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等了足有个把时辰,各式马车组成的长龙终于排到了安国公府,入宫有入宫的规矩,即便是公侯的女眷也不可随行者众,国公夫人杨凝芳和世子夫人秦丹珠按规矩可以各带一名侍女,而纪清歌和柳初蝶这两个表姑娘连贴身丫鬟都不能同行,只能留在车上等候。
皇后的千秋宴设在昭阳宫,本朝男女大防并不苛刻,又是皇后寿宴,百官齐至,只按照官爵品级依次排开,男左女右,卫远山和卫肃衡等男子入了左侧席位,杨凝芳等女眷就是在右侧入席,一家彼此之间虽不同席,却同位,中间相隔殿中御道,可以相顾。
卫家如今是国公,位置相隔御座不远,大长公主府,靖王府,雍王府,英国公府,第五便是安国公府,纪清歌入席的时候长公主府已经入席,不管在人后段熙敏和段家兄弟二人如何不相往来,但这样的场合下,到底还是没有真的折了她这一份颜面。
段熙敏这些日子心事重重,导致整个人看上去精神都有些不振,燕锦薇却早就盼着这个可以见到表哥的机会,仔细装扮了一番,脸上妆容精致,眉心还贴了金箔花钿,目光在瞥到纪清歌的时候顿时带出了浓浓的敌意,直到看见卫家人的座次和靖王府并不相邻,这才带着几分得意的哼了一声。
靖王尚未娶妻,没有家眷,虽然为了整齐,对应的右侧也摆了条案,却只陈设了插瓶的鲜花作为妆点,并没有安放杯箸,虽有了盛放的花卉,却仍显得有几分空落落的。
吉时将近,百官陆续入席,六国的使臣也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之下进了殿,异国使节的现身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抛开为官者不提,女眷们几乎是头一次在这般近的距离内见到异域来客,各自都有几分好奇,而使臣之中年长之人倒还沉稳有加,却也不乏有那年轻的,初见千秋宴这般的盛会,不免有些管不住眼睛,又加上到底是不熟悉中原的礼数,竟是颇有几个人直着脖子张望女眷一侧。
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顿时让女眷们不少都沉了脸色,年轻的用团扇半遮了面,年长的也不免微微侧转了身子。
今日这样的盛会,裴元鸿不论是作为鸿胪寺官员,还是作为六国使臣的通译,自然都是要到场作陪,见此情景也只能上前劝阻,虽然他的鬼方身份在这些西域番国的使臣面前实在是不受青眼,但今日到底是大夏皇后的千秋寿诞,裴元鸿作为大夏官员出面,虽然颇受了几句讥讽,却也总算是让那一群异国他乡之人安分了下来。
大夏这是首次有使节入京,更是首次番国使节参与千秋寿宴,座次顺序方面没有先例可以参考,虽然前周时期也曾招待过鬼方的来使,但彼时前周国力已微,鬼方来使无不趾高气扬,座次向来是占首位,就连正经的皇室宗亲都要排在鬼方之后,而今自然不可能再如此排布,最终是在礼部范围内单独辟出一处,由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卿、少卿,等人作陪,论起位置,离安国公府的座次并不算远,斜向遥对的距离也足以让纪清歌一行看清那一行异国使臣。
西域番国之人不仅仅穿着打扮与中原大夏不尽相同,就连五官都带着异域风情,纪清歌也不免多看了几眼,正想收回目光时,冷不防看到陪同在一侧的裴元鸿,心中倒是有些惊讶——
之前在法严寺短暂相逢过至今不过个把月罢了,怎的好端端一个人,竟然消瘦了这许多?
裴元鸿以往的时候身形也并不算壮硕,如今短短不到一个月,竟陡然消瘦了一大圈,原本就清逸俊秀的年轻人如今愈发纤瘦,竟然隐隐有了一丝易折的脆弱感,然而看他气色,却又不像是染病的模样,肤色虽然白皙,但唇色红润,并不苍白,眼底虽然略有一些青黑,但众所周知,近期礼部鸿胪寺是最忙的衙门,其他几个同在鸿胪寺供职的官员到也多少都有几分少眠的样子,可裴元鸿……
纪清歌隐隐总觉得他如今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她望住不过片刻,裴元鸿已经有所察觉,转头望来,看到是她,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纪清歌见他神色平静,面上微微带笑,看起来毫无异状,心中疑虑多少打消了些许,便也颔首回礼,却不料这一幕正好落入番国使团中人的眼中。
身材敦实,留着一把虬髯的月氏使臣的坐席就在裴元鸿身侧不远,纪清歌冲裴元鸿的方向颔首,在此人眼中就如同那俏丽小娘子正在向自己眼送秋波一般。
达阳图都在月氏乃是国师之位,地位不低,大月氏本国男女性情奔放,他高居国师之位,也没少享用过女人,此次出使大夏,山高水远,本国队伍中并未有侍女随行,结果等到了大夏之后才发现这个国家中的女子竟是多看一眼都会马上躲避的脾性?虽然也有青楼这样的地方可供取乐,却多少总觉得有些意味不足,只是身在异邦,他也少不得忍耐一二。
今日亲身参与这大夏国母的千秋寿诞,已经被其规模和布置暗中震撼,又有右侧女子坐席放眼望去一片的云鬓花颜霓裳倩影,达阳图都早就有几分心猿意马,好在他还知道这场合不是他能乱来的地方,多少也按捺着性子,如今竟然眼睁睁看着斜对面不远处的一个天山神女一样殊丽脱俗的小娘子面带微笑的颔首示意,他不是不知道这小娘子目光直视之人并非自己,但到底是风流惯了,当即端起自己面前案几上的酒盏,执在手中冲着纪清歌遥遥的举杯后一饮而尽。
达阳图都的举动其实并未落在纪清歌眼中,毕竟放眼望去对面百官坐席人头攒动,好端端的她去留意谁有无饮酒作甚?恰逢秦丹珠轻声叮嘱她和柳初蝶席上用冰湃过的果子不可多吃,便就转开了目光。
达阳图都此时刚刚一杯饮尽,刚想炫耀似得亮一下杯底,就见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视若无睹的转了头,当下就沉了脸,一把拽了裴元鸿,指着纪清歌这边叽里呱啦的说了起来。
达阳图都手劲极大,裴元鸿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拽得一晃,等再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不由就皱了眉。
“那一处坐席是安国公府的家眷,图都国师还是放尊重些吧。”
对于西域这些人来说,大夏的官员和公侯品阶绕得他们一头雾水,一个官职罢了,还要再去记这是几品,然后官职和品阶之外还要有公侯爵位的传承,传承就传承吧,还要逐代降爵,然后好容易记住一个代代递减,又还会弄出什么谁家子嗣有了功勋就原级袭爵……他们哪里弄得明白,反正大意是了解了,这个鬼方战败国的后裔的意思是那不是平民百姓?
