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不懂音律, 因此最后这至关重要的一场也只能交给姬丹。
王族子弟,六艺皆须精通, 姬丹从小被当作储君培养,琴棋书画自是不在话下。论琴艺,可以说绝对不逊于宫中的乐师, 只是不知高渐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究竟怎么个比法。
“姑娘爽快!规则很简单, 你我二人面对面同时弹奏一曲,曲目不可重复, 谁弹错了便算谁输。”
高渐离话音刚落, 姬丹觉得不对:“既然比音律,就该用同一曲目, 不同的曲子如何分出高下?况且弹的不会错、错的不会弹, 熟习音律者是不会轻易弹错曲子的,这个比法不合常识。”
“姑娘莫急,我还没讲完呢!”高渐离接着说道, “比试者将各自内力注于琴弦上, 通过演奏来干扰对方心神。当然,既是比试,当点到为止,不会伤及他人……”
听到这,荆轲忍不住打断:“你刚刚分明说什么以文会友, 现在又要比内力, 那不还是比武吗!我师妹大病初愈, 实在不宜动用内力。”
“荆卿此言差矣!只文不武乃是腐儒,只武不文不过匹夫。单纯比琴艺有什么意思,这位姑娘乃女中豪杰,高某也算这方圆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何必像那优伶一般自降身价?如果你们实在不想比,高某绝不强人所难,二位乖乖认输随我回山寨,在下早已扫榻相候。”高渐离此言之意再明显不过,这场是非比不可的。
这还不叫强人所难!
荆轲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姬丹察觉出他的意图,赶紧摇摇头压低嗓音道:“不可。这帮山匪装备精良,不似寻常贼寇。你若现在劫持他,山谷两侧的弓-弩-手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我们俩都会有危险。”
“可是……”
“无妨。你们两个比武时我观察过,这姓高的内力平平,比我差了不少。纯拼内力的话,他讨不到便宜。”
荆轲虽仍顾虑重重,但也只好同意:“那你万事小心。万一受不住,宁可认输也不要勉强。”
姬丹点头,随即走上前。
高渐离满意地拍拍手,手下人双手捧着一面七弦琴朝姬丹走来。
指尖拨过琴弦,音色纯正,手感上佳,确实是一架好琴!
荆轲目送着二人在不远处各自寻了一块石头面对面坐下,将古琴放于膝头。
姬丹弹的是楚国名曲《离骚》,调子哀婉凄美,令人闻之落泪,颇似她如今的心境——离开故国,离开至亲至爱,有家不能回。
高渐离则选了一曲大气舒朗的《高山流水》,琴音空灵清澈,如空山鸟语,娓娓道来。
一曲弹至中段,出乎姬丹意料的是自己竟感到心跳加速、气力不济,额上也开始冒虚汗……
怎么回事?
明明他的内力不及我,可为何他看上去很轻松,我却越来越难受?
这种感觉也越来越明显……姬丹暗自调息却毫无用处,勉强撑着弹完一曲,垂头似是脱了力一般。
荆轲正干着急,却听高渐离道:“姑娘好技艺!能和在下比琴撑过一局之人,姑娘是头一个。第一局既然战成平手,看来咱们还得接着比。”
姬丹垂眸不语,气息到现在仍不太稳,刚刚撑过那一曲已属侥幸,接下来就未必了。
她仍然未能想通对方的内力为何突然间增加了数倍有余,难道这世间真的有什么妖法能做到这点吗?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各种可能性,却又被一一排除。
问题应该不是出在高渐离的身上,那又会是什么呢?
姬丹屏息凝神,岿然不动如入定一般,试图放空自己。
耳畔,嘈杂人声退去,只余徐徐微风拂面……慢慢地,风声亦淡去,只有微弱的虫鸣伴着自己浅浅的呼吸。
再沉下心,便是远处山涧泉水溪流潺潺、树叶自枝头缓缓飘零、蚂蚁昆虫在泥土间蠕动爬行……
姬丹睁开眼时已茅塞顿开,眉宇间恢复了神采。
原来如此!
高渐离的琴音并没有问题,只不过频率与自己的心率一致,随着演奏的进行从而引发了应声,才会让自己感到心悸不适。想来,那家黑店里的七个匪徒应当也是被此法所杀!
