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正是饭点,不如小的在临门一角给桑公子搁上屏风,那里正对着山石子,却也清净。”
小齐哥这头说着,那边伙计已将个临时的小间给隔了出来。
桑罗山略看了一眼,下意识皱了眉,转眼间池小秋嘱着人一壁抬了转角处一人高的青花大瓷瓶,一壁再抬了半截的竹篱笆。
忙前忙后只想让他有个称意座儿,他心里头一软,缓了脸色又颔首一回。
这便是愿意了。
池小秋心下略松,就活动开来,小齐哥接着她眼色,便点头。
他两个打这眉眼官司正落在桑罗山眼里。
“池姑娘,今早送的那螃蟹…”
池小秋本来已经将螃蟹的威胁忘在脑后,这会接了桑罗山忽然一问,懵了片刻,为了不必再赔上钱,便脱口而出。
“小店恰做了二色蟹肉圆子,不如公子盛上一碗来尝尝?“桑罗山一怔,带出一丝笑。
这姑娘果真是个馋嘴的,这才多大会功夫?螃蟹便成了圆子。
池小秋见他竟真的没再追究下去,大喜,看他随意点了几样吃食,便道:“我前日和公子说过,今天这顿饭便是我池小秋请了的,店里还有十几样酒,尽管喝个够!”
外头闹闹嚷嚷,池小秋捋了袖子要往厨下来做菜,桑罗山看了招呼他的伙计一眼,不动。
“池姑娘,桑某能往厨下一观否?”
池小秋一愣,这可太不合规矩了。
她又看看桑罗山,见这大家子出身的人仍旧淡然自若,并没有“提的要求有些令人为难很不好意思”的觉悟,只能点了头。
她还没自负到,认定这桑公子入厨下,是为一窥她的厨艺。毕竟她上回往桑府里去,二门里的小厨房里头特有的私家手艺,也有自己的绝活。
池小秋一边飞快切着菜,余光瞟着负手而立的桑罗山,心里嘀咕:难道他是为了亲自看看,自家的螃蟹真正是死是活?
桑罗山要的那几样菜是她早便做熟了的,切炒溜蒸便盛出盘来,不过片刻,已放了一整托盘。
这之间,桑罗山不曾动上一动,只是时而能从背后觉察出的目光,让她稍有些不自在。
“这便好了,桑公子可有要吃的酒?”
池小秋自觉这赶客出厨已经是十分委婉了,桑罗山却不觉,他稍稍昂首,定定看着一处。
“那便是姑娘送与家母的斗草签?”
池小秋循着望去,原是她摆在高高立柜最上首的斗草签,让桑罗山看个正着。
这签子她原是放在房中,又因在厨下的时候多了,又让她拿了过来,生怕别人不小心碰掉了,才垫脚高高搁在了最顶上。
她还未说话,桑罗山便已经一探手,将那签筒拿到了手里。
“这签子似与家母手中不同,非一人之工。”
他抬手方要抽一支出来,却让一股大力横夺过来。
当真是夺,气力猛得他毫无还手余地。
桑罗山怔然抬头,便见着池小秋已难掩不悦的脸色。
“桑公子,这饭再等便凉了,不如你先往外间坐上一坐?”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签筒已经被池小秋笼在袖中,一只手掩得密实,另一手轻松托了大盘子出去,竟将他撂在里头。
方才池小秋拿得虽快却比不上他的眼快,那签子诸般样式与送到桑府的那个一模一样,但显然,池小秋留在身边这个线条更为流畅,以刻刀为笔,一气呵成,才有这样的生动细腻。
若是没猜错,池小秋手里这个,才是最先做出的那个。
桑罗山吃了两口菜,嚼不出其中滋味,倒是小齐哥送来的那一坛木樨花酒,其中透出辛辣合了心意。
他灌上一气,忽然一笑,跟小齐哥道:“诗趁酒兴,店里这酒甚好。”
小齐哥为甚上酒,等的便是这句话,忙将铺好的笔墨都上来。
桑罗山笔墨淋漓,待最后一笔挥就,心中蓦然畅快。
不知待那刻签人回来,见墙上的诗又多出一张,是何滋味?
