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遗诏只是写来安太子的心,建昭帝并没有打算就此昭告天下,事实上除了拿给太子看,皇后、魏贵妃、宁王都不知道有这么一道遗诏。
    太子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前面还算正常,待看到“安王勇武过人,朕甚喜之,不愿永离”之时,太子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要不是他做了多年储君还算有点定力,恐怕要忘了自己在装病,当场从床上跳起来了。
    “父、父皇!”太子声音都颤抖了,“无咎他自幼就在您身边长大,您待他犹如亲子,儿臣视他犹如兄弟,您、您怎么忍心……”
    一瞬间,太子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曾经听说过一个荒唐的传言,说裴无咎是父皇的私生子。
    他一度以为这个传言是真的,毕竟裴无咎的生母号称是大雍第一美人,而父皇素来喜爱美人。而且,裴无咎自幼就在宫里长大,与其说是康郡王世子,不如说更像一个皇子。
    但后来他觉得传言不真。
    因为他和三皇子、裴无咎一起读书之时,父皇常常夸奖裴无咎,说他和老三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学,都不及无咎。
    那时他和三皇子年幼,难免为此生气,做了很多为难裴无咎的事。
    懂事了之后太子颇有些后悔,而且再回头去看,夸奖一个陪读,明说太子和三皇子不及他,分明是把裴无咎放在火上烤。
    后来种种,让太子渐渐明白,裴无咎更像是一块磨刀石,用来磨砺他和老三的锋芒。
    但他绝对没有想到,父皇竟然打算在大行之时,带走这块磨刀石,让裴无咎殉葬。
    殉葬古来有之,但大都是妃嫔,也有贴身的奴仆,最多是身边倚重的侍卫。
    就算父皇让后宫所有妃嫔殉葬,或者带走龙极宫大总管冯德及所有内侍,太子也不会吃惊。
    但偏偏是裴无咎。
    “父皇,”太子努力压下心中的震惊,“安王是堂堂亲王……”
    建昭帝眼眸低垂,遮住了眼底的神色,“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更何况,你忍心让朕孤零零一个人走吗,朕总不能带走你或者老三。”
    “可、可是,让堂堂亲王殉葬,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太子的手指紧紧抓着被褥,要不是正在装病,他真要跪下来苦求父皇改变主意。
    建昭帝神色渐冷,“他可以恩泽后辈,亲王爵位世袭罔替。”
    太子心中发苦,就算亲王的爵位可以不降等,一辈一辈往下传,可这样对裴无咎还是太过分了。
    建昭帝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之所以把这件事写在遗诏里现在就让太子知道,也是担心自己真的大行之后,太子不愿意让裴无咎殉葬,从中斡旋让裴无咎脱身。
    “你知道朕为何要这么做?”建昭帝冷笑一声。
    他这样问,显然不打算继续用什么“舍不得”来做借口,似乎要揭开温情的面纱,说出什么真相。
    太子裴琰心中警惕,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忤逆父皇,低头道:“儿臣不知。”
    建昭帝目光悠远,似乎想到了什么。
    外面阳光正烈,寝殿中的大冰釜吐出丝丝凉气,不知是不是为了装病而故意将身子弄得极度虚弱,太子竟然有些发冷。
    良久,建昭帝叹了口气,道:“无咎生下来时,朕请得道高僧给他批过命,他的八字乃是天元一气,杀气极重,乃是注定要统率三军的……帝王之命。”
    作者有话要说:  无咎殿下:呵,老子注定是要做皇上的!你们都给我起开!
    第040章
    帝王之命!
