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宁抬了抬眼,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可不管怎么说,都是他帮了自己。她还是瞧着她,温声地道了谢,复又道:“将军今日想吃些什么?我给您做。”
“你还是先把你自己的腿养好吧。”他随意地扫了一眼她的左脚,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就靠着阖上了眼。马车轻晃,连带着他的衣摆都抖动着。
谢宁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左脚,她差点都忘了自己摔伤了脚。怕是没有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下厨肯定就是不行的了。
她蹙眉想了想,眼神微动,斟酌道:“那我给您做身衣裳如何?您喜欢什么颜色和花纹?”
她问了几声,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想起上次给他送的鞋,他似乎就不大喜欢。好像也就她下厨,他还觉得满意。
刚刚还絮絮叨叨的人,忽地没声儿了,周显恩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好半晌才沉声:“随你。”鸦色长睫颤了颤,他复又添了一句,“别太花哨就行。”
谢宁眼神一亮,重重地点了点头:“嗯,我回去就给您做。”
周显恩不冷不淡地点了点头,双目微阖,似乎要睡着了。谢宁端坐在他身旁,也不再开口打扰他了。
雾气透过轻晃的车帘,打湿在蜷曲的眼睫上,周显恩偏着头,神色却比平时更显得温和了些。
周家院子内,谢宁正靠乌木卷梨花圈椅上,专注地绣着衣裳上的花纹。脚腕上还缠着用来固定筋骨的竹条,额头的纱布已经拆了,未曾留下疤痕。从宫里回来足足快五六天了,她身上的伤也快好得差不多了。
她正捻着针线,刚要刺破绢布,就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起眼时,只见云裳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扶着门框,拍了拍胸脯,急急地道:“夫人,老太君派人传话,说是宫里来了人,指名要您去前厅接见。”
谢宁手指一怔,眸光沉了沉。宫里为何来人,难不成还是跟上一次宫宴的事有关?
但见云裳一脸担忧,她才温声道:“不必担心,也未必是坏事。”
周显恩此刻不在屋内,她也只得放下针线,理了理衣裙,便由云裳搀扶着去前厅了。
她脚上的伤只能勉强走路,也走不快。足足走了快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前厅,正巧周家人都在厅内,周显恩在一旁坐着,宫里来了人,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随意地喝着茶。
茶香缭绕,在空气中圈出一阵阵白雾。见他这样,谢宁也安心了些,应当不是什么坏事。
正厅处,立着几个蓝袍圆领的小火者,恭敬地端着托盘,盖了红布瞧不清是什么。
打头的是一位面皮灰白,两腮泛红,着绛紫色长袍的老太监,气定神闲地站着,双目微阖,手里正捏着七色绢布写成的圣旨。
见着谢宁进来,厅内的人瞬间将目光投到了她身上,神色有些复杂,羡慕有之,嫉妒亦有之。
老太监将眼皮掀开了一条缝,瞧了瞧一脸困惑的谢宁,低咳了一声,旁边的小火者立即端着鱼鸟纹青花面盆过来了,盆沿搭着一条素色的帕子。
“请夫人净手。”小火者低头,恭敬地行了个礼。
谢宁左右瞧了瞧,一面又探出手,在面盆中一洗了洗,随后那小火者就退到一旁了。
一切准备妥当,老太监一抖袖子,就打开了手上的圣旨,周家众人纷纷跪了下去,谢宁由云裳扶着,也恭敬地跪在地上。
老太监环视一圈,肃静无声后,方捏着嗓子高喊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大将军夫人谢氏宁,贤良淑德,蕙质兰心,品行端方。今特册封为国夫人,位列一品,钦此。”
谢宁微睁了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册封圣旨都弄得糊涂了。虽心有疑窦,她还是不慌不忙地磕头行礼,双手高举:“臣妇接旨。”
那老太监往前行了几步,将圣旨交托到她的手上,见谢宁抬起头,他灰白的脸上忽地挤出一丝笑,恭敬地道:“咱家就恭喜夫人了。”
云裳扶着谢宁起来了,她亦点了点头:“多谢公公。”
老太监往后一转身,抬了抬手:“呈上来。”
几个小火者得令,端着手里的托盘就行了过来。老太监一一揭开红布,露出一整套的朝服,依次是凤冠,玉带,长袍,官靴。
