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於期背负巨阙、肩挎行囊, 独自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疾步前行, 不多时便到了山下。
赶了大半天的路, 他有些口渴, 水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而这附近既无溪流泉水也无村落人家,樊於期想了想,决定还是将剩下的水先留着,趁着天色尚早多赶些路, 争取尽早离开这片荒无人烟的山野。
继续徒步走了一段, 绕过一小片泥沼,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间小木屋。
“有人在吗?”一连喊了好几声,皆无人应答,樊於期估摸着这屋子要么是废弃的, 要么屋主人还没回来。
踟蹰了片刻, 他终是翻过了篱笆, 屋门旁放着一口大缸,里面正好装了半缸清水。
我不进门, 就在这儿喝点水应该没什么吧……樊於期这样想着, 便弯腰舀起一瓢“咕咚咕咚”喝了个饱。
就在他放下木瓢用袖子擦嘴时,一道冷冽剑气自背后径直袭来, 犹如毒蛇吐信,嘶嘶然尽是杀意!
下意识地侧身一闪, 抬眼时, 樊於期的瞳孔骤然一缩, 眼眸内映出那一袭胜雪皓衣的清影,不禁大为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太子丹紧握着手中的鱼肠剑,全身紧绷,眉目深锁,丝毫不敢放松。
前日晚,他便到达燕赵边境与宋意的人马顺利会合,之后亲自坐镇指挥,由于重建不久的临淄阁人手不足,为提高效率,于是他命令秦舞阳以及其他几名随行暗卫一同协助宋意展开拉网式搜捕,自己则每日留在山脚下等候消息。
按理说,身为黄金台的主上,身边是不能离人的,可太子丹不以为然。
像这种穷山恶水、鸟不下蛋的鬼地方,人影子都不见一个,哪还有人对他不利?!
然而事实证明,这么巧的事偏偏就让他给碰上了,居然就在这里遇见了樊於期!
论武功,他自知不是樊於期的对手,更糟糕的是,此时此刻自己身边一个护卫都没有,真要打起来,无疑是死路一条。
就在太子丹对于自己将暗卫全部派出的决策懊悔得捶胸顿足时,樊於期瞥过面前闪着寒芒的剑锋,目光又回到持剑之人的身上,尽管内心起了些许疑云,却仍先入为主地将对方当成了姬丹:“天就要黑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待在山下?荆轲没跟着你?”
若说在此之前太子丹还是惊疑不定、紧张不安的,在听了樊於期这句话尤其是提及荆轲之后,他立马反应过来,亦迅速有了对策。
原来如此!真是苍天有眼,得来全不费工夫!
思及此,太子丹收了剑,缓了缓神色,将嗓音故意放得如女子般柔软:“我下山主要是……办点事。”
对方答得含糊其辞,樊於期虽觉奇怪,却也无意多问,淡淡地点头道别,然后转身就走。
孰料擦肩而过时,衣袖突然被拽住,樊於期脚步一停,下一刻对方便倒在了他怀里……
樊於期身体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要伸手将人推开,太子丹动作更快,反手将他脖子一搂,皱眉闷声道:“抱歉……我,我头晕……”
“你……怎的突然头晕了?”樊於期支吾道,身子绷得更紧了。
即使从前和青莞在一起,他也从未与之有丝毫逾越之举,连拉小手都未曾有过,更遑论一个女子对其“投怀送抱”……因此尽管心知对方是身体不适,仍感到十分不自在。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昨晚没休息好。”
太子丹扯谎不打草稿,樊於期却深信不疑:“那你还能自己走回去吗?要不,我去寨子里报个信,让他们过来接你?”
早在离开黑风寨时,樊於期就已经做了打算,从今往后无论是姬丹还是嬴政都与他桥归桥路归路,自此再无瓜葛,然而看着对方紧拧的眉心、苍白的面色,樊於期终究有些于心不忍。
罢了,对方好歹救了自己一命,念在青莞的份上,便帮她一回吧,就当作还了这份人情。
太子丹一听,心道“麻烦了”,万一真跑回去报信,自己可不就露馅了吗?
