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花低头讷讷道:“可我才好了没几天,什么都还不知道。我怕我哪天又犯糊涂,办错了事。”
秦司簿跟她说这半天话,险些忘了同乡告诉她的,这孩子以前傻得话都说不囫囵,怕是真的难堪大任。她是不肯在嘴上低头的人,只道:“行了,我过几日来寻你。在此之前,你别到处乱走。”
吴桂花心说,放心吧,我比你还怕出事。她连声答应着把秦司簿送出门,转头拴上门闩就往后院去了。
她必须弄明白,虎皮纹那么大个活人到底哪去了!
第5章
身份问题有人肯托底,吴桂花心情振奋不已。
她看出来了,重华宫地界偏远,只要她不折腾出大动静,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想通这一点后,她差点在后院里掘地三尺,终于在大槐树附近的大石头旁边找到了一块木板。
这木板用一块草皮伪装起来扣在地上,要不是吴桂花搜寻得仔细,走路的时候听见声响不一样,还不一定能发现。
不会有错,木板下面一定有个类似地窖的存在,这个虎皮纹姑娘一定藏在地窖里。
但吴桂花隔着木板敲了半天,又叫了半天,里面一直没人吱声。
反正她不可能在里面躲一辈子,等她愿意出来时,再想办法跟她沟通吧。
吴桂花把这个怪人丢到一边,她在吴贵妃的院子还有些东西要拿。因为系在大槐树上的绳子被她扔过了墙头,她又在院子找了一架梯子将它搬到墙头,翻了过去。
结果等到吴桂花取完东西翻过来时,梯子不见了。
吴桂花:“……”这表现不像很傻嘛。
她只好抱着草绳溜下去,敲了敲木板:“喂,你若是不想我住进来,就出来亲自同我说。”
说完,她抱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去了前院。
之前的臭味还没完全散干净,吴桂花把长在院子里的艾草拔起来,拿几截枯草当引火绒点燃了,放在院子各处熏蒸。
趁着熏蒸的时候,她在每个房间看了看。
这个院子比吴贵妃那间院子只少前院照壁的那部分,房间其实不少。除了后院一排倒座房之外,正院一明两暗三间房,西边也有五间厢房。虽然门后没有照壁遮挡,但因为两侧有两个耳房,形成一个小小夹道,倒也不用担心开了门让人一眼就把整个院子望到了底。这两个耳房一个是杂物间,另一个被辟做了厨房。
吴桂花甚至在后院找到了一口井,她现打了一桶出来,反正比她昨天舀的湖水干净多了。
厨房里依次搁着米面油盐糖等物,就是没看见蔬菜。
这才有居家过日子的相嘛!
吴桂花把刘八珠旁边的厢房收拾出来,决定这间以后就是自己的卧房,因为这是整个院子唯二有床的房间。
对了,她还在厢房旁边找到了一个小门,应当通往吴桂花先前在大槐树上看到的小院子,小门上的锁锈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吴桂花扒着门缝看了看,视线被满地乱长的野草挡住了一大半,她决定先放着等以后再说。
忙活了好半天,房间总算收拾得能看了,时间也快到了下午。
吴桂花摸摸叫了大半天的肚子,转脚去了厨房。
她在打扫房间之前,先去厨房捏了个面团,在面团里加了点糖和碱,还用小火隔火保温发酵。现在小半天过去,面团胀成鼓鼓的一大坨,早就饧好了。
吴桂花从锅里取出面团,赶忙把灶下的火拨旺。趁烧开水的空档,她又把面团撮成一长条,不一会儿,面团被切成了十个白胖的白团子,整整齐齐地码在雪白的纱布上被架上了蒸篦。
一刻钟后,吴桂花坐在厨房门口,一手一个,啃着香喷喷的大馒头,不觉笑开了怀:昨天还发愁下一顿在哪,今天连馒头都吃上了,这不是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
吃着吃着,她忽然有所感应,猛地一回头!
虎皮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前院,站在正房的屋檐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里的馒头,下咽口水。
吴桂花站起来,举起手里剩下的那个馒头晃晃:“想吃吗?”