凤冠上珠玉串连,华贵却不甚繁重,缀着璎穗。长袍为浅紫色,衣摆处绣着振翅白鹤,官靴色黑,正中嵌着白玉。那条玉带更是通体温润,色泽通透。
周府的下人将托盘接过,那老太监又抬手跟谢宁道了好几声贺,这才慢慢悠悠地走了。
太监一走,府里的男眷女眷们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面上笑意盈盈,纷纷道贺。还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整套的朝服,面上虽然是在恭维,眼里的嫉妒之色却是掩都掩不住。
膀大腰圆的五夫人乐得眼睛都成了两颗豆子,拉着谢宁的手就笑哈哈地道:“当初你进府,我就瞧着这姑娘是个能干人儿,果不其然,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显恩是镇国大将军,你呢就是一品诰命夫人。一家子,就你夫妻俩是顶顶光荣的。”
谢宁笑着应了,一旁的云裳却暗自撇了撇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初她家夫人刚进府的时候,这位五夫人可没人冷嘲热讽地故意刁难。如今倒是摆出这副嘴脸了。
周玉容站在人群外,瞧着被围在中心的谢宁,微张了唇缝,别过头讥笑了一声。一群势利眼,现在人家得了诰命就跟狗一样巴结了上去。
她瞥了一眼谢宁,眼中露出几分不屑,扭头就走了。只是捏着帕子的手攥得紧紧地。
四夫人因着她儿子周显德的事对谢宁也是恨之入骨,见着她今日跃上枝头,只觉得哪儿哪儿都泛恶心。冷哼了一声,也跟着周玉容前后脚地走了。
谢宁从人堆里抬头望了望,周显恩就一直坐在不远处的角落,门柱上的帐子垂下,围出小半的阴影。
似乎是注意到了谢宁的目光,他只是挑了挑眉,不冷不淡地瞧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见着他,谢宁突然觉得安心了许多。
常老太君端坐在席上,抬手咳了咳,也端起笑脸:“新妇现下封了诰命,往后便不用来早晚昏定请安了。”
谢宁是一品诰命夫人,而常老太君也是一品,论起来,二人现下是平起平坐了。再受她的礼,便有失规矩了。
谢宁忙低头道:“祖母言重了,谢宁无论如何,都是周家的孙媳,是您的后辈,行的自然是晚辈的礼数。”
常老太君笑了笑,眼中也浮现出几分满意,却还是摆了摆手,让她不必早晚请安了。说罢,她也便同谢宁又寒暄了几句,由下人扶着回房了。
一见老太君走了,众人又恭维了一番,也便陆陆续续地走了,偌大的前厅就剩几个人了。
谢宁全程都有些云里雾里的,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偏过头瞧见那一整套的朝服和自己手上的圣旨,这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诰命加身可不是小事,未出阁的女子盼着嫁给好人家,勋贵家的的夫人都求着想得一个诰命。她不过是在太医院躺了一会儿,竟平白被封了个一品诰命夫人?
她抬起头,望向不远处还在喝茶的周显恩,见他毫不意外的样子,她也便慢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她在他旁边坐定,眼神微动,小声地问道:“将军,我为何会被封诰命啊?是因为您么?”
有功勋在身的朝臣,自可封荫妻子,她也没有立什么大功,那只有可能是沾了周显恩的光。
周显恩将茶杯往旁边一放,收了收垂落的袖袍,不紧不慢地道:“与我无关,只是因为你救了清音公主。”
谢宁似乎有些意外,救了公主封个诰命?若是平常的诰命还罢了,这可是一品诰命,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不过瞧着周显恩一脸实话实说的模样,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周显恩偏过头瞧着她还有些苦恼的样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封都封了,你受着就是了,管那么多作甚?”
谢宁点了点头,也不再去多想了,不过能封为诰命,得了这等殊荣,她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
见她瞧着那一套朝服,眼神带了亮光,周显恩往后靠了靠,漫不经心地道:“从现在开始,这府里的人各个见了你,都得毕恭毕敬地行礼,也没人敢违逆你了。就算是你爹,往后他这个四品官见了你,也得给你行礼。”
谢宁低头笑了笑,颇有些不适应,还是应着点了点头。她倒是没想过要谁见了她就得行礼,但多了个身份,行事也可以更方便些了。
她瞧了瞧周显恩,他今日穿着宽大的衣袍,领口露出的锁骨有些深,他最近好像又瘦了些。
周显恩转过头,刚想同她说些什么,手指忽地一怔。他别过眼,不冷不淡地问道:“你为我做的衣服呢?”