桑罗山心中一声冷哼。
第112章 绉纱馄饨 …
凡做食店的, 拼的就是店内食客。对门店里,来往之人日渐冷清,可总能拖着最后一口气,如同开了最后一架子荼蘼, 透着将死的热闹。
池小秋店里店外, 心里心外装得事儿多了。小齐哥自守着墙上两幅字儿,和背后新上签子,就能赚进大把黄白之物。池家食铺里个顶个忙得前脑勺打后脑勺,谁还有空管旁人去!
所以池小秋是让渐多的凉轿布轿引得星点目光而去的,旁家所进食客多是七八尺后生,便有姑娘妇人家, 也多是拖朋引伴, 歇幼带老的。
从没像这家一般一致。
都是娇滴滴一条血红唇, 俏生生顾盼含情目,衣裳不好生穿,偏往下使劲拉, 露着一长截脖颈,左扭身往周遭抛了许多眼神, 才拧动腰肢款款进店里。
等来了许多个, 都是一般风情,池小秋终于有些疑惑了。
“这都是住哪里的?”
小齐哥心里明白口上难说:“都是不大正经人家,东家莫要多看,免得污糟人眼。“她正自疑惑的空,便见一两男子喝得醉醺醺出门来, 两只手各搂着一个,池小秋霎时便知晓了。
她狠狠往清平食肆门口啐了一口,以示难掩于心的轻蔑。
“呸!”
一个食肆不想着在饭食上头出奇制胜精益求精,却总是走些歪门邪道,真是猪油蒙心。
两家离得甚近,总有食客两边吃的。
虽说一家吃的是正经饭食,另一家不知吃的是甚,池小秋还是跟小齐哥叮咛。
“以后外头的活计就让成哥他们哥几个出去,惠姐姐就只在厨下帮忙罢。”
中桥这边住得多是做些散活手艺的普通人家,本来无论是楼子里还是“半截门”的都该大大方方在曲湖边招徕大主顾,便是私娼家也不敢这么招摇过市。
这清平食肆眼见着开不长了,却还弄出恁般恶心事体。
小齐哥深以为然,店门打开迎四方客,对门不知引了多少苍蝇,却也没有拒人的道理,惠姐待在厨下自然最是稳妥。
将将中秋,来定宴吃酒的人愈发多了,池小秋备菜做饭,早上顶着星辰,阖门时分透白晓天跟草叶尖上寒霜一个颜色,晚上踏着半圆月亮,四下里只有一两声狗吠,嫌她吵了自己睡觉。
到了厨下,又是一番汗流如雨,满脑门上滚着也不敢自己擦,生怕落进盘盏锅灶里头。
这般忙乱,自没人注意惠姐往哪里去了,也顾不得谁往外谁在里的话来。
便是再忙的时候,小齐哥也得守在堂前院里,便再没人端菜也使不得——那不是掌柜的该做的活!
不然若有人打了贵客眼,急要人来描补,他赶不上怎么处!
一会儿得帮着人多人少的客调个座,看这七巧桌怎么拼法,是够用还是不够用;一会儿见谁慢了手脚,桌上等得不耐,就得往厨后头赶紧说了,能上一道是一道。
就这么方方前堂窄窄后院,他来回挪腾一个时辰,比翻上一座山还累,腿脚酸,嘴皮干,终于能得闲时候,忖着拐角地稍站一站,就见这白日里睡梦里想着的纤纤身影,正靠着柱子。
“你怎的往后院来了?”