“虎皮纹往后退了一步。
吴桂花不再追她,把馒头用个干净的盘子盛起来,放在台阶下,说了声:“想吃自己来拿。”一转身去了厨房。
到她出来时,馒头不见了,虎皮纹也不见了,盘子里剩下好大一口口水。
吴桂花:“……”
既然有吃有喝,吴桂花决定,在秦司簿再上门之前,先老实窝在重华宫哪也不去,免得生出事端。
正好院子里到处是杂草,她闲着没事,撬了东边厢房那头小门的锁。又把那小门里长了满院子的草全给拔了,还从杂草里挑出了几丛野韭菜,几颗野葱,还有马齿苋,鱼腥草等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新鲜的艾草,最后在草丛里找到了一窝鸟蛋。
吴桂花惊喜不已,把鸟蛋和野草放好,挑出野草里长而韧的部分搓草绳,艾草全部留下来晚上熏蚊子。
吴桂花是穷过来的,日子从来过得精细。剩下的草杆也不浪费,把里头薄荷苍耳子等认得的药材再拣出来,一样样都摊在台阶上晒干了,再把那些杂草拨到另一边,这些草晾干后,当枕芯或者引火用也是极好的。
到晚上的时候,她用醋加盐拌了点马齿苋,鲜嫩爽口的马齿苋加上香甜又有嚼劲大馒头,吴桂花足吃了三个才打住嘴。
最后,她扶着撑得溜圆的肚子,去才收拾出的后院转悠了一圈消食,顺便巡视领地。
不出意外,这间院子以后全都是她的地盘了,这么大的院子,她以前从来没住过,可不得好好规整规整,看能干点什么。
一圈转回来之后,她放在台阶下的盘子果然又空了,只是干净漂亮的白瓷碟子上多了个豁口。
吴桂花还是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上午她只做了她一个人的菜,临了揣上昨天剩的馒头,关好厨房的门,在院子里吼了一句话:“下回想吃东西,自己来跟我说。还有,糟践东西的人没饭吃。”转身去了小院接着拔草。
吴桂花不介意多做虎皮纹一份饭,毕竟受了她养母的遗泽,这一院子的东西也是人家留下来的,代她照顾一下孩子也是应该的。上辈子吴桂花一个人养四个孩子,在那么困难的年月都过来了,多这一张嘴,她完全不觉得是个事。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真傻的姑娘显然想赶她走,要是总给她找不痛快,那她就不乐意了。
尽管这姑娘目前只是恶作剧,但同在一个屋檐下,以后吴桂花还需要借她的身份掩护自己,更需要她的配合,万一被她漏底了怎么办?
吴桂花说到做到,中午做的野韭菜煎鸟蛋配着馒头吃,晚上把鱼腥草拌了,并擀了面条,一个人连菜带面吃得干干净净,一口汤都没给她留。
虎皮纹没坚持过两天,第三天中午,吴桂花锅里正煎着韭菜煎饼,鼻子忽然蹿进一股异味,她颈后汗毛一竖,想也没想,手里的铲子往后一挥——
“嗷~”!
吴桂花转过头,果然是虎皮纹不知什么时候摸到她身后,捂着手哇哇直叫。
见吴桂花瞪她,转身就要跑。
“你再跑,今天也没饭吃!”吴桂花叫道。
虎皮纹脚步一顿,吴桂花已经转到她面前,气势汹汹地伸出铲子指着门口:“去,坐那去!”
虎皮纹吓得哆嗦了一下没动,吴桂花眉毛一竖正要接着吼,她竟然嘴角下撇,作了个哭相。
吴桂花:“……”我们俩到底谁长得比较吓人?
不过经她这一吓,虎皮纹嘴巴撇着撇着,竟真的小步小步挪到了门口的小杌子那,规规矩矩坐了下来。
真的是规规矩矩并着两腿,两条手臂垂下来,坐姿异常僵硬,一双眼睛巴巴盯着放煎饼的盘子来回动。吴桂花煎完最后一个饼子,指指水缸的方向,板着脸道:“先去洗手。”
虎皮纹猛地跳起来,跑到放水缸的地方,舀起一瓢水反复冲洗,直到手上的泥污全部被冲下来,还举着手给她晃了晃,一看就是经常做这件事。
吴桂花点点头,原以为她还要再费一番口舌让她听懂,笑着夸了一句:“很好。”盘子推到她面前:“吃吧。”
虎皮纹小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吴桂花垂着眼皮,仿佛没再注意她,赶紧抱起盘子,伸手夹出一大块煎饼,往嘴里塞去。
吴桂花试着给她夹了一筷子拌蒲公英,虎皮纹吓得缩了一下没躲过,叼起一根吃了,顿时苦得一脸的虎皮又皱成了一坨。
吴桂花没忍住,哈哈笑了:蒲公英有清热消炎的作用,她这几天总跟尸体待一起,怕不小心染上什么病,便把□□的蒲公英只过一遍水就拌着吃了,算是心理安慰。但蒲公英味道苦,不煮透去不掉那股苦味,没有心理准备还不一定吃得惯。也可以看出,刘八珠待这孩子心有多实,连野菜都没舍得叫她吃。
虎皮纹本来怕得要往后缩,听见吴桂花的笑声,呆了一下,忽然,唇边挽出一点小小的笑涡,那笑涡一闪即逝,很快,她仿佛受惊似的,深深地扎下了脑袋。
吴桂花看在眼里,什么都没问,又给她夹了一筷子,觉得虎皮纹皱着脸,却划拉着筷子不敢扔也不敢走的样子有些好玩。
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虎皮纹撂了筷子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打扫完厨房,吴桂花掂掂只剩点底的盐罐,正在想到哪去弄点盐回来,三天没有动静的大门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第6章
吴桂花居住的这一片院落与其说是宫殿,实际位于整个皇宫的北端,与兽苑掖廷相邻,且多年失修,很养了些鼠豕虫鸟在此横行。再因数年前一些莫须有的传说,此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禁地,可谓是冷宫中的冷宫。
即使秦司簿与刘八珠这样的渊源,不是要事在身都不愿意登门。
今日只是站在门口,秦司簿就察觉到了重华宫的变化。不是它变得有多焕然一新,而是那股沛然的生机,令这座原本破败衰颓的建筑仿佛忽然间鲜活了许多。
秦司簿盯着刚刚被冲洗过,还有不少水渍残留其上的石板路,问道:“怎么想起来清扫这些地方?”
