时光一晃,已是到了六月,整个帝京几乎从上到下都在翘首以盼的卫家状告商户谋害嫡妻一案,在按兵不动了整整半个月之后,随着卫家二子卫邑萧的低调抵京,终于传出消息,要不日开审。
大约是连当今天子都知道此事如今颇为引人注目,而且也为了还卫家一个公道,刑部和大理寺门前各自有张贴告示,定下了六月初八,且允许百姓围观旁听。
一时间,百姓人人奔走相告,毕竟这件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之前个把月过去,坊间虽然不敢明着传国公府的流言,却也私下议论不断,此时知道了是公开审理,到了当日天还没亮,大理寺门外就已经熙熙攘攘围满了人。
因为是公开审理,原本并不显得狭窄的大理寺衙门也局促了起来,大理寺少卿徐涛索性命人在门口空旷之处圈出场地,先设了公堂,又虑及国公府的女眷,特意在侧旁搭了帷幕,又安排公人守护,不使闲人靠近。
卫家如今高居国公府之位,又是状告的杀妻的案子,又有天子下旨严查,如今开审直接就是三司会审,除此之外,靖王殿下掌刑部和大理寺,也会驾临督办。
对于京城的百姓而言,虽然天子脚下,但这般三司齐聚又有王驾坐镇的架势他们也只在说书人的口中才听过罢了,原本还因为人群聚集而熙攘沸腾的场地,从衣甲鲜明的侍卫们将场地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得风雨不透开始,就渐渐趋于安静,再到三法司冠冕朝服的陆续登场,更是无人喧哗,最终靖王驾临的时候,偌大一片空旷之地人头攒动,却静得连落针之声都能清晰可辨。
纪清歌搀扶着卫家老太君江凤瑶到来的时候,一眼便与段铭承正望来的目光对到了一处,老太君江凤瑶不知他们两人之间的官司,虽然察觉自己小外孙女儿动作迟疑了一瞬,却只当她是要面对今日这样的场合心中难过,默不作声的拍了拍纪清歌的手背。
他们卫家,原本是一力劝阻,不想让纪清歌来旁听今日这样的场面的。
他们是卫家人,对纪家恨之入骨并不为过,可……纪清歌姓纪,如今卫家状告她的父亲祖母谋害她的生母,这样的案子,最终不论是什么结果,对她而言势必都会心如刀割。
满头华发的江凤瑶叹了口气。
可纪清歌的脾气竟然像极了当年的卫晚晴,她认定了的事,任是旁人如何劝说都没有丝毫的转圜心意,异常执着的要亲自到场。
卫家女眷的现身登时惹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过三司面前,到底无人真的敢指指点点,再等靖王殿下目光扫过,现场已是归于寂静。
这一份静谧,一直持续到纪家人被押解上场也依然没能打破。
纪正则和贾氏两人,连同纪老太太董小莲,被大理寺收监至今正好满一个月,除了看上去精神萎靡不振之外,到并未吃太多苦头,毕竟此案尚未开审,大理寺又不是那些小衙门,不屑于乱搞私刑逼供那一套,在牢里关着不过就是心惊胆战加上饮食不惯罢了。
除了贾秋月曾因为被靖王单独提审的缘故吃过一些苦头之外,甚至可以说是被晾了一个月都不为过。
然而愈是如此,纪家这三个主子心中就愈是忐忑不安。
卫邑萧的江淮之行纪家人并不知晓,原本以为入了狱就要被严刑逼供的三人,左等右等不见有人过问,心中愈发胆战心惊,每日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何况牢狱之中本就简陋,虽然有纪文栢送进去的被褥衣物,如今这三个细皮嫩肉的纪家主子也依然人人都是蓬头垢面面无人色。
终日里的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叫公差提出了牢房,一路上双腿都打着颤,直到跪到了地上,双膝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这才木然的抬眼。
围观人群之中,纪文栢仓皇无措的面容便映入了眼帘。
在他身边,是用面巾子遮了脸的纪文雪。
曾是心尖子般的一对儿女而今满面都是惊恐悲戚,遥遥的和堂上跪着的纪家人相对无言,纪正则心中陡然之间便漫上了悲凉。
……当年……他若有听从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善待那卫家女的话……
……可惜,如今才知道后悔,已经晚了。
纪正则垂头跪在地上,耳中听着卫远山的诉状陈词。
原本心底最隐秘的地方还有着一丝侥幸——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十数年,只要卫家没有真凭实据,他们纪家就仍有一线生机。
然而这最后的一丝希翼,在卫家第二个嫡子卫邑萧上堂作证,并唤出了他不远千里从江淮带回的那名证人之后,就彻底的消弭不见。
就连纪老太太,在看到那名形容枯槁的妇人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了惊骇莫名的神色。
“大人,此女乃是当年我姑母陪嫁的侍女之一,纪家谋害嫡妻之后亦曾向姑母身边之人下手,此女被灌下毒药之后由于自身体质的缘故,侥幸留住一条性命,却依然落了一身病痛,而今口不能言,只能以笔代答,还请众位大人恩准。”
——灌毒!
仅仅一句话,就听得原本鸦雀无声的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再看那跪在堂前的女子,枯瘦如朽木,连头发都花白了,不说她的年纪只看相貌的话,还以为是同纪老太太相差无几的年纪,却……竟然是卫家女儿陪嫁的侍女?
