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就连纪清歌都皱了眉。
她虽然至今不清楚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但她却知道不论是段铭承还是飞羽卫,都不是嗜杀的性情,适才的争斗她不知道原委,但能在此与人交手,要么是缉凶,要么是自卫,无论哪一种,都没有眼睁睁看着歹人行凶却不还手的道理。
这老方丈是吃错了什么药?不去指责歹人,却来指责段大哥不留手?
这样的话,纪清歌听了都忍不得,刚想开声,却冷不防听她小师叔冷笑道:“你再念个百八十遍往生咒不就是了?啰嗦什么?”
这一句不仅抢了纪清歌的话,就连段铭承的话都抢了过去,净和却竟真的顿住话音:“阿弥陀佛,施主息怒。”
沐青霖却根本不吃他那一套,不坏好意的呲了呲牙:“这老家伙向来不会说人话,我给你们翻译一下,他的意思是——”
“施主。”
“——你们来了,就会带来麻烦事,佛门染血,徒造杀业,所以今后免来。”沐青霖脸上依旧挂着笑:“我翻译得对吗?老和尚?”
其实这一番话,就算沐青霖不说,在场之人也自己能从老方丈意思里品出来,只是自己品是一回事,这般被人直接捅到了天光下又是另一回事,然而直到自己心思被当面扒得一干二净,净和却只是默然片刻,又念了一声佛罢了。
这样的态度,就是默认了沐青霖所言不虚。
段铭承早就不想理会这满嘴阿弥陀佛的老和尚——他也有点不清楚这法严寺方丈到底是不是吃拧了,一个出家人,跟皇权拧着来,是不是以为他和他皇兄就真是圣人君子?不会给法严寺降罪?
这些还暂且罢了,如今竟还敢给他的小姑娘摆脸色?段铭承望着净和的神色中已经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寒意。
“呐,老和尚。”沐青霖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只笑吟吟的指指段铭承:“这是我家小歌儿的情郎,是来找小歌儿的。”
说着,也不管这情郎两个字又一次听得众人无语,又指指纪清歌:“这是我家小歌儿,是来找我的。”
“你若不叫他们来,那我就换个地方落脚便是了。”
“施主!”净和终于变了神色,老迈的双眼中迥然有光,望住沐青霖一瞬,竟然对他躬了身:“老衲……并非此意。”
这一幕看得其他人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偏偏沐青霖对此似是一无所觉,只冲纪清歌一笑,说道:“你瞧,我没骗你吧,我不在这住这老和尚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这个胡须雪白的老僧人,他却一句辩驳都没有,依旧只是双手合十,低叹一声:“阿弥陀佛。”
“嗯,你们还有话说吗?”沐青霖瞅瞅段铭承和飞羽卫一行,又瞅瞅净和,见两边各自不开口,便将手一摆:“那就念你的往生咒去吧。”
从头到尾,都仿佛他这个道家的玄微真人才是这片山林这座佛寺的主人也似,而净和竟然也没有反对之意,竟然就真的见礼之后默默的转身走了人。
“小师叔,段大哥,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纪清歌从头到尾旁观了这一幕,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名慈眉善目的老方丈,在看到她的时候似乎……有些不喜?
这一份困惑来的很没道理,毕竟纪清歌今日这才是初次来这间寺庙,之前更是对此处的任何僧人都没有过接触,甚至就连净和方丈,从露面到离开,也没有和她说过半个字,但纪清歌却就是无端觉得这老方丈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眉梢眼角中不经意露出的总有些冷意。
……他看到段大哥的时候也是如此。
纪清歌又望了望段铭承。
究竟是不喜见到他们两人?还是嫌他们的到来给法严寺带来了杀业?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这位年高德勋的老主持不喜欢他们。
“清歌,日后不要再独自出门。”段铭承虽然不想让她知道太多阴私之事,但心中却也后怕,如果今日他没有同来……
……如果她真的落入了歹人之手……
纪清歌心思灵透,只听这一句就皱了眉,目光又一次在几人身上转了一下:“这些歹人,是为我而来?”
“尚不能肯定。”段铭承叹气:“这件事只怕还有得牵扯,但无论如何,你今后不要再独自出门,卫府的侍卫应该还可用,回去之后我再拨几个人给你。”
一句说完,目光转向沐青霖:“多谢真人出手。”
适才巽风已经回报过,蒙面人动手之前就已经有两人死在了林中,其他人正是看到了那两人的死状才被吓退,然而没等到安全撤离就已经毒发身亡,这两个死人,应该就是这位‘小师叔’的手笔了……
没想到沐青霖却很没好气的嘁了一声:“我护我家小歌儿,要你来谢?”
这完全不领情的一句反诘入耳,段铭承不动声色的眯起眼瞳。
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年纪轻轻的真人是个浑身炸刺儿的德性,竟是跟谁都没好脸色……除了纪清歌。
他是纪清歌的小师叔,从小教过她许多东西,只要不作奸犯科的话……段铭承决定其他事都不计较,但再是不计较,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真人,清歌虽是师承灵犀观,但她年纪还小,有些不合礼数的话,真人还是不要乱说给她听为好。”
——譬如教唆她养小白脸什么的。
别的可以忍,这个不能!
沐青霖淡定的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的人呢,管这么多!”
