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和六年秋,今年永州城内的中秋节与往年相比,有些特别。
山南道素来有中秋节灯会题诗的习俗,其中永州城文人骚客众多,在这一方面更是其中翘楚。可是在距离中秋几天前,永州城内却出了一桩大案——“采花贼深夜频频闯进女子闺房,竟抢走女子肚兜”!
永州城的百姓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此事却愈加频繁,百姓们甚至都能肯定这位丧尽天良的采花大盗不是一个人在干活,此次行为乃是一场谋划已久早有组织的行为。
验证出此事以后,永州城诸位得过且过的佛系百姓终于坐不住了,纷纷跑到州衙去报官告状。可怜永州州衙外的明状鼓,一天到晚响个不停,鼓皮都换了好几张。
茶馆里的碎嘴子们都在说,永州城的父母官沈大人身体才刚好,就被此事搅和得又躺回去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你看看咱们永州城第一富商家里的药材,整日里流水一样往官署里送就知道了。
此事沸沸扬扬一直传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日。今日一大清早,官衙放文今年斗诗会一切从简,能不要出门就尽量不要出门。
往年满城灯火璀璨,今夜恐只能在洞庭湖上的画舫窥见一斑。
傅府今年马失前蹄,今年最大的画舫竟然没有着财大气粗的他们给租下。然而峰回路转,傅义天正在家里发脾气的时候得来了沈府下人的书信——沈秦筝邀他月圆之夜泛舟洞庭喝花酒。
原来是被沈秦筝租去了。傅义天的脸色这才好一点,反正他租来也是准备请沈秦筝的,算是殊途同归。
当夜。
八百里洞庭之水就像一面玄武石磨成的石镜,大大小小的画舫立于湖上,虽然不及往年场面宏大,但也算是一场盛景。
“有酒无客,有客无意。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莫青站在窗边凭栏,好不容易从肚子里搜刮处两句酸赋句啧了半天,阴阳怪气地寒碜道:“大人,万一今儿个人家就不来呢?”
沈秦筝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仓后,那里有一坛五十年陈酿。
“他会来的。”他有这个预感,他一定会来。
沈秦筝说完反唇相讥:“倒是你,少给我打喷嚏,给我忍住了!”
旁边的沈秦箫“噗嗤”一声笑道:“莫大哥这是采花采得久了,被全城百姓的怨念给祝福的。”
“诶诶诶打住!”莫青不依不饶:“谁让我去干的!小公子你问问你家那位,谁让我干的!”
此言一出,沈家两兄弟立刻闹了个大红脸。沈秦箫忙不迭的伸手倒茶,沈秦筝“啪”一声将扇子展开掩面不语,一旁的徐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徐大胖子一会儿想:“阿箫和二公子不是亲兄弟吗?还都是男的!男的怎么能……怎么能!!!”一会儿又想:“要让庄主他们发现了,我是不是要被我爹抽死啊……这次一定会把我往死里打吧!他们老沈家唯一两个正统男丁啊,这这这……这是要绝后啊!”
他越想越觉得惶惶不安,甚至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那饱经鞭霜的后背——光是想想都已经出了一层白毛汗了。
再看看那面前这三人,竟没有一个觉得此事不妥!徐行终于还是进入了自我怀疑,反复思考世间哲理的心学之中。
突然窗外一声咳嗽,莫青顿时端正了脸色,拱手作礼:“大人,鱼来了。”
沈秦筝:“让伍洋和那村民准备好。”
徐行也站了起来,站在沈秦箫的身后,将唯一的一个位置留给了即将到来的人。
听着外头乌蓬小船摇橹的吱呀声和翻腾的水声,沈秦箫捏了一把汗,他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短剑的剑柄上。
下一刻手却被握住了,徐行简直不忍直视,立刻转过头去。
沈秦筝:“别紧张,外面都是我们的人。”
水声越来越临近了,外面下人的声音响起:“员外请,大人在里面等你。”
舫内众人听见傅义天笑道:“真是,怎么还让你家大人如此破费。”
沈秦筝早已经站起身,几步迎上前掀开了:“德泽兄快请,等你多时了。”
傅义天几步上前,同他一同走进画舫内,众人纷纷鱼贯而入。沈秦箫刚要跟着一起进去,徐行突然扯了他的衣袖——看见了吗?都有武功。
沈秦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跟在傅义天身后的那两个小厮,将目光定在他们手腕上,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他对着徐行眨眨眼:“来者不善。”
沈秦箫心中涌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与担心。他们今天的行动绝对能称得上天罗地网,没有走漏一点风声。但出来游玩赴宴却带着两个贴身小厮,是因为此人这么多年心思过于缜密,没有一刻放下过警惕之心吗?