“继续。”抬手抚琴,姬丹的声音里充满了底气。
这最后的比拼,她已胸有成竹。
高渐离不慌不忙地拨动了几下琴弦,依然还是老办法,只不过换了首曲子。
不同于之前舒缓的《高山流水》,这一次,他弹得很快,曲风也是波谲云诡、杀机四伏……而同样是相比上一次,姬丹则显得从容了许多,指尖轻挑慢捻,琴声缓缓流出、萦绕耳畔。
大概是笃定大当家的稳操胜券,众山匪觉得甚是无聊,又完全听不出什么名堂,索性坐的坐蹲的蹲。
荆轲虽也不通音律,但洞察力惊人的他很快便察觉出一丝异样。
此时早已过了霜降,深秋近尾,树梢上的枯叶飘落大半。
荆轲扫视四周,竟发现所有的树都在掉叶子,可此时并未起风!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树梢枝丫也跟着小幅摆动。
再往后,鸟雀飞起,连同两边的山峦也开始颤动,不时有碎石沿着坡道滚落……
山匪们直到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劲,纷纷起身朝周围张望。
这是……地动了么?
“我输了……”高渐离倏然中断了弹奏,抬眸望向姬丹,“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世人对这两句话多有误解,想当然地以为最美的音乐没有声音,可无论什么样的音乐都是一种声音,这世上又怎会存在无声之乐?高某以为,‘大音希声’真正的意思是——最美的音乐其实包含在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中。姑娘仅凭一曲便能参悟此道,实乃天纵奇才,高某钦佩不已!”说着,行了个抱拳礼。
姬丹亦撤手停奏,气息不匀,面色有些苍白。
山体的震颤神奇般地消失,山谷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的一切变化皆是假象。
荆轲可没心思听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一路小跑过去将人扶起,担忧溢于言表:“你怎么样?”
姬丹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不料,高渐离又接过话道:“瞧你这话说的!都说了是‘点到为止’,我又没下重手,她还能怎么样?!”
荆轲懒得跟他废话,生硬地问了句:“现在我们总可以走了吧!”
高渐离叹了口气,眸光扫过荆轲,心不甘情不愿地摆摆手:“走吧走吧。”
“老大!”
狗屠亦不甘地想上前劝阻,却被高渐离一个眼刀瞪了回去:“让他们走!”
山匪们不吱声了,眼睁睁看着荆轲将姬丹扶上毛驴。
高渐离的心情差到极点,随手将古琴丢给手下,转过身时忽闻背后传来荆轲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一回头但见姬丹闭着眼,从驴背上一头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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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渐离的黑风寨就位于山上,其实对于这个山寨的名字,荆轲是相当嗤之以鼻的,因为十个土匪窝就有八个叫这个名。
但此刻的他根本没心情想这些有的没的,姬丹晕过去了,被临时安置在一间厢房内,高渐离派了医师为其诊治,自己则与荆轲一起守在房间门口。
“诶,我说你绷着一张脸到现在,累不累呀!我又不是故意的,习武之人哪个不是体格强健,我哪晓得她那么弱不禁风……”高渐离在一旁小声嘟囔着,见荆轲突然瞥过来,连忙认怂道,“好好好,都怪我行了吧。不过你放心,狗屠他媳妇儿以前是开医馆的,医术自是没的说,山寨里的兄弟无论大伤小病都去找她,保证药到病除!”
荆轲冷冷地撇过头,不予理睬。
这时,房门刚好被拉开,一位衣着朴素、面容清秀的女子面色不善地走了出来。
荆轲急忙迎上去:“她怎么样?”
那女子一看到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问?我问你,她是不是刚生完孩子不久?”
“确实,不过数月。”荆轲老老实实作出回答。
身旁的高渐离却瞠目结舌,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她本就底子弱,生产之后身子亏空得厉害,没个一年半载根本养不回来。你倒好,不让她在家里好生调养,反倒带着她在外面颠沛流离……”
面对女子絮絮叨叨的指控,荆轲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然而满心牵挂姬丹的他并未在意,只模糊回了句:“适逢突变,身不由己。”
高渐离暗自握了握拳,只觉得胸腔中憋着一股气出不来又咽不下,踟蹰半天终忍不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