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明年明年爹给你种点甜杆子吃。”
轻言哄劝的声音还在耳边可人却已经离开,从那以后甜杆子成了陶惟心底最渴望的东西,虽然转年二姨特意给栽种了一拢,可在陶惟心中,二姨栽种的没有爹栽的甜没有爹栽的香,就连后世那些啥巧克力都不如爹的甜杆子。
以为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重新被翻出,闭了闭眼睛,挡住了眼底那一股股想要蜂拥的热意,忍了半天,陶惟才抽了下鼻子转头看向自家的两间小屋,灰突突半砖半泥盖的房子是爹娘苦干了三年在陶惟六岁那年盖成的新房。
虽然经过三年的风吹日晒,可住进新房的喜悦,陶惟忘不了也无法忘记,一车车的砖胚子都是陶惟跟爹一起在村口土窑子里烧的,每一砖每一块泥都有着无法复印的痕迹。
闭着眼摸着坚硬的墙面,陶惟忍了好久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冬日里难得大太阳照在身上温暖着陶惟干瘦的身体却无法温暖陶惟干枯的心,闭着眼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抚摸,好像在寻找那一块砖是爹垒的、那一块砖是娘垒的。
从房前摸到屋后,转了一圈的陶惟满脸泪痕的拉开虚掩的房门,一股热气迎面袭来,“娘,二娃回来了。”
站在门口,哽咽的低喃从陶惟口中吐出,“娘,二娃回来看你们了,二娃不争气,这么久没回来,你们生气了吧,娘,我想你我想我爹.....。”
一步一行泪,喃喃的陶惟走到了平日里娘烧火做饭坐的小板凳,颤抖的指尖细细的抚摸着上面的痕迹,‘这是娘的。“小凳旁的一把生了锈的斧子是爹的。
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在陶惟手下的小凳,抬起手腕用袖子擦掉泪痕,陶惟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把小凳和斧子放好,挪动着发麻的双腿来到父母的房间。
两间半砖房除了中间的灶房,只有左右两间,左边是父母的右边则是陶惟的,可小时候,陶惟娇气,不乐意回自己屋,很多时候都是跟父母挤在大炕上,掀开半截的布帘子,陶惟走进了只存在记忆中的小房间,。
那时候,跟着于成飞离开小山村的陶惟除了开始几年耿二凤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回来,后来随着耿二凤、万永贵先后离世后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小山村,即使是拜祭父母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从来没有回到自家的小房子。
只是后来隐约的听说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在一场罕见的大雪后倒塌了,虽然遗憾,但是全心沉浸在训练中的陶惟也仅仅是一个遗憾,直到出事,远远的回来看了一眼的陶惟才知道老房子对他是个怎样的存在。
眼底闪过羞愧与内疚,带着满满的遗憾深深的思念陶惟看向记忆中描绘的画面,一铺大炕,一个炕柜,靠近右墙的位置有一个自制的木柜子,旁边立着一个炕柜是小屋内全部的物品。
摸摸爹亲手打的柜子,又摸摸旁边有些污垢的炕桌,原木的纹路虽然有些模糊,但是陶惟还是能够清晰记得那个位置的钉子是他在爹的帮助下钉上去的。
“爹,二娃的手艺还不赖是不是,你看这些年,小桌子还这么结实....。”