他在脑中仔细预演了一遍自己出剑的动作,暗暗告诫自己万一有什么变故,自己是一定要在沈秦筝身边的,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跟着众人进了门。
“上月听闻你昏迷了近九日之久,本想来探望但我这铺子里又不知出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一直**乏术,修远你可不要怪罪我啊。”
“哪里哪里,”沈秦筝笑道,“还多亏了德泽兄破费的那些药膳。不瞒你说啊,这些天因为那什么劳什子‘采花大盗’,可是伤透了我的脑筋,来坐。”
傅义天坐下问道:“可有些眉目?”
沈秦筝给他添酒:“不瞒德泽兄,如今依旧是毫无头绪。我带人往每家失窃的地方看过,但是不知道到底是这些匪盗们用了什么奇门遁甲,连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东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哦?”傅义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往碗里夹了一筷子银鱼:“还有这等事?”
“不止。”沈秦筝摇摇头,眉头紧簇。
“说起这个,倒是有些话长了。”
“唔,愿闻其详。”
“啊是这样,德泽兄你也知道。我从永丰县回来的时候是昏迷着的。”
“嗯嗯,略有耳闻。”傅义天听故事一般认真点头,就像平常一样。
莫青站在一边见沈秦箫只顾着吃菜不说话,于是将视线转向自家大人,心中突然有些发毛,他想:“大人心中真的怀疑这位傅员外吗?他现在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但他的想法并不能为人所知,他只能看见沈秦筝像平常面对傅义天跟他分享些新奇事情一样,按部就班地苦笑道:“昏迷却又是另一重原因……”
他放下了筷子,一本正经道:“我们在永丰县桃花溪村查案时,于巫山北侧的一处荒坡上发现了一座乱葬岗。”他边说,边撩起眼皮看了傅义天一眼:“……令人奇怪的是,这乱葬岗里的尸体全都不翼而飞了!”
傅义天大惊失色:“那不就跟这‘采花大盗’一案相同吗!”
沈秦筝捏紧了酒杯,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最后重重的吐了口气:“是啊!至今没有线索,真是劳心劳力得很。”
傅义天给他倒了一杯酒,劝慰道:“修远大可不必如此忧心,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来,今日不谈工作只说风月,我们喝酒。”
“是是,我多言了。莫青,让人把那坛子‘黄粱水’抬上来,今日同德泽兄不醉不归。”
傅义天一听就来劲儿了:“我今儿要不是因为你这酒,铁定就不来了。山南五十年名酿,你可是把老底都搬出来了。”
“以我们这样的交情,喝点酒算什么。”沈秦筝笑道。
傅义天没有想到,抬酒上来的人竟然是伍洋。
他惊讶地问道:“你不是……”他不敢相信地看向沈秦筝,眼睛里尽是惊诧。就当时那个样子,现在竟然还安然无恙!
沈秦筝道:“是,还要多亏了阿箫。”
傅义天满怀震惊地看向沈秦箫,只见沈秦箫只是埋头吃菜,并不搭理。沈秦筝接过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我这三叔便是近年在陈州新起的太白山庄庄主沈寒潭。”
“久仰久仰!”傅义天恍然大悟,太白沈家在江湖上太有名了,不仅仅在武艺上,在敛财方面更是在一众世家里拔得一个好头筹。
“三叔少年游历山川湖海,行至大漠的时候偶然机缘巧合,得了一味神奇的香料。此香名为‘噬魂香’,传说有还生魂医仙人的功效。我这弟弟如今游历江湖,三叔不放心,就给他带上了那么些。没想到正好用在了此刻,这才让我这侍卫捡回来一条命。”
沈秦箫放下筷子,向两人拱拱手,然后复又拿起筷子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竟有……竟有此等事!”沈秦筝仔细地观察着傅义天,见此人脸上竟没有一丝奇怪的神情,心中又是叹服又是惊疑不定。
傅义天继续赞叹道:“‘噬魂香’,世间竟有此等灵丹妙药。”
伍洋的目光有些迟缓,慢了一步才从傅义天的口型中分辨出来他说了些什么。
他轻笑一下将酒放在众人面前开盖开口道:“我能站在这里也多亏了员外那一刀的急智。小公子带来的这香服用过后不仅让我重回人世,更甚者我如今六感胜于往昔,尤甚听觉。比如……”
他笑了一笑:“马上有三只鸟就要掠过咱们的画舫了。”
酒香从陈年的泥中破土而出,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伍洋站在沈秦筝与傅义天中间,对着两人道:“员外口福,启封的第一口您……”
他话突然顿住了,沈秦筝忙问道:“怎么了,可是闻出了什么?”
