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他死,好像也没有实现。
“吴院长刚才还说到你家看看去……又怕打扰你们。你……”
许医生的话头被麦医生止住:“不用,我家就我一个人记得。别打扰她倒是真的。”
“算啦,人也走了十几年了。我刚才只是在想,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十几年,太长了,长得让人觉得思念也矫情了。”麦医生笑:“当个医生就是这么悲哀。无论医术多么高超无论救过多少人,最终,也救不了自己。”
许医生只是陪着他站着。半晌,他才说:“当年我就是仰慕麦老师,才选择一定要进急诊室。只是没想到,我还没来,他就走了……”
许医生是南方人。平时说起话来总是轻声细语,带点小小的婉转。听他说话很舒服,麦医生郁闷的时候听他废废话就能舒畅不少。麦医生刚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他笑笑,背转身去接手机。
许医生在他后面,看他说话。
麦医生先是喂了一声,然后语调突然拔高,用一种让人心惊肉跳的莫名其妙的热烈语气道:“啊,妈啊。您有事儿?您最近好不?”
麦医生家那点破事,许医生捕风捉影的也知道点。麦医生和他母亲不和,傻子都能看出来。大学的时候一个寝室八个人,只有麦威的家长从来没来看过。自己母亲还坐过几天几夜的火车跑来看自己,麦威就缩在一旁看许妈妈从兜里往外掏东西。许妈妈是不知道的,许医生却略略尴尬。
“……哟,刘叔叔病啦?那可不得了,得好好治治,这个岁数了,可是说歇菜就歇菜啊!”
略略寂静的大厅麦医生声音显得很突兀。吴院长向这个方向看了看。许医生觉得自己似乎是触到了一个什么秘密,不好。他转身准备离开,后面麦医生一无所觉。
刘叔叔就是那天被麦医生撞见的男人。麦医生还没看到他脸就看到了他那玩意儿,黑乎乎脏兮兮的。麦俊林死了以后姓刘的就光明正大搬到了麦医生家。以后,麦医生就想办法自己住,连门也不进了。
电话里麦医生的母亲似乎是有些无奈。刘廷得病了,她本意是让麦医生打点打点再让刘廷住院。毕竟有个人在怎么也好办事。她没想到即使十多年过去,麦医生还是那样。容不了他,也容不了她。
男人都有恋母情结。母亲在男人心中都是圣洁的,碰不得的。麦医生却看到她被一个陌生男人压在床上浪叫。绝妙的讽刺,人就是被这么造出来的,然后反过来认为这是羞耻。
她叹气道:“小威,你刘叔叔心脏一直不太好,只是想让你先在医院里看看。吴院长不是心脑血管出身么……”
麦医生大笑。他全身都抖,抖得拿不住手机:“‘我刘叔叔’心脏也不好了?哦哦哦太遗憾了。妈诶,您儿子是干什么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疏通个屁啊我。人吴院长听我调遣?您很幽默啊。这样吧,啥时候‘我刘叔叔’他得性病了我指定尽心尽力!真的!”
那边摔了电话。麦医生就是想恶心她,他就见不得她快活。他和她是这世上血缘最亲的人,也是最不相容的人。
吴院长走过来,拍了麦威一下,蹙着眉道:“小威!急诊室里不准喧哗,你跟我来。”
麦俊林要是能活到吴院长这个岁数,他们一定很像。带着窄方框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胸口的口袋里插着笔式手电筒和钢笔。很少笑,但为人随和。渊博,严谨,一派医学泰斗的风范。
麦医生在吴院长的办公室里坐着。吴院长把听诊器从脖子上拿下来,笑道:“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医生的勋章。我在脖子上挂了几十年,到现在不挂着就找不到北一样。”
这个东西麦医生也有一副,是他父亲的遗物。他这个科室用听诊器的几率不高,就扔在办公桌里。平时也几乎想不起来要看一看。十几年前的听诊器,淡黄色胶皮,质量不是那么好。部分氧化,变得干硬,开裂。似乎摸着还发粘。让人心生厌恶。
麦医生也不吭声。
吴院长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接了杯水。指着沙发道:“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坐在那儿喝茶,喝完该干啥干啥去。”
麦医生突然道:“我都记不清我爸长什么样了。每次都得靠照片记着他。”
吴院长翻开一本书:“那也很好。起码你还有照片。”
宝宝戳了戳盘子里的小鱼:“鱼鱼!鱼鱼!”
米晞晖围着格子围裙,在厨房里看着锅。因为怕孩子会磕着烫着,他禁止宝宝进厨房。宝宝搬个小塑料凳坐在厨房门口,靠着门看米晞晖炸鱼。选用小指大小的小鱼,清洗干净,颇费了一番事。每个都得细细地洗,一天也只能洗一小盆。洗干净了之后,用鸡蛋,面粉,盐,绵糖调成的面糊一条一条裹好,放进油锅里炸。一炸下去一屋子都香。宝宝爱吃面糊柔韧一些的,因此面粉放得少。炸出来的小鱼金黄可人,宝宝管这叫“猫咪鱼”。吃饭时把馒头中间挖空,塞上小鱼,夹馒头吃。异常的香。
晚饭喝小米粥。对人体好,特别换季的时候。宝宝小手拿着一只米晞晖特地蒸的小小馒头,里面夹着猫咪鱼。另一只小手搭在桌上,肉嘟嘟的。米晞晖举着碗在一边等,一小勺一小勺喂他粥喝。最近一直在忙刑龙若,疏忽了宝宝。
宝宝咽下一口粥,嫩嫩地说:“叔叔~我们叫麦麦到家里吃饭好不好~”
米晞晖舀出一勺小米粥等着:“为什么?”
