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实诚,还是你爹去吧,贺家那个滑头还容易缺斤少两。要不是这村里就他一家卖豆腐的,哪个愿意去他家。”李氏一面说着,一面撇了撇嘴。“说起来贺老二他都老大不小了,媳妇都没讨到过,你说要不是他这么抠门,哪有姑娘不愿嫁给他。哎哟喂,抠成他那样。”
李氏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又笑了起来:“上回刘大爷他相了一个姑娘,邻村的,虽说长得不怎么样吧,可人家手脚勤快啊,姑娘也是个好姑娘。说是两个人见见面吧,贺老二非要给人家姑娘领到自己家去,说让姑娘尝尝他的手艺。结果呢,把那些快要烂的桶里的豆腐人家做了一道菜。好家伙,那姑娘也不是傻子呀,那一闻就是有味儿的,偏偏贺二自己还不吃,可给那姑娘气得不轻。”
说到这儿,李氏咧开嘴,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学着贺二那日的语气,捏着嗓子道:“这豆腐也没坏呀,你这姑娘,还说你会持家,你瞧瞧,就是个图我家钱财的,你这势利眼,败家娘们,的亏被我给识破了。”
她这有样学样,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笑。周显恩还是慢条斯理地吃着,神色冷淡,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笑够了,李氏又恢复了平时的语气:“然后那姑娘气啊,哭着就跑了,结果刚刚坐牛车回去,就发现贺老二在后面喊她,脸红脖子粗地,那是硬生生地追了她三里地。姑娘一看一想着这人愿意追她这么远,刚刚请她吃烂豆腐也不算个啥。人家就下了车,当时那小脸红的,你们猜怎么着?”
傅成业和傅老爹知道后面的事,极力憋着笑。谢宁也似乎有些兴趣,笑盈盈地瞧着她。
云裳没忍住开口:“莫不是那姑娘心软了,就成好事了?”
瞧着一桌子的人就望着他,李氏心满意足了,这才慢腾腾地道:“那姑娘也是这样想的,下了车同他好好说道说道,这日子也能过下去。结果那贺二啊,跑的太累了,趴在地上跟条狗一样,一边喘,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让刘大爷给了你三文钱的相看费,既然相看不成,快……快把这钱还我。”
说着她还一边扶了扶着腰,学着那贺老二喘气的样子。
云裳笑道:“那他也太抠了吧,那姑娘回头得气死了。”
李氏笑了笑:“可不嘛,那姑娘回去啊,把那贺二骂了三天三夜的,逢人就骂。”
噗呲一声,连秦风都差点笑了,谢宁也没有忍住弯了弯嘴角,桌上人一时七嘴八舌起来。
谢宁像是想起了什么,瞥了一眼旁边的周显恩,有些怕他不高兴。
食不言寝不语,他这人一向规矩多。多半还没有见过吃饭时如此喧闹。可乡下人家一贯都是如此,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聊聊家常,说些乐事儿。
不过他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不悦,仿佛没有听到桌上热闹的谈话一样,神色冷淡。
大家都在闲谈,就他一个人坐在这儿不笑,也不说话。谢宁想了想,就给他夹了一道菜,冲他笑了笑。
周显恩没看她,只是随手把她夹过来的菜吃了。
这位李氏还在说:“那天回去啊,那贺二也不好受,不知道是谁家的猪跑了,正好在小路上,被他给撞见了。当时可给他乐的,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急忙过去,想偷一只猪回家。结果那个猪脾气暴,他一过来,照着他的腿就啃了一口,疼得他是嗷嗷的叫啊。”
李氏笑弯了腰,直把眼泪都给笑出来了,“他回去一直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光是出诊费就花了二两银子。那几天看着他呀,疼啊,他疼的不是腿上的伤,疼的是他那二两银子。”
众人本还在笑着,就听扑哧一声,闷笑声突兀地响起。这声音有些陌生,众人回过头时,就见到周显恩拿着筷子的手搁在桌上。
他低着头,长发遮住了脸,脊背绷直,肩头松动,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响。
笑到后来,他抬手挡在面前,别过眼,身子还在不停的抖,也不知他在笑什么。
大家都不敢说话了,面面相觑,生怕他是不高兴了。
可他也不说话,只是极力笑着,眼尾泛红,隐隐有水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笑着开口,声音不同于以往的冷淡:“猪……竟然也能伤人。”
他说着,面上笑意不停。
听他原来是在笑这个,桌上众人提着的心也落了下去,李氏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可看他这样的人物竟然也乐意听这些家长里短的话,她也放松了许多,附和道:“可不是嘛,这事儿咱们十里八乡都传遍了。”
见周显恩笑了,大家更是放松了,纷纷说了起来,聊着聊着就把这十里八乡的事全说了。
谢宁也笑了,偷偷瞧了瞧周显恩,眼里不自觉露出几分柔色。没想到他平时那样高高在上的人,除了在捉弄人的时候笑,听到这些闲话也会笑,而且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谢宁的目光,周显恩别过眼,瞧了瞧她,面上的笑意已经隐下去了,挑了挑眉,换了几分戏谑:“我有这么好看么?”
