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晴空暖阳,夏日的日光虽然炽烈,但此处却林荫茂密,苍翠树木如同绿色华盖一般,将炽热日光尽数遮蔽,只偶有那枝叶扶疏之处有一束束金色的光线笔直的洒落下来,将此处妆点得更加明媚。
玉泉山就是因这一处水质绝佳的泉水而得名,即便是寒冬腊月此泉也不封冻,帝京之内不少大户人家都有专人来此处取水烹茶,为此泉畔也有特意修建道路和直通水面的取水阶梯。
密林幽远,泉水淙淙,本应是草木芬芳泉水清冽,如今却到处都弥漫着烤肉的香气。
纪清歌忍了片刻,到底还是弯了嘴角。
——这样的场面也还罢了,她小师叔向来不羁。
可……偏偏一侧就是有名的佛门净地。
就只看那个眉清目秀的知客僧一脸不忍卒睹的样子不停在念佛号,也能知道他内心所想了。
此情此景就连纪清歌都觉得没眼看,转头望向那僧人:“你们竟不把他打出去?”
沐青霖不怀好意的冲那已经烤得四处飘香的兔子呲了呲牙:“这兔子已经超度过了。”
“小师叔——”
“真的,不信你问这小和尚。”沐青霖笑吟吟的弯着桃花眼:“他们方丈亲自念的往生咒。”
纪清歌噎住半晌,到头来只能叹口气,那个年轻的僧人更是多一个字都不想听,眼见人也带到了,告退之后逃也似的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纪清歌没奈何,也只能接过曼芸手中提的提篮放到一旁的石桌上,沐青霖眼睛一亮:“带酒了?”
“没。”
“嘁。”
纪清歌哭笑不得,她来佛寺带酒像什么话?眼见沐青霖一脸失望,只能取出里边的食盒笑道:“酒没有,但是有糖和点心。”
沐青霖这才勉强回了几分颜色,心知自家小师叔是个什么德性,纪清歌抓紧问过灵犀观众人可否安好,心中惦念的人和事都问完了,这才话音一转,奇道:“小师叔为何会暂住在佛寺?”
帝京也是有道观的,就算没有,客栈总不缺,她小师叔又从来没缺过钱,怎的却好端端一个道士专门跑来佛寺借宿?
“他们家方丈非要我留宿,我不肯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噗。
“真的!”沐青霖撕了一条兔子腿叼在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不信待会见了你问那老秃……和尚。”
纪清歌倒是一怔:“住持要见我?”
“自然是我想见你。”沐青霖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不过那老家伙肯定会来便是了。”
“大人,山上有人守着。”
听到回报,灰衣人眉头微皱——靖王今日罕见的来了法严寺,这出乎了他的意料,而且……
他的撒出去的探子也并未提前告知他会有此事。
见他沉吟不语,手下一个汉子有些急:“探过了,守卫都是在前面寺院里,后山并没什么人,不动手吗?”
此人一句话,却惹来了其他人的视线:“殿下也在。”
“他——”那汉子有些想说什么,到底又咽了回去,只用目光看着领头的灰衣人。
是啊……‘殿下’也在。
山上同时多出了两位殿下,这也未免太凑巧了些。
何况,那一位的行踪他们不能提前预知到也还罢了,靖王府向来水泼不进,他们的人手安插不进去,摸不到靖王的动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可另一位‘殿下’,却本该是老老实实听他们调遣的。
灰衣人眼中浮出了一丝嘲讽。
原本还有几分相信那位‘殿下’终于听话了呢,可他无端出城来了法严寺,这件事,他事前可并未提起过……更不曾上报过。
偏偏是今日?
是巧合,还是……?
“究竟动不动手?”之前开口的那个汉子明显有些沉不住气。
这难得的一个机会,那女的落了单,身边没有卫家人跟着,虽说没凑巧,竟然会和那两位撞了日子,但……帝京城里他们没法施展手脚,今日可是个良机!
按理来说,要对付一个小女娘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范不着当真,但妙就妙在这小娘子身后的是安国公府,而她自己又只是个平民,何况那个靖王对她另眼相看又是人尽皆知,能把她握在手里,最起码安国公府和靖王两大势力都会投鼠忌器。
领头的灰衣人瞥了他一眼,暗沉沉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快得让人抓不住踪迹。
“让鸦去将前后山隔开,狼速战速决,记得,要活的,但如果事有不谐,就自保为上。”灰衣人说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其他人见怪不怪的接了过去,将里面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药丸一人一粒服了。
“各自该带的信物可带好了?”
见他们齐齐点头,灰衣人一声令下,很快身边原本的十多个人就只剩了两个还安静的站在身后。
“主子。”直到此时,那两人中才有一个低低的出了声:“殿下那边……?”