而卫邑萧的江淮一行,带回的并不只有一个从阎罗殿前死而复生的侍女而已。
很快,随着人证物证的一一登场,纪家拼命掩盖了十四年的那一场密事终于渐渐揭露在众人眼前。
平心而论,当年纪家前代家主纪宏朗携重礼亲自前往边关为嫡长子纪正则求亲的时候,纪宏朗是真心要与卫家联姻的。
这位纪家上一代的家主确实眼光独到,头脑也清晰,如果不是当时还是前周,商户不允许科举的话,或许纪家在他那一代就已经摆脱了下九流的出身。
可就算是时局所限,纪宏朗无法靠自己才学改变出身,他也依然凭着绝佳的头脑和眼光,给纪家找到了出路。
——昔日的边关安国候。
那个时候,纪家老太太是死活不赞同的,彼时前周戾帝已露杀机,他们纪家再是下九流,却总也不用担心掉脑袋,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作甚要赶着这样的风口浪尖去求娶卫氏女?
纪宏朗跟一个妇道人家说不通,他也懒得逐字逐句掰开揉碎给她解释,他自己心里看得清楚,戾帝上位这些年,早就已经举国动荡,内忧已起,外患必然将至!
如果不是安国候卫家死守边关的话,说不定这外患已经让前周亡国了。
戾帝再是对着卫家满心杀机,他都拿卫家没办法,理由无他——国内没有能战之兵。
裴华钰生性再残暴,他也不可能自己提刀跑去边关砍了卫家人的头。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扣发粮饷,想以此来耗死西北军,耗死那不从君命的卫家。
所以——这个时候去向卫家示好,是最佳的时机。
只要卫家坚守边关不退,国内再是动荡不休,卫家都不至于倾覆,戾帝时如此,将来若有改天换日的那一天的话,也会依然如此。
中原大地上不论谁主沉浮,都要建立在无外敌入侵的前提下,卫家只要不会被外敌践踏得尸骨无存,将来就势必会有再起之日。
若是卫家守不住……那也没什么好遗憾的,铁蹄之下国破家亡,没人能够独善其身,到时候也不过是全天下都同生共死罢了。
而纪家区区商贾,不在如今卫家最为艰难的时候去示好攀附的话,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和公侯之家搭上关系。
纪宏朗确实精明老辣,但他却唯独漏算了人心。
彼时的纪正则,已经心有所属。
而他嫌麻烦而没有讲解通透的夫人董小莲,也成了一切事情的推手和帮凶。
纪家终究只是商贾人家,纪宏朗能看明白的朝局,其他人看不透,他纵然用尽了全身解数,为他的嫡长子求娶到了卫家女,也万万想不到,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妻儿竟能一手将他原本安排圆满的布局给彻底破坏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在世的时候,还可以以老家主的身份弹压众人,尽量让纪家上下都对卫晚晴保持起码的尊重,而这表面上的忍耐,随着纪宏朗的撒手人寰也终于烟消云散。
原本就对这个穷酸又泼辣的侯爵女有着诸多不满的纪家人,从冷落无视到轻蔑鄙薄也不过是短短个把月罢了。
而压垮纪家良心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戾帝对卫家庶支毫不留情的绞杀。
风声鹤唳之中,戾帝的绞杀,卫氏女的不屈从不讨喜,贾氏的委屈可怜,纪老太太的心惊胆战,纪正则的薄情寡义,种种缘由交织在一起,让他们终于觉得——没有卫氏女存在的纪家,才更好。
而他们要做的也很简单,当时卫晚晴在产房内刚刚生下一女,女子生产过后送去的那一晚参汤里面,加了料……
卫晚晴纵然是边关长大的将门虎女,彼时的她也是刚刚生产完毕,本就体力消耗殆尽的女子,更不曾想到那曾口口声声会珍重爱护她的夫家竟然会如此歹毒,一碗参汤毫无防备的喝下后不久,就毫无征兆的开始大出血……
这一段被纪家百般尘封的往事陡然之间暴露于天光之下,所有人都听得骇然失语,而从公堂之侧那帷幕遮掩之处陡然传出的混乱打断了后续所有声响,卫远山和卫肃衡陡然起身大步而去,而比他们动作更为快捷的,竟是始终端坐如山不发一言的靖王殿下。
帐幔遮蔽出的空间里,卫老太君江凤瑶泪流满面的喘息不止,纪清歌吓得不停给她揉着心口。
看到纪清歌没什么大碍,段铭承心中悄然松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了卫老夫人身上。
只一眼,段铭承就皱了眉头,转头命令随行的亲卫:“拿本王的令牌去传太医。”
又对卫远山道:“还是先行请老夫人返家暂歇比较稳妥。”
卫远山苦笑:“此事……还是请王爷帮忙劝解一二吧。”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若不是因她自己再三强硬要求,又有谁会想让她亲耳聆听她当年点头嫁女的人家是如何心狠手辣谋害她掌珠一般的女儿的?
可卫远山根本没办法,老夫人是他亲娘,一意孤行起来,他拦不住。
为此,今早还挨了几拐杖在身上。
一把年纪还挨了揍的国公爷有苦难言,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靖王殿下身上。
然而段铭承对此也不是很想插手——亲儿子都劝不动,他能怎样?难不成叫侍卫硬把人给绑回去?他要真敢这么干了,只怕这辈子都别想让这老人家点头娶她的外孙女儿了!
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靖王殿下很干脆的无视了国公爷可怜巴巴的眼神。
而就在此时,外面围出的公堂上,却陡然传来嚎啕痛哭之声——
“认罪!老身认罪!一切都是我这老婆子的错,是我给儿媳下了药!要杀要剐,只冲老身一人便是!与我儿正则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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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双更,这是作者菌咬牙割下来的一块肝,宝宝们省着点吃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