蹲在小桌子前,眼里全是泪的陶惟扯动嘴角边笑边说,好像老实憨厚的爹就在自己面前一样,喃喃着不找边际的话,这一刻,所有深埋的一切好像一部清晰的老电影,慢慢的在陶惟的脑海里播放,父母的音容笑貌、曾经幸福的笑闹、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过生日的画面,一切的一切都再次浮现。
泪眼模糊的陶惟慢慢的起身拉开柜子,顺着敞开的柜门掉落在地上的包裹让陶惟抽了抽鼻子擦了一把眼泪,弯腰捡起,异常软乎的包裹让陶惟楞了一下,随即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慌乱的直颤的手指解开了包裹的口子。
一套崭新的黑布棉袄棉裤出现在陶惟面前,颤抖的手指捧起陪着自己走南闯北的黑布棉衣,陶惟把脸埋在了棉衣里失声痛哭,“娘.........。”
这套入冬前娘给做的棉衣棉裤成了陶惟不敢触摸的痛,害怕衣服破了,陶惟甚至不敢穿,每天抱着棉衣睡觉的陶惟曾经因为这个习惯遭受了无数次的嘲笑,可任何嘲笑讥讽在陶惟看来都不重要,陶惟执着的认为只要带着棉衣棉裤爹娘就会跟着他走遍大江南北。
可以说,这套黑布棉衣棉裤成了陶惟全部的精神寄托,这套棉衣跟着陶惟走进了体工队跟着陶惟走进了国家队甚至跟着陶惟走出了国门,直到出事后,心如死灰的陶惟孤身离开后才被陶惟遗留在国家队,七年的时间里,要说陶惟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那就是这套寄托着全部的衣服没有一起带走。
可现在,寄托了陶惟全部思念的棉衣再次出现在陶惟的视线内,陶惟崩溃了,对爹娘的思念,对爹娘的愧疚,对爹娘的亏欠,一切的一切让陶惟失声痛哭。
好像泪水能够洗刷的除了满身罪恶还有深深的思念。
哭的昏天黑地、哭尽满腹酸楚也哭出满心的孤寂,嘴里喃喃着爹娘的陶惟蹲在地上失声痛哭的酸楚委屈让站在门口的万永贵红了眼眶。
没有走进敞开大门的小屋,而是悄悄的蹲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卷烟,辛辣的旱烟刺的万永贵眼泪不断的往外流,“眼泪窝子真他娘的浅。”
边骂自己边掉眼泪的万永贵只要想到自己的连襟兼光腚兄长心就刀绞似的疼,尤其让万永贵恨的是就连谁干的都不知道。
只要想到这点,万永贵就恨的牙根痒痒,微微仰起头看着挂在半空中的冬日暖阳,眼前浮现陶成才憨厚面孔的万永贵红着眼眶,“成才哥,你放心,二娃俺给你养活。”
暗暗的在心里发了狠劲的万永贵使劲抹了把脸站起身大步走向传来阵阵哭声的小屋,掀开布帘子看着抱着棉衣蹲在地上痛哭的陶惟,万永贵鼻头一酸,眼泪又差点没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万永贵上前拉起蹲在地上的陶惟。
强行把陶惟埋在棉衣中满是泪痕的脸抬起,“二娃,二姨夫知道你难受,但咱是男子汉,咱不哭,啥事有二姨夫哪,掉不了地上,别哭了啊,在哭你爹娘更舍不得走了。”
万永贵的轻声哄劝让哭的眼睛都肿起来的陶惟一下子想起老家的规矩,不管多舍不得逝去的亲人,五七之前不能没完没了的大哭,要不然舍不得离家的亲人会找不到投生的路而变成孤魂野鬼。
一朝幸运得以重新开始,陶惟无比的相信老天爷制定的一切规矩都是有道理的,赶紧小心的放下手中的棉衣,陶惟双手慌乱的抹着脸上的泪,“二姨夫我不哭,我在也不哭了。”
可越说眼泪好像越多似的陶惟急的一把抬起手臂死死的压在眼睛上,死死咬住的嘴唇憋着不断在喉间翻滚的啼声,憋的满脸涨红也憋的浑身直颤的陶惟让万永贵眼圈一红,仰起头憋回眼泪的万永贵轻轻的拍打着陶惟颤抖的身体。
好半响,终于把所有的泪意咽回去的陶惟边打嗝边努力挤出笑容看向万永贵,“二姨夫,咯、你看、咯、行吗?咯。”
扬起的小脸上,使劲挤出的笑容让万永贵心头发滞,抬起大手拍了一下陶惟的头顶,随即使劲点点头,“行,咋不行嘞。二娃是男子汉了。”