“不用管。”灰衣人淡淡的说道:“他既然自作主张,那被波及也是活该。”
望了一眼那些人消失的地方,灰衣人眼中嘲讽终于显露了出来。
……原本不过是想弄个人质在手,诱那靖王出京追寻,没了靖王坐镇的帝京,就如同拔去了利爪的老虎,他们的谋划会容易很多,可……想不到……
这一场原本的谋划临时更改,究竟改成了什么模样,也只有他自己和他身后两个真正的心腹才知道了。
不过,如今这般局面却更有趣。
鸦和狼这两组原本就不那么听话好用的人,今日也正好能派上他们最后一次用场。
“让原定接应的蛇悄悄回洞。”灰衣人慢慢收起笑:“灰雀和我一起回城,该是去拜访一下故人了。”
香烟缭绕的法严寺殿堂之中,佛像静静的矗立,冰冷而又高大,在一阵阵檀香缭绕的烟气中,眼神悲悯的俯视着众生。
而如今,这间本该是香客络绎的殿内却鸦雀无声,空旷旷的殿堂只有段铭承一人负手而立,仰望着那尊金碧辉煌的佛像。
“王爷,那个方丈还是不肯见。”穿着一身普通校尉衣衫的,是欧阳,脸上分明有几分气恼。
段铭承淡淡的嗯了一声,连神色都没有波动一丝。
“随他去。”
“可……”欧阳有几分不忿。
“无所谓,本来也不是来找他的。”段铭承漫不经心的转着手上的赤玉扳指:“纪姑娘到后山了么?”
“是。”欧阳原本想说什么,此时也只能咽回肚子里,回话道:“一路穿过碑林,应该是去了泉水近旁。”
回城的时候可以接她同路,段铭承脸上露出一丝笑来,毕竟公务之后有佳人相伴总算是自己占了便宜。
至于是特意要挑同一天什么的,这一点靖王殿下是不会承认的。
大殿之内片刻的安静之后,欧阳耳尖动了动,低声道:“王爷,人来了。”
段铭承不置可否,欧阳静静退到一边,周身气机一敛,便如同隐去了形态一般,几乎让人留意不到他的存在,随着他的退避,殿中重新归于了一片寂静,直到一名穿着灰色僧袍的中年僧侣引着裴元鸿入内之前,裴元鸿都以为殿中空无一人。
然而背对着他的那一道挺拔的身影清楚明白的告诉他——此处有人。
裴元鸿并不奇怪,俊秀得几乎不似凡人的脸上平静如初,步入殿内之后也只在于那名僧侣商议长明灯的事,最终僧人捧出一盏普通大小的莲台样式的灯盏和油壶,裴元鸿亲手向灯内注入灯油,又亲手点燃了灯芯,双手捧着,一路供奉到了佛前,又规规矩矩的叩拜之后,这才起身,静默的立在原地。
段铭承没有转身看他,在心底慢慢计算着时间,半刻钟短暂无比,攸然乍逝,随着心中计算的时间走完最后一分,段铭承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就向殿外迈步。
……他的小姑娘就在这里,当他真有耐心在这浪费时间呢?
“殿下请留步。”裴元鸿心中低叹一声,转身恭恭敬敬冲着那一道挺拔的背影俯身下拜了下去:“请听在下一言。”
段铭承停步,却没转身,更没叫起,只淡淡的说道:“你还有半刻钟的时间。”
……半刻钟么?
裴元鸿垂眼盯着身前清扫得极为光洁的青石砖地——足够了。
而与此同时的后山玉泉水畔,沐青霖毫无形象的叼着一根兔子的腿骨,就跟叼棒棒糖也似,突兀的就停住了话音,纪清歌有些疑惑的望过来。
“小歌儿,想吃野味吗?”
“不想。”纪清歌二话不说就摇头。
“真的不想?”
“真的。”
沐青霖叹口气,吊儿郎当的起了身:“你们这些小丫头,从来都最会口不对心,明明想,偏要说不想……”
纪清歌一脸的莫名其妙:“小师叔,我真不……”
……就她小师叔那点子厨艺,也就只有他自己吃得津津有味了。
“不,你想!”沐青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偏头望着疑惑不已的少女,桃花眼微微眯起:“快说,想不想?”
纪清歌望了沐青霖一瞬,不情不愿的点了头:“想。”
“这才乖。”
沐青霖笑眯眯点点头,一脸的孺子可教,纪清歌觉得有些不忍直视,目光刚刚移开一瞬,突然觉得不对,再转回来,眼前竟然已经没了人。
纪清歌猛然皱了眉……她原本以为小师叔逗她玩笑,可……
当即心法运转,渐渐的,感知迅速铺展开来。
以泉水为圆点,四周草木和细小的生灵律动便尽数收纳于脑海。
片刻之后,纪清歌却一无所获。
……怎么回事?她还以为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却并未察觉到什么。
那她小师叔是做什么去了?
而法严寺前殿之中,段铭承正静静听着裴元鸿有条不紊的陈述,却突然转头望向门外。
外面,巽风的身形快如闪电般直冲而至:“大人,后山有变。”
这一句话不仅仅段铭承变了脸色,就连裴元鸿都愕然一瞬。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咽喉便被人大力扣在了手中。
段铭承怒形于色,单手牢牢掐着他的脖子,目光宛若寒冰打造的利刃一般死死盯住他的眼瞳,半晌,才一字一顿的说道:“别让本王查到你的头上!”
直到段铭承的身影远去不见,裴元鸿这才意识到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后山有变?而能让堂堂靖王这般怒形于色的,只怕……那姑娘就在后山。
此时他喉头仍然在隐隐作痛,而他心中却只有冰冷一片。
如今他只能祈祷那姑娘没事,否则……裴元鸿露出一个苦笑。
他在前面拖住靖王,后面就有人对他心仪的女子暗中下手,这样的事……摆明了就是要他来承担一切后果。
等到那时,他还能有机会辩解自己不知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