所以碰不得?
感觉自己作为大月氏国师的崇高身份受到了羞辱的达阳图都当场就想发作,好容易才想起来这里是大夏,而他代表大月氏出使中原也是有着交好的使命的,喉头动了几动,重重的哼了一声,松开了裴元鸿。
人虽坐回了位置,只是脸色一眼就看得出心中的不虞,也不用身后侍立的太监伺候斟酒,自己执壶倒满一杯,又一次一饮而尽。
裴元鸿垂目掩住眼底的讥讽,他自幼在鬼方长大,自然对西域那些混乱不堪的风俗颇为了解,在那一片草原和沙漠里,女人从来都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就连王室女论起婚嫁也不过就是看男人能给多少牛羊罢了,至于兄弟共|妻、子娶父妾这类的根本就是司空见惯,这个大月氏的国师只怕从来没想过来到大夏之后看见的竟然都是不能碰的女人。
心中不屑的同时,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果不是他的娘亲是大周公主,他从小就耳濡目染了中原人秉持的礼义廉耻这一套的话,他也不见得就比这个大月氏的国师心思干净到哪里去……
正恍惚间,无意中瞥到御座前方靖王府那空着的席位,裴元鸿猛然回过神来。
往事已矣,故人也已不在,如今不是追思的时候……
他又瞥了一眼那空着的席位。
不管那个大月氏的国师有多饥渴难耐,只要他还没彻底昏了头,也能知道今日这样的场合不是他能乱来的。
大月氏。
裴元鸿心底轻哼了一声。
月氏国一分为二,大月氏,小月氏,原本是一国同胞,如今却彼此征战,大月氏此次前来,一是为了要与大夏交好,划定边界,二么……是存了想请大夏出兵帮他们吞并小月氏的打算的。
既然有求于人,就应该明白要低头的道理……
脑中思绪尚在继续,裴元鸿却陡然抿紧了双唇。
体内正隐约泛起丝丝缕缕的酥麻的感觉,心律也开始不稳,裴元鸿尽量维持着神色不让自己露出异样,而捏着茶盏的指节已经有些泛白。
这样的感觉,自从他开始服用含墨给他的药物数次之后,便逐渐开始出现。
裴元鸿明白,这是他的身体在渐渐被药物侵染的症状,而他也随着时日渐长,开始逐渐对那种不知名的药物产生了依赖性。
短短片刻之间,隐约的酥麻已经变成了全身骨骼中无处不在的麻痒,虽然不是疼痛,但却比疼痛更加难熬,就如同有数不清的蛊虫潜藏在骨骼筋络中无休止的啃噬一般,裴元鸿清楚的知道他现如今已经逐渐有了依赖性,而这一份依赖性,目前来说还只是身体上的,但……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从心理上也无法再做抵抗。
就如同现在,此时此刻,纵然眼前的景象是大庭广众,他也要靠着理智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什么时候才能曲终人散。
毕竟,只有回到宅邸,他才能从含墨手中得到这种虽非鸩毒,却比鸩毒更加恶毒的东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彻底将那些人送入地狱万劫不复的话,他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还想全身而退,只是这样的代价,也有些超出了裴元鸿自己的想象。
他原本……没有想过这种药物会这样霸道,他曾以为,只要心智足够坚韧,是可以不会真正受其操控的。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或许将来,也会迎来用尽毅力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那一天。
等到那个时候,他可能真的会如那些人所愿,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就为了能得到一份施舍的药物。
年轻男子俊秀昳丽的面庞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垂目盯着自己面前的案几,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端倪,但藏在袖中的指尖已经开始有些发颤。
就在此时,金碧辉煌的昭阳宫内响起了宫人由远而近的一声声通传——
“皇帝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这一场千秋寿诞的主角,建帝段铭启,皇后季晚彤,双双驾临昭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