满嘴苦涩的万永贵违心的说出这段好像钝刀子割肉的话语后随即转头看向屋外,除了微红的眼眶能窥测到一丝万永贵的心疼外,昏暗的房间内遮掩了一切。
松口气的陶惟笑了,虽然笑的时候眼泪还是在眼窝转悠但到底没有掉落出来,重新拿起崭新的棉衣棉裤,陶惟用包裹皮包好,又放回柜子里,知道如果在继续看下去,情绪还会失控的陶惟看看因为好多天没有住人而满是灰尘的房间,走出了房间,来到灶房拿出脸盘,从水缸里打水,又拿出挂在脸盘架子上一块相对新一些的毛巾放在盆里。
洗了洗拧干后回到屋里细细的擦拭着屋内的灰尘,默默的看着陶惟找事干的万永贵心酸不已,可万永贵什么都没说只是叮嘱陶惟晚上去吃饭后走出了房间,一眼看到放在门口的脸盘架子上那条破了好多洞的毛巾,万永贵的眼泪刷的一下流出来了。
☆、第十章
有些踉跄的冲出沉重的让人喘不上气的屋子,万永贵站在院子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那条破了好多洞的毛巾是陶成才的,因为那条不如抹布的毛巾,万永贵没少数落陶成才,可陶成才却只是憨憨一笑,嘟囔着说要攒钱给二娃念书。
抬起手捂住阵阵发热的眼眶,半响放下手臂的万永贵回头深深的看了一眼隔着窗户微微晃动的小身影,“成才哥,你真没福。”
低喃了一句的万永贵抬腿大步离开,晚上躺在炕上,心情有些沉重的万永贵跟耿二凤学了今天看到的一切,惹的耿二凤又是一顿哭。
想啊,别说陶惟就是耿二凤也想姐姐,娘去世的早,留下他们姐妹俩,为了要儿子,爹又娶了后娘,老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这话这真不假,在后娘手里备受揉搓的姐妹俩咬着牙苦熬着,年长三岁的大姐更是常常挡在她前面,要不是大姐护的严实,出嫁时又没要一分嫁妆带着她出嫁,耿二凤甚至不敢想没有大姐在家的日子会咋过。
歪头在枕头上擦了把眼泪,耿二凤翻身面对万永贵,“永贵,俺是一定不能扔下二娃的,那是俺姐唯一的命根子,就冲着俺姐拼死护着俺的劲,二娃俺是一定要管的。”
咬着牙说出这段话的耿二凤甚至做出如果万永贵反对就带着孩子跟二娃过的打算,妻子哽咽的话语让万永贵狠狠的皱了下眉头,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招着耿二凤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瞎咧咧啥嘞,俺是忘恩负义的人吗?成才哥活着的时候还少帮衬咱了,你放心,二娃咱管,行了,睡吧,别多寻思。”
被拍了一巴掌的耿二凤红了下脸,虽然屁股火辣辣的,但是心里却安稳了不少,白了一眼翻身睡觉的万永贵,悄悄的把手伸进被窝抓住了万永贵粗糙的大手,顿了一下,紧紧回握的炙热让耿二凤悄悄的笑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的耿二凤就爬起身,烧火做饭,把昨晚剩下的大碴子填上水热上后,又把盖帘放在上面,从门口的大缸里拿出几个玉米面饼子放在上面。
很快,不大的灶房就弥漫着一股股的热气,咕嘟咕嘟烧开的大锅让忙活了一早晨的耿二凤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转身进屋拍醒呼呼大睡的万小东后又招呼着在院子里拾到的公爹万二驴和准备工具的万永贵。
等万小东打着哈欠爬起炕套上衣服后,耿二凤指使万小东去招呼陶惟过来吃饭,用凉水秃噜一把脸的万小东哎的答应一声套上袄子咚咚咚跑出家门。
相隔三家的陶家,拿着大扫把吭哧吭哧收拾院子的陶惟听到喊声抬起头看到站在院门口的万小东笑了一下,干瘦的小脸淡淡的笑容却让万小东觉得不舒服,可到底为啥不舒服万小东却不清楚,只是知道二娃的笑没有以前好看也没有以前让人高兴。
“哥,咋了?”