靖王殿下和玄微真人的初次见面几乎可以算是不欢而散,当着纪清歌的面,段铭承总不好跟这个不靠谱到名至实归的真人刀剑相向,就连纪清歌都有几分怕他们两个打起来,最终段铭承忍着一肚子火气带着飞羽卫先行回到寺内公干,而沐青霖也臭着一张脸不理人。
纪清歌总算松了口气……适才两人剑拔弩张的场面她简直觉得自己没眼看,如今看看段铭承回了前殿,小师叔这里生闷气,她在一旁无语半晌,心情却奇异的放松了下来。
“小师叔。”正臭着脸的沐青霖眼前伸来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掌,掌心向上,稳稳的伸着:“我的糖呢?”
沐青霖没好气的瞪住一瞬:“多大人了?还动辄要糖吃?你篮子里不是有糖?作甚还问我要?”
话虽如此说,手上却不知从哪摸出来个纸包,啪的往纪清歌手中一拍,哼了一声:“拿去。”
纪清歌收回手,从纸包里摸出一颗糖送入口中,甜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林间的少女便就心满意足的弯了眉眼。
沐青霖瞪了她半晌,终于也没了脾气。
“下山回城记得跟你情郎一起走,免得再遇到什么不太平的事,知道么?”
“还有那个老秃……和尚。”沐青霖哼了一声:“不管你那情郎找他是做什么,他都不会点头,回头跟你情郎说,别惯着他,那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只要他不从,就跟他说要灭了法严寺的山门,他就从了。”
不知是不是沐青霖的这一番言论叫人偷听了去,纪清歌离开泉畔返回寺院的时候,沿途的打斗痕迹已经清扫得差不多,碑林中尚留有几滩血迹,几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一边念着经一边在扫抹擦拭,踏入法严寺后山门,便就见到适才那名老主持正在一旁和几个僧人交代什么,似是察觉有人在看他,便转头望了过来。
这一次,纪清歌基本可以确定——这老主持,是真的不喜欢她。
那张老迈却精神矍铄的面容上,每一条岁月划出的沟壑中都写满了出家人的慈悲二字,但望住她的眼神,却透着冷淡和不喜,纪清歌和他沉默的对视一瞬,迈步便走了过去。
“大师。”单手行了一个问讯,纪清歌平静的问道:“佛家有言:众生平等,民女敢问大师,何为平等?”
净和手中捻着佛珠不语,纪清歌却没有退开的意思,终于,净和缓缓说道:“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
纪清歌点头:“多谢大师解惑,然民女却有一事不明——在大师眼中,为何于我却有异?”
净和目中精光乍现,纪清歌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就在她以为这老主持只怕下一刻就要唤人送客的时候,净和却宣了一声佛号——
“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施主,入流转者,才是众生。”
纪清歌一怔,然而不等她再度开口,老僧一句说完,已是转身而去,口中低低背诵着经文,阵阵梵音随着他的渐行渐远终于归于了不可闻,纪清歌恍惚片刻。
……入五道流转者,才是众生?
而她……不是么?
立在原地发了一时的怔,纪清歌却慢慢挺直了脊背。
不论这老方丈究竟是如何看她,哪怕他视她为妖孽,那又如何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段铭承和沐青霖都在身边的缘故,纪清歌此时心中竟然没有怯意。
除非这得道高僧要降妖除魔,否则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一个佛寺主持罢了,和她怎么也不会有更多牵扯,她就算将来出家,也是皈依道门,这老和尚不喜欢她?
那便不喜欢她吧。
纪清歌收回心神,面不改色的向着后殿而去。
此刻天时已经下午,再过一时便要夕阳西下,已经不算炽烈的日光将高大的佛寺顶端的琉璃瓦映得一片金光粲然,那片金光之下,就是靖王长身玉立的身影宛若一柄无匹的刀锋般,乍然刺入了眼帘。
之前的云锦鹤氅上染了血渍,此时已经脱去,露出束腰箭袖的贴里,玄色暗纹的底色上,金线张扬明快的勾勒出了繁复的纹路,又用大红和靛蓝的绣线填充补色,色彩浓烈的绣纹绚烂的将原本沉肃的玄色衣袍染出了毫不收敛的一份张扬,束着革带的腰身劲瘦挺拔,不动不摇,露天的院落中偌大的鎏金铜香炉中香烟袅袅,不时便有一缕淡青色的烟雾穿过金色的日光,缱绻的在他袍摆处轻轻拂过后散失在微风之中,仅仅只是静默而立,玄色衣袍的身影便如同亘古的神祗一般夺人眼目,而原本肃然冷峻的面容,看到紫衣少女裙裾飘摇,由远而至,眼中便浮出了暖意。
“段大哥。”纪清歌加快了脚步:“可忙完了么?”
段铭承嗯了一声,露出一丝笑来:“我送你回城。”
渐渐西斜的日光将两人的背影拉成长长的一道暗色,裴元鸿静默的跪坐在昏暗的禅室目送两人并肩而去,手中的狼毫笔静静的悬停在宣纸上,良久,都没有落下。
“施主可要下山了么?”
“我抄完这遍经文,有劳小师父点一支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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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长阿含经》
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妙法莲华经》
这两句是抄的经书原句——by:不懂啥叫禅机的作者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