吴桂花神情有些失落,道:“这里太大太空了,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做点活,怎么打发时间?”
秦司薄便想:是了,八珠才死没几日,两人又是相依为命共度许多年。她骤失至亲,又没有朋友,无处可以消遣,必然觉得难挨。
再看此处青草齐根而折,被整齐码放在院墙边上,房门上还挂了个艾草花环,心说,这孩子痴了许多年,一朝通了灵窍,其他能耐不知道,倒看出来是个做事伶俐的人。因而说道:“这里毕竟偏僻,万一有事发生,我也难以照管。前两日司苑局说他们差几个人手,我给你找个轻省些的活,很不必守在这里。”
吴桂花就怕这位秦司薄对她过于上心,这两日总算找出个完美的借口推拒这些好机会,低了头说道:“姑姑养我这些年,我没报答她什么。这里毕竟是姑姑住了这么些年的地方,我这一走,还不知道以后会成什么样。”
秦司簿皱了眉道:“这是宫里的房子,用你操什么心。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万一叫主子们听见,你还想不想活?”
吴桂花忙摆手道:“您误会了。我听说民间至亲去世后,家人要为他们守孝三年,我是想依规矩为姑姑守三年。”
秦司簿与刘八珠同日进宫,同是做奴婢也有高下。刘八珠在冷宫中蹉跎十几年,秦司簿却因为识字,进宫便考取了女官,从最低等的女史做起,兢兢业业十几年,经营出今日局面,面对昔日旧交,心里不是没有几分得意的。而今日,她却对这个已经死去的同乡生出了一分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羡慕。
大郑朝皇宫数万奴婢,上至正三品宫令大人,下至无品无职浣衣局宫女,这么多人最怕的,只有一件事:老无所依,死后凄凉。
“宫婢一旦归入各司,录上名簿,除非上面的主子们发话,轻易不会再有变动。你既然一再坚持,那日后不要后悔。”秦司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一样样交代:“你姑姑已经报了病亡。我用打点后剩下来的银子弄了些酒菜鲜果来,宫里不许烧纸,我带了几炷香,你去把这些东西供起来,给你姑姑磕个头,也算全了你们姑侄之间的情义。”
吴桂花正色应了,又请教秦司簿:“那我该将它们摆在哪里?”
秦司簿年纪小小就被充为宫婢,哪里知道这些规矩,只道:“宫里不许私自设祭,你姑姑那日是从永安门出的宫,你就摆在她住的厢房里,不必讲究礼数,朝北给她磕几个头罢。”
刘八珠房里原本有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着个吴桂花认不出的神像。吴桂花便把她供佛的香炉拿来插香,再将前几日采来的野菊花另用个瓷瓶装好,摆好酒菜,点燃了线香。除了没有牌位,这供桌竟有模有样了。她双手合十跪,面向神像跪正,心中默默祝祷:“刘八珠,你今生不幸当了宫女,一辈子没能出宫嫁人,想必除了虎皮纹,对这宫廷也没甚留恋。我既承了你的遗惠,便在此对你许个诺,从今天开始,若有我一口饭吃,我便尽我所能,替你管着你侄女一天。愿你早登极乐,来生有个好家室,不用再做宫女伺候人。”
一时看着寥寥燃起的青烟,想起从今往后,自己也将代替刘八珠住在这枯寂破落的深宫,不知几时得见天日,不觉滴下泪来。
吴桂花其实最不爱看人淌眼抹泪儿的,今日因为刘八珠的死勾动了自己的情肠。虽说她死前想得潇洒,说要抛却过去,可那是自己努力了一辈子的家,哪有这么容易?又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儿女亲人,竟是悲从中来,好好哭了一场。
倒衬得一侧眼圈微红的秦司簿不够情真,像个真正的外人一样了。
秦司簿只以为这个侄女同刘八珠感情深厚,看她哭得几欲晕厥,更不生疑,只叮嘱了一句:“以后切不可在人前如此哭笑无忌,不说主子们知道了不喜,便是那些教养女官们知道,也不会饶你。”
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哭笑都不由己……
吴桂花心中郁郁,倒没忘了另一件事:“那我姑姑送出宫后,她埋在哪?”
秦司簿叹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有埋身之处?你年节不忘遥祭她一顿水酒就够了。”
吴桂花却摇头道:“她一辈子苦命,临到死了总该有个自己的地方住。还有,万一姑姑家里人想祭拜她呢?得有个地方吧。”
秦司簿心说,能把女儿送进这种地方的,会是什么好人家。却当她一份孝心事事求全,道:“那要看你舍不舍得出钱了。若是宫女们没人料理后事的话,一般是一领席子裹住埋在永安门外边的野狐落。若想有个像样的坟茔,只能多塞些银子,求烧埋的太监帮忙了。”
吴桂花一听大喜:能用银子解决的事就不是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