宝宝笑嘻嘻,小表情坏坏的:“叔叔也喜欢麦麦吧~因为麦麦很好笑~”
米晞晖嘴角抽动几下:“还行。”
宝宝咬馒头。然后米晞晖喂了他一勺粥:“等会儿上床睡觉,我去医院看看你爷爷。”
宝宝嘟嘴:“叔叔说过要搂着我一起睡的~”
米晞晖道:“我等你睡着再去。你爷爷最近又不是太好,你奶奶一个人陪床我不放心。”
宝宝眨眨眼睛:“叔叔你都不会困哪?”
米晞晖没说话,捏捏他的小胖脸儿。
赶到医院之后刑龙若坐在EICU外面。
“刚刚又抢救了。”他说:“医疗账户上钱不够了。我刚发了工资和奖金,全都充在上面了。”
和孙敏离婚之后刑龙若几乎一文不名。原本不至于,米晞晖觉得孙敏实在是贪得无厌。帮忙打官司的民事律师和米晞晖很铁,他们能把刑龙若的损失降到最低。刑龙若却把钱都给了她,留下个房贷还没还完的三居室。“我对不起她。离过婚的女人生活总是要艰难一点,最后一次补偿她了。”
但好歹是把赡养费这一项取消了。否则即使刑龙若执行任务死掉了凑上抚恤金人寿保险都不够的。
“我还有些积蓄。你也存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米晞晖道。父母家已经没有钱,特别是刑龙若结婚后在孙敏家那边就是个提款机,高额的医药费全靠米晞晖撑着。也有一些社保医保,但杯水车薪。
刑龙若手上有张纸,病危通知书。刑家兄弟收这个已经麻木,最多一次一个月收了四五次。抢救一次用美国进口药,有一种玻璃瓶儿,一小支四百多人民币。虽然不常用,但用一次真是够呛。刑老爷子生命强劲,只要抢救就能救得回来。米晞晖实在是已经激动不起来了。
刑家兄弟坐在手术门外等。刑老太太在病房里睡觉,米晞晖中途起来去看了一次,没什么事。兄弟俩就这么干坐在椅子上不吭声。米晞晖尚且不论,刑龙若更多是愧疚。
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以前就不大着家。结婚之后重心都偏向了孙敏那里,更不管。今天跟着刑老爷子呆了一天,才知道在过去将近十年里米晞晖就是过的这种日子。各种器械都得熟练使用,尤其是呼吸机。一天都不得闲,帮老爷子吸痰,揉脚,看点滴,注意护士换药,端屎端尿。晚上累得发疯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半夜坐在椅子上枯熬,看刑老爷子有没有什么异常。床是刑老太太的,当儿子的怎么能跟母亲抢。凌晨四五点最为难熬,那个时候人最为虚弱,走路都发飘,灵魂随时都能飞走。比蹲点都难受。偶尔睡了过去,刑老太太醒来看他低着头的模样就抱怨,让他注意着点呼吸机,他就睡觉,比小儿子还不中用。
听着刑老太太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刑龙若真是一股积郁没地方发泄。
刑老太太也是在医院呆得发疯。不唠叨就受不了。平时米晞晖就像块石头,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于是刑老太太养成了习惯,累极了就骂,什么都骂。骂得刑龙若恨不能摔门走人。
米晞晖是个完美儿子。他承认,他不是。
米晞晖什么也没说。刑龙若接个手机,说是那天拿枪打他的绑匪翻供,让他过去看一看。他拿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办。米晞晖在他后面淡淡道:“有事儿?”
刑龙若啊了一声。
米晞晖道:“那你就去吧。”
刑龙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过去几年……真是对不起。”
米晞晖顿了顿,看着他:“你去忙吧。你尽忠……我尽孝。”
第8章
刑老爷子又没事儿。刑龙若走了之后,刑老太太神秘兮兮地把米晞晖拉到屋子一角,塞给他两个非常大的硬纸证儿。大红色的封面,米晞晖一看就愣了。
“这是咱家的祖宅。”刑老太太说:“刑家解放前的家业非常大。根基就是这个祖宅。之后被没收,八几年又还了回来。重新办的两证,刑家祖宅是受保护的。”
米晞晖翻开,刑家祖上竟然是徽商,他一直不知道。解放后北迁,到了北方。房子或许不值钱,但这个地皮的价要了老命了。
不可估量。
饶是米晞晖,看到如此庞大的家业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咱老刑家命好,祖上积德,反正宅子是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份家业,攥在手里安心。即使以后政府搞拆迁,价也绝对低不了。”刑老太太平静地说:“我和你爸商量了,祖宅传给你。”
米晞晖还是愣。
刑老太太继续道:“按家法,是要传给长房长孙的。刑家除了咱们家这一支都死绝了。八几年民政部门突然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和你爸也吓了一跳。但我主张谁也不说。直到言宁出生,我也没让你爸说。幸亏也没说,要不然孙敏跟你哥离婚离不干净了。这次你爸昏迷之前跟我说,不管救不救得回来,要把房产证给你。”
米晞晖轻声道:“怎么……不给大哥?”
刑老太太冷笑:“房子是我们老俩的,我们爱给谁给谁。我就不信你哥能拉下脸来跟你抢。好孩子,这几年我知道是委屈你了,多少孩子都不顶你一个的。孙敏是跟你哥彻底离了,我才放心把这事儿说出来。要不你争得过她么?我们老俩一死什么都是她的了。趁着我们还在,把房子过给你。要不然房子就成了遗产,我打听过了,还得交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