昨晚吃过晚饭就回家的陶惟烧了点热水洗了洗脸和手脚就抱着棉衣棉裤躺在了热乎乎的炕上,鼻息间带着汗馊味的被子虽然让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的陶惟有很大不适,但是安心后的疲惫还是让陶惟沉沉睡去,一夜无眠的熟睡让习惯早起的陶惟天还没亮就睁开了眼。
躲在只有余温的被窝,因为一晚上没人打理而熄灭火苗的炕墙变的凉凉的,整个房间的温度降的很低很低,可陶惟好像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把脸埋在怀里的棉衣上轻轻的吸气轻轻的呼气,感受着独处的孤寂与安心。
躺了半响,心里舒坦的陶惟哈着气开灯,穿上二姨给做的新棉衣,又把娘做的棉衣棉裤小心收好后下炕,先把熄灭的灶坑火点燃又把大锅里放好水,干净利索的陶惟回屋拆被子。
昏暗的房间内,摞在一旁的被子被头被角都已经发黑并带着一股汗馊味,从小在农村长大的陶惟知道每家每户也没有长拆洗被子的习惯,一般都是在年跟前的时候大洗一次,可独身生活已经养成了陶惟干净利索的习惯,别说一年洗一次,以前的时候,陶惟都是一个月拆洗一次被子,那怕在忙,这个习惯也没有中断。
手脚麻利的陶惟把炕上的被子全拆下,又走回自己的房间把堆在炕头好久没用的棉被和褥子面拆下,抱着一堆准备洗的脏被面回到灶房的陶惟把被面放在小凳上,从身后柴火堆旁边把盆地生锈的大盘拽出来,接点水洗了洗后,把所有的被里被面放在盆里,打开大锅的盖子,拿着放在一旁的水瓢,一瓢一瓢的往盆里倒水。
当水没过脏兮兮的被面时,陶惟有侩了一瓢热水倒进了门口的脸盆里,兑了点凉水后,拿着那条破了好多洞的毛巾吭哧吭哧搓脸,仅仅几下就变的发黑的水让陶惟叹了一口气。
伸出手指头蹭了蹭脖子,一条长长的黑泥出现在陶惟的手指上,再次叹了一口气的陶惟无奈的用毛巾使劲蹭了蹭黑的跟车轱辘似的脖子,勉强打理的差不多后,陶惟才拿着放在小小窗台上的胰子转身回到大盆前,坐在小凳上拿着暗褐色的老式搓衣板放在盆里,抓起一条被面打上胰子吭哧吭哧使劲搓着。
虽然因为年弱手上的劲头不足,可陶惟还是用力使劲搓着,陶惟知道累,陶惟也知道侵了水的被面对他而言太大,可要是不找点事干不让自己忙碌起来,陶惟会觉得空荡荡的房间太冷也太静。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总算把所有的被面洗干净的陶惟双手直哆嗦,额头脸上也全是汗,可脸上的笑却是实实在在的。把花里胡哨的被面拧巴拧巴后叠好,提着滴着水的被面回屋的陶惟把洗好的被面晾在炕墙上,烫手的炕墙上一根铁丝穿过整个炕墙,一件件搭好后,散了散汗,心里没着没落的陶惟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没找到活后又转身出屋,看到散乱了一地杂物的院子,陶惟的眼睛一亮。
把所有的不用的杂物放进仓房,陶惟开始扫院子,直到万小东赶来,陶惟才算停住手,放下手中比他个头都高的扫把,陶惟跟着万小东慢悠悠的往耿二凤家走。
简单的早饭后,陶惟没有回家,久违的大碴子让陶惟虽然吃的很香却也深深的皱起了眉头,大王屯太穷了,不是陶惟嫌弃大王屯的穷,而是陶惟想要重新开始学习花样滑冰必须要有一双属于自己的冰刀。
可一双冰刀的价格却不是此时的陶惟能够承受的起,外人陶惟不管也不想管,曾经因为三亩地被屯子里长舌妇堵在家门口破口大骂的陶惟其实是恨的,恨那个害死父母却心安理得的凶手,也恨因为三亩地而一次次把屎盆子扣在自己脑袋上的长舌妇,那怕经过这些年,只要想起那些说自己克死父母的闲言碎语,陶惟还是会觉得胸口发滞。
摇摇头,把那些让人发闷的不愉快甩掉,陶惟的目光落在了蹲在地上一个人扇pia几的万小东身上,一个人玩的乐呵呵的万小东灿烂的笑容让陶惟有些冰冷的心重新变的温暖起来,对于自己这个满心亏欠的兄长,陶惟却是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