伍洋语气奇怪且带着迟疑地回道:“属下好像闻到了点熟悉的味道,竟隐约有些像噬魂……啊来了!”
他突然抬头看向窗外:“大人请移步至此。”
众人忙跟着他一起到了窗外,那正是方才莫青站的地方。伍洋指向那远处对沈秦筝笑道:“没给大人丢脸,果真是三只。”
只见三只鸟依次轻轻点水而过,再这寂静的夜空里几乎只有一个飞掠的影子,几乎耳不能闻,然而却被伍洋“听”见了。
“妙啊!”傅义天眼中的光芒大盛,那样子让沈秦筝都有些看不懂了。
他看向沈秦箫,眼中尽是艳羡之意,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毒:“有此等灵丹妙药,沈庄主如虎添翼,难怪听闻陈州太白山庄有一统武林之势,所言非虚!”
沈秦筝忙招呼众人回来就坐,继续方才的谈笑风生。
此时正是入夜,湖上笙歌四起,灯火通明,其他画舫已经开始了某些不便言说的奢靡之风。傅义天听了听,对着众人笑道:“我当今日像往日一般。十里笙歌舫,舫藏美娇娘。修远,今日不见你那位红颜知己入幕之宾翠螺姑娘,不像你的风格。”
“喀嚓”一声脆响,沈秦箫微笑道:“咬到个骨头,见谅。”
沈秦筝满头大汗:“家弟在此,德泽兄就不要开我玩笑作弄我了。”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大喊:“沈大人!草民有冤情!草民有俺们村子那林氏寡妇死因的线索。”
沈秦筝大惊:“什么!”他立刻起身对傅义天说道:“德泽兄稍等,我去去就回。”
然而他刚走一两步,傅义天却开口了:“修远今日这舫上的意外,是否太多了些。”
只听得四处“哗啦啦”的响动,莫青徐行沈秦箫三人紧跟在傅义天那两名侍卫后,拔出了泛着雪光的剑。
沈秦筝顿住了脚步,对外面的喊声突然充耳不闻。他慢慢的转过身,脸上再不复刚刚的神情,声音像是冻住了一般冰冷:“因为我以为你会跟我虚与委蛇一整晚,所以准备得多了些。”
傅义天面上竟然还是笑意,他偏过头微笑着问沈秦筝:“突然有些伤怀,不想再演下去了。你不是么?”
沈秦筝一字一顿:“我只觉得愤怒。”
傅义天给自己再倒了一口酒:“以后喝不到了。唔……为谁愤怒?为那火烧冲的孤坟?为那林寡妇?还是……”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把话说全了:“还是为着四年前那些死在永州城里的贱民?”
一股怒火直直攻向脑门儿,沈秦筝只觉得自己的顶头白冠都要被涨破了,他强忍下怒意咬牙切齿:“真、的、是、你!”
“是!”傅义天笑了起来,那笑声开心极了:“不止于此,还有你们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听说你们收了几成来着?一成不到是吧。多谢你们,我傅家如今有‘江南第一富商’的名号,还得多多感谢朝廷的扶持。哦对了,差点忘了。还得感谢你啊修远,若不是你带着那封江祥的信过来找我,我恐怕还要花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攀附上你这位将门之后,秦国公的‘世子’啊。”
他将“世子”两个字说的极重,重得像一把巨锤,将沈秦筝的尊严砸得稀巴烂。他知道秦国公与他的关系,也一定认识沈秦箫,却陪着他演了三年的戏。
“修远,坐会儿。反正我不着急,你也不着急。我藏了这么些年委实有些憋得慌,有什么你便问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保证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好说话了。”他带着十分地得意戏谑道。
“你我之间,值得明明白白地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