说起衣服,谢宁抿了抿唇,认真地瞧着他:“很快了,就差最后勾线了,明日就可以给您了。”
“那就快回去做。”周显恩挑了挑眉,沉声道。
听他这样的语气,谢宁倒是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高兴。他这样就代表他喜欢她做的衣服吧。他做了这么多事,她也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回报他了。
她站起身,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将军也记得早点回来。”
她说罢,云裳就扶着她走了。周显恩一直瞧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过拐角再也瞧不见。
他面上的神色骤变,眉头紧锁,低头剧烈地咳了一声,肩胛骨似乎快要戳破薄薄的衣袍了。
他抬起手上的帕子,上面赫然是暗沉的鲜血,一大团,像铺在地上的落梅。
他往后靠了靠,手里攥着染血的帕子,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她封了诰命,就算以后他不在了,她应该也可以过得很好了。
第42章 除夕
清晨, 鸡刚叫过三声,就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接连响起,饶是后院僻静, 也能隐隐听得到外面的热闹。
虽时辰还早, 可外面的响动太大,谢宁也迷迷糊糊地起身了。她抬手揉了揉眼睛, 另一只手压在丝衾上。后知后觉想起今日是除夕, 怪不得外面这么早就开始热闹了起来。
她转过头,本还困得眼睫染了雾气,却在见到坐在桌案旁悠闲喝茶的周显恩瞬间睁大了眼。下意识的往丝衾里缩了缩身子,颇有些尴尬地道:“将军, 早。”
因着刚刚睡醒,她的尾音还有些上扬,带了几分迷糊。
周显恩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没有瞧她。谢宁这才慢腾腾地去取床头的衣裙,腿动了动,就听得床尾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她探过身子, 歪头瞧了瞧, 却见床尾挂了一串彩线编织的挂绳,上面串了满满当当的铜钱。花窗打开,几缕曦光漏进来,洒在铜钱上泛着暖色。
她眼中亮起微光,脸上不自觉漫开笑意,连衣裙都忘了取, 径直爬到床尾,取下那串铜钱摊在手心里。
她偏过头,瞧着周显恩的侧脸,欣喜地问道:“这是将军给我准备的压岁钱么?”
自从她哥哥离了家,她已经两年没有收到过压岁钱了。
“给秦风准备的,多了一串就给你了。”周显恩抬手倒了杯茶,不冷不淡地回道。
谢宁了然地点了点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您竟然还给我压岁钱。”
周显恩斜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我上战场的时候,你还是个捏泥巴的小娃娃。”
现在也是个小姑娘。
这话倒是让谢宁没法反驳了,他上战场的时候,她才将将五六岁。不过这也是因着他从军得太早了,十二岁就去了。她十二岁的时候还连条鱼都没有杀过。
她晃了晃手里的彩绳,铜钱当啷作响,煞是好听。她瞧了瞧周显恩,颇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她以为他不在意这些形式,就忘了准备了。可没想到,他却给她备了压岁钱。
她想了想,利落地穿好衣袍,取下彩绳上一半的铜钱。三步并作两步行至周显恩身旁,将手里的铜钱给了他:“我的压岁钱分将军一半,这样,往后我的好运也能分您一半。”
周显恩瞧着伸到他面前的手,白白净净,有些小,握着满满一把的铜钱。
他微愣了一瞬,撩了撩眼皮,有些好笑地偏过头:“无稽之谈。”
话虽如此,瞧着伸在他面前的手往回缩了缩,他眼神微动,还是抬手随意地取了一枚铜钱,搁在了桌上。
谢宁见他收了一枚铜钱,也放心地笑了笑:“我现在去厨房让他们备饺子来,将军且稍等。”
她说罢便往外走了,行至门口时,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除夕夜街上会有傩戏,很热闹的,您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
傩戏不仅是给百姓解闷儿,还是驱邪避灾的仪式,也是给新年讨个好彩头。若是周显恩不愿去,她便叫上云裳一起。
周显恩执着茶杯的手一顿,瞧着她站在门口的身影,逆着光有些瞧不清面容,唯有唇畔的笑意,真真切切。
他从不爱凑这些热闹,本欲拒绝。瞧见她的笑,脑海忽地空白一瞬。等他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刚刚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见他竟然答应了,谢宁有些讶异地愣了愣。随即面上的笑意加深,瞧了他半晌,才回过头向院外走去。
周显恩还坐在轮椅上,宽大的袖袍垂在一旁。目光偏转,却是停在了桌上的那枚铜钱上。
他将铜钱收好,低下头扯了扯嘴角。罢了,陪她出去一趟也没什么。
除夕的白天过得有些慢,挨家挨户都在自己屋里团圆,街上便更显得冷清。可入了夜,大家便都上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