那眼神仿佛在等她夸他。
谢宁无奈地瞧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了,只是低头的时候,没忍住笑了笑。
他有时候简直像个小孩一样。
周显恩似乎也没打算等她回答,只是别过眼,继续用膳。以前他吃饭,是没人陪的,也没人敢与他同席。
就算坐在他旁边,也都是毕恭毕敬,生怕发出半点声音惹了他不快。
他不喜欢别人吵闹,可傅家人聊天,他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反而,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就好像以前他在北疆的时候,大家围在火堆旁,吃肉喝酒。
不过,那都是很久远的回忆了,久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
吃过饭后,谢宁就跟着李氏在堂里唠家常。周显恩倒是随意的走了走,他没来过这种院子,四面通风,吹到人身上倒是舒服。
屋外是鸡鸣声,时不时混着几声狗吠。
他推着轮椅到了后院,正好看见傅成业和傅老爹在那里编竹篓。
他们俩就坐在一高一矮的板凳上,傅老爹手里拿着一个大竹篓,傅成业就拿着竹条子。
傅老爹指着他手里竹条:“诶,你这儿错了,这样编下去,得出个大窟窿。”
傅成业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读书他倒是在行,编竹篓这种事情,他就是不行的。
傅老爹就捏着他的手,亲自带着教他编,皱着眉头道:“你得跟着我的来,不能使太大的劲儿,得掰断喽,你得这样……”
傅成业瞧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两人的谈话声渐渐的小了,就听得竹条折弯的声音。墙头种着一排松树,树叶缝隙里传来几声鸟啼。
日光融融,一瞬间,周显恩的眼神深邃了了起来。面前的院子似乎渐渐模糊了,和他记忆中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只见得院子里有一个练剑的小男孩,面色清冷,仿佛才六七岁,可一柄木剑舞得虎虎生风。
石桌旁,一位长相温婉,穿着锦衣华服的夫人就在那里做着刺绣,约莫是小孩的衣物。她时不时抬眼瞧瞧练剑的小男孩,眼底尽是温柔。
不多时进来了一个高大的男子,不足而立之年,英气逼人,如同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身上银白铠甲未来得及褪下,周身带着肃杀之气。唯有见到院子里的二人,眼底才露出几分柔软。
小男孩听到动静,手里的剑不仅没停,反而一咬牙,舞得更加卖力了。
“恩儿,练得怎么样?”
见高大的男子走过来,小男孩便收了剑。仰着红通通的小脸,朗声道:“父亲,孩儿不要用木剑了,要真正的剑。”
高大男子笑了笑,弯下腰,瞧着他:“行,改日父亲带你去打一把,挑你自己喜欢的。”
旁边的妇人放下刺绣,面上有些担忧:“”夫君,恩儿他还小,用真剑会伤到自己的。”
高大男子面上似乎有些为难,他一向是听他夫人的话。
地上的小男孩见状,急忙跳了跳,鼓着腮帮子撒娇:“母亲,母亲,孩儿不会伤到自己的,我可以用真剑了,这木剑用着没意思。连郑叔叔都夸我比营里很多将士都厉害了。”
听到他这样的话,高大男子笑了笑,冲他道:“既如此,那你想要什么剑?”