想到这,他假意装作格外难受虚弱的样子,单手捂着心口处,顺理成章地将头靠在樊於期宽厚坚实的胸前:“我是真的很不舒服……你把我丢在这里,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等到人来……”
樊於期此时感觉出一丝不对劲,虽说他对于姬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印象,但对方有一点是令他佩服的,那便是内心强大、惯于隐忍,断不会因为一点点头晕不适就这般……柔弱矫情。
太子丹自己亦是鸡皮疙瘩起一身,他可没有龙阳之癖,要不是情非得已,才不会赖在一个大老爷们身上不起来。
反正樊於期是绝不能就这么放回去的,如此良机更不可错失,若能想方设法套出山寨的具体位置,也不枉自己冒着风险与恶心演这出戏。
然而,樊於期并未多思,只将对方扶到屋前一堆草垛上面摸摸坐下,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寨子离这没多远,往西边走一里左拐上了那条隐藏的小路,顶多半个时辰就到了。我脚程快,天黑前你定能回去。”
太子丹一怔,压根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便套话成功,既如此,那接下来……
眼眸内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他抿了抿薄唇,紧接着微微仰起脸,向面前之人伸出一只手:“劳烦你还是带我回去吧,扶着就行,我自己可以走。”
樊於期犹豫片刻,终是勉为其难地半蹲下-身,扯过对方的一只胳膊环住自个儿的脖子,然后将人搀起。
一路上,两人都安安静静,未发一言。
樊於期专注于脚下的路,心里的疑惑却在渐渐增加,总觉得哪里越来越不对劲,可说又说不出来。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对方随身携着的短剑,他记得很清楚,那分明是长安君成蛟当年赠予其门客的名剑——鱼肠,长安君身死屯留之后,其府邸以及手下亲信亦被吕氏一派清的清杀的杀,唯独那位神秘的门客不知去向,那把鱼肠剑怎会落在她的手里?
樊於期并非一个藏不住话的人,更何况此事在他看来无甚重要,便没有去问。
山道的尽头是一片齐腰深的草丛,依稀可见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里,果真如樊於期所说十分隐蔽,太子丹自忖若非有对方带路,自己一个人找只怕很难找到。
“再坚持一会儿,到这里就快了。”樊於期说着,微微偏了偏头。
就是这一偏,他发现了问题——怀中人那纤细修长的雪颈上竟有一块明显的凸起!
这是……男人的喉结?!
不对,她分明是……
咽喉处忽然一热,伴随着轻微的刺痛,一条长长的殷红血线喷溅而出,染红了樊於期的视线。
太子丹左手携剑,“鱼肠”丝毫未出鞘,搂着樊於期脖颈的另一只手正夹着一枚薄薄的刀片,刀口冰冷锃亮,上面沾着一滴温热的血珠,一如这滴血的主人曾经那赤诚热烈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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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药碗从嬴政手里掉落,瞬间摔得四分五裂,深色的药汁流得到处都是。
“奴婢该死!”宫人们慌不迭上去打扫的打扫,收拾的收拾。
赵高这时恰巧走了进来,一眼瞧见地板上一片狼藉,不禁开口问道:“王上这是怎么了?”
“手滑了一下……”嬴政淡淡回了句,“你来这儿,是有什么要事禀报么?”
他当然不会告诉赵高,自己刚刚是因为一阵没来由的心悸才不慎打翻了汤药。
赵高敛眉垂目,回禀道:“确有一件要事。”
“说。”
“据刚收到的线报,燕国朝堂最近人事变动频繁,最轰动朝野的莫过于燕王喜准备拜一位外邦人为大将军,以整顿军务,救亡革新。”
“太迟了吧!”嬴政讥讽道,“早些年他用那些下作手段算计寡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救亡图存?”
“燕王喜不足为虑,只是这位大将军来头不小,王上猜猜他是谁?”
嬴政冷冷一笑:“跟寡人卖关子,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难不成还想去天牢走一趟?”
“王上息怒,奴才并无此意,只是担心王上得知此人的名字会动怒伤身……毕竟,奴才刚听说时也是吃了一惊。”
“哦?是何人?”
“樊於期。”
当这三个字从赵高一开一合的唇中吐出,缓慢而凝重,嬴政霎时间定住,半晌未发一言。
赵高见状,使了个眼色让殿内的宫侍先退下,然后继续说道:“奴才已经安排好了人手,随时可以行动,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不料之前还神思游离的嬴政突然出言阻止:“不行!”
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他又解释道:“樊於期乃叛将,即便他说出什么对寡人不利的话,旁人也只当他是污蔑。况且在别国组织暗杀太过危险,得不偿失,罢了吧。”
“是。”赵高奉命退下。
直到殿门再度合上,空荡冷寂的甘泉宫只剩下自己一人,嬴政才堪堪找回感知。
其实他并非一个善于伪装之人,适才的淡定从容、有条不紊不过是麻木状态下的随口应答,说那些话时,脑海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甚至此时此刻他也回想不起来刚才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也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放过别人的人,否则吕不韦也不会被他逼死。
然而同时,他又是矛盾的、纠结的……就像明明恨极了自己的母后,却仍然在大难临头之时放弃了逃生的机会,只为这一份割舍不下的亲情;就像怨极了丹儿的背叛,却在那一剑刺过来时仍旧本能地舍身相护。
嬴政缓缓地蹲坐在了地上,双目空洞地盯着残留着浅淡药渍的地板。
日光自窗棂照入空旷殿内,在地面上投下一小片细碎的光晕,反射出那一抹茕茕孑立的影子……
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在光晕中的倒影,嬴政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与樊於期过去经历的一幕幕,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