小齐哥本是随口一言,等转过来,却见惠姐抖得像风吹枯叶,脸色蜡黄,眼里头噙不住泪,大颗大颗往下滚,湿了满颈子。
小齐哥慌了心神,又是拧帕子,又是拿温存话慢慢问,惠姐只是一径抽泣,捂着脸不做声。
这般哭看得人意也闷心也碎,小齐哥低头见她左肘曲着,一只手狠命揉搓另一只,冷水从顶门心下灌,色变怒道:“是哪个欺负你?”
惠姐哭得越发凄惨,小齐哥也不再问她,将她扶了往院里半月洞旁倒座房里先坐着,不过挨个问了两三人,就知道方才惠姐往哪里去送汤了。
“你可听见什么动静?”
兴哥儿也忙得眼晕,只是茫然摇头,另一只插嘴:“惠姑娘出来时脸色不好看。”
小齐哥只打了一盆温水,过来给惠姐擦脸,问她一句:“是回章亭里头那个姓李的?”
惠姐先点头,见他脸比打了霜的枣子还红,暗彤彤的,两眼喷出火来,便拉他摇头:“原没怎么着,到底是客…”
饶是这样,花朵般姑娘头一遭碰见这事,让人抓了手不放,嘴上不干不净,听得惠姐又羞又怒,使劲挣了才得出来。
小齐哥豁得站起,奔了两步,又停在当地,眼重重一阖一张,心里有了主意,拍了拍惠姐手心:“我自有主意,不连累东家。”
悄悄唤机灵些的兴哥到前堂支应片刻,小齐哥径将菜端了过去,也不走远,就站在亭子边上,冷眼看为首的李生。
他到这会儿还只四五分酒意,牛皮却吹得破了天,小齐哥听得这宴是他请的,冷冷一笑。
这桌大抵都是明面上一捧一抬,暗地里多的架桥拨火。小齐哥就趁着他一头吹嘘一头半醉的时候,出言激上一两回。
“要说北桥的方家齐家都往小店里来吃过,旁的菜倒也罢了,只海参鱼翅这几样,做得真个叫绝。”
禁不住旁人撺掇,李生喝得半醉,便挥手让拿单来,将那几道都加上。
小齐哥还要当众浇他脸面:“吃到如今,席面也快上完了,那几道菜一样赛一样贵,少了也不够分,大官人何必要赶这个热闹?”
他阅人多了,不过两回就看出这是个趁酒逞威风的,越是有人要压着,疑心他银钱底气,他便越是要显摆一番。
小齐哥苦劝一回,李生便越性要点一回,四下里人都围来喝彩鼓噪,伙计早将亭边门都扣上,以免扰了别桌。
最贵的酒,最贵的汤,最贵的菜。
二十两,四十两,六十两,八十两…
小齐哥退后一步,见一桌子人将那价值百金的珍馐都倒进肚中,杯盘狼藉,便是想赖也赖不成,冷冷一笑。
直到厨下池小秋遣了人来说道:“让他别点了,厨下已将食材用完了。 ”小齐哥便知今儿店里赚他的钱,算是赚齐全了。
他给旁边打了个眼色,自己退了出去,专往柜台边等着。
池小秋扔了围裙,从厨下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混乱景象。
问话的人喷着酒气,脸胀成猪肝色:“爷吃了什么天鹅蟠桃,能吃下一百三十两的席面!”
小齐哥淡淡拱手:“大官人你点的,都是小店的珍品,一笔笔帐就在此中,尽可查看。想大官人财丰底厚,也不在乎这千八百两。”
李生酒醒了一半,将账面算了几遍,没什么破绽,瞪向旁边小厮:“给钱!”
小郎为难道:“大爷,还差着多呢!”
这一场席面,李生本是想争个面子,结果却当了自己一身天马皮袍子,另有同行人帮着三五两碎银子凑起来,这才算结了场账。
池小秋直等到人都散去,才纳罕问他:“哪儿来这么多点海参的?”
这样的食材她往日都甚少见,还是薛师傅道,贵的贱的山上的海里的,诸般食材都需见识一下,池小秋才趁着年节买上一些,价钱疼得她心滴血,不道才这会儿就卖个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