男孩捏着小拳头,一脸认真地指着他父亲腰上的佩剑:“我要父亲这把。”
高大男子愣了愣,随即低着头闷笑了声:“父亲这把是陛下亲赐的,是给将军的赏赐。你啊,还太小了。”
小男孩并没有失落,反而勾了勾唇角,仰着头,自信地道:“那我将来就做这天下最厉害的大将军。”
一听他这满是傲气的话,高大男子反而笑得开怀,眼里满是骄傲,捏了捏他的面颊:“不愧是我周广林的儿子,不当将军,要的是当大将军,好,那父亲就等着你成为大将军,到时候我这把佩剑就归你了。”
一旁的夫人也笑了笑,起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恩儿,你成了大将军,到时候可比你父亲还要厉害了。”
高大男子笑着,将小男孩举起来,放到了肩上:“比我厉害好啊,将来把咱们大盛割让的疆土都夺回来,到时候,父亲给你当副手。”
小男孩抱着他脖子,耳根子红了红,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父亲……永远是我的元帅。”
四周的景色慢慢褪去,只剩下面前那三人的欢声笑语。
周显恩眼中露出一丝笑意,不同于平时的清冷,却像是日光融进了他的眼底。
可眼前的画面一转,慢慢染上血色。之前的高大男子倒在黄沙上,浑身浴血,银白铠甲破碎不堪。他睁大了眼,艰难地开口:“周家可亡,君威不可失,民心不可散……我死后,就让我承担下所有罪责。恩儿,好好活着,不要怨恨……”
不要怨恨……
周显恩瞳孔一缩,面上露出几分痛苦的情绪。放在轮椅上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眼底血色一闪而过,却是带着蚀骨的恨意。
直到身边传来不大不小的声音,他眼神动了动,恢复一片清明。所有的人都如同梦中幻影,破碎开来,只剩下在院子里编织的竹楼的傅家父子,还有院墙上一排排的松树。
他转过头,神色淡然地瞧着在他旁边的谢宁,仿佛刚刚他只是坐在这儿乘凉一般。
谢宁没看出他的异样,提了提手里的篮子,冲他道:“将军,我这会儿得去帮我姨母去山上摘些油菜花回来,您就先待在屋里,等我回来就好了。”
她说罢就准备走了,周显恩瞧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垂了垂眼,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我和你一起去吧。”
谢宁回过头,瞧着他不似在开玩笑。她想了想,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似乎也不大好。傅家人都不太敢和他说话,秦风被派去跟着做活了。
思及此,她笑了笑:“好,那我推您过去,反正山上也不远。”
周显恩不冷不淡地点了点头,就任由她推着自己走了。
一路上村民不少,见着坐在轮椅上的周显恩,大家面上都没有什么异样,反而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还有的直接问谢宁,这是不是她夫君。谢宁回答是,他们还笑着说:“你家夫君,长得可真俊。”
周显恩倒是没什么,仿佛习以为常了。谢宁一一应了,冲她们笑了笑。
走了不多时就到了山上,漫山遍野全是油菜花,一眼望过去,花海纵横,风中带着花香,还停着几只蝴蝶。
四面群山环绕,郁郁葱葱。今日的天气很好,天上的云似乎快要低到山头去,碧空如洗。
周显恩停在一旁,谢宁就提着篮子去摘油菜花了。
她蹲在花海里风一吹,花枝乱颤,将她的身形都遮挡住了。周显恩单手撑着下巴,瞧着她,眼神渐渐深远了起来。
山风吹过,吹得袖袍翻飞,拂过手臂时就有些痒。
他目光一转,走了旁边,种着一些桃花和不知名的野花,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他又瞧了瞧花海里的谢宁,她今日没有戴珠钗,只穿着简单的素色长裙。
她很适合这些素净的颜色,他低垂眼睑,就推着轮椅往旁边去了。
谢宁刚刚摘好了一篮子油菜花,有些不放心的抬起头,想看看周显恩在做什么,刚刚转过身,就看到他没有在原地了。
她有些慌乱地四处望了望,终于在一旁找到了他。他背着着她,不知在做些什么。谢宁急忙走过去瞧了瞧,见得他手里的东西,不自觉笑了笑。
他竟是在编花环,他的手很巧,不知在哪里学的,有模有样。桃花做了主色,翠色藤蔓弯成环状。
周显恩似乎也早早就知道她来了,最后一朵桃花插在正中的时候,他偏过头,瞧着一旁的谢宁,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
谢宁看着他手里的花环,没想到他竟然会为她编这些。女子都喜欢花,瞧着这样的好颜色,她心里也是开心的。这样一想,似乎他之前的坏脾气也可以原谅了。
周显恩转过身,冲她摇了摇手里的花环。
谢宁低垂了眼睑,就见得他抬起手,却是将花环戴到了自己头上,还仰起脸,瞧着一脸惊讶的谢宁,挑了挑眉:“好看么?”
谢宁愣了好半晌,原来他不是给她做的。她颇有些好笑地扬了扬唇角,这果然是将军的作风。
她倒没有太失望,听到他的问话,还很认真地瞧了瞧他。
他今日穿着白色的袖袍,衣摆绣着简单的花纹,面色苍白,身形瘦削,墨色长发披散在身后,慵懒地靠在轮椅上,嘴角隐隐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