    太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用建昭帝再多言, 他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说宁王有帝王之命,太子觉得可能自己将来病了、残了、夺嫡失败了, 但毕竟是正常的。
    可裴无咎要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除非是父皇、他和宁王全都死了。
    只有他们这一支嫡系全部死光,才有可能轮到裴氏宗族的其他人。
    有可能他们父子三个都出了意外并且没来得及留下后代。
    更有可能的是……
    裴无咎……反了。
    太子反反复复想了又想, 总觉得裴无咎不是那种翻脸无情的人。
    毕竟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要说裴无咎提剑把父皇、他和老三全杀了,似乎很难想象。
    “父皇, ”太子斟酌着用词:“命格这种东西也未必能全信。”
    建昭帝早就料到他心慈手软可能对裴无咎下不了手,所以才这么早就告诉他,也是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闻言冷哼一声,“给他批命的可是得道高僧。”
    建昭帝走后, 太子一个人在寝殿坐了很久。
    直到天都黑透了, 他才慢慢躺下。
    喃喃道:“兴许,还有别的办法。”
    安王府
    裴无咎指点薛筱筱怎么临写,他很有耐心, 等薛筱筱描红一个字, 再看着她临写一个字。
    薛筱筱描红的时候还没事, 临写总是不自觉把小楷写成宋体。
    裴无咎轻笑一声, 探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地书写。
    薛筱筱抿着唇,一颗小梨涡淘气地出现在唇边。
    她能感觉到他修长的手指微凉,指腹的薄茧擦在她的手上, 有点痒。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笼住,仿佛大雪簌簌而下,雪松傲然挺立,清冽幽淡的香气似有似无。
    薛筱筱忍不住侧过头,他的脸挨得极近,近到她能数清那一根一根乌黑的睫羽。
    他的眼睛也极黑,像是两丸极品的墨玉,凤眸偏狭长,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声音低沉:“专心点。”
    “哦……哦!”薛筱筱这才意识到她竟然看着他的脸走神了,小脸涨红,慌忙正襟危坐,眼睛不敢看他,只盯着笔下的字。
    裴无咎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指将她柔软的小手轻轻捏了捏,声音带上了几分暗哑,“筱筱——”
    他刚要说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长安的声音,“王爷!”
    声音急促,悲愤压抑。
    裴无咎长眉一扬,长安向来冷漠,喜怒不形于色,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他不急不慌,揉了揉薛筱筱的头,“乖乖自己临写,过一会儿我回来检查。”
    “殿下去忙吧。”薛筱筱抬起头,露出一个笑脸,眉眼弯弯。
    裴无咎没控制住自己,手指落在了她白软软的脸颊上,拇指轻轻蹭了一下。
    雪腻娇嫩。
    裴无咎心尖像是被烫了一下。
    黑眸幽暗,深深看了她一眼。
    转着轮椅出了正屋,裴无咎抬眸望去。
    长安站在院子里,眼眶通红,手指死死地握着腰刀,骨节泛白。
    裴无咎心头一沉。
    长安、永吉是跟着他沙场征战过的,本来以两人的履历,他稍稍运作一下,至少也能进卫所谋个佥事或者镇抚的职位,可两人偏偏不肯,非要留在他身边做侍卫。
    尸山血雨都经历过的人,也只有他回到京都中了寒毒的那一次失态过,而现在长安竭力压抑的样子,显然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怎么了?”裴无咎沉声问道。
    长安大步上前,身子前倾,几乎是趴在他的轮椅上,凑到耳边低声道:“龙极宫传来消息,皇上拟了遗诏,大行之后要、要您……殉葬。”
    “咔吧——”一声,紫檀木的轮椅扶手硬生生被捏碎了。
    薛筱筱似乎察觉到什么,从大书案后面站起身,隔着窗子望了出去,却只看见长安推着裴无咎轮椅离开的背影。
    轮椅出了正院,裴无咎低垂着头,一直没有开口。
    直到进了外院的书房,他才抬起头来,黑眸中浸满冰雪,孤寒冷寂。
    “遗诏……都有谁知道?”
    长安低声道:“冯总管说皇上拟遗诏的时候只有他在跟前,之后没有给任何人看,只拿着去了一趟东宫。”
    裴无咎冷笑一声,“这么说给太子看了。”
    “他是真的容不下我,无论我做什么。有件事我一直疑心是他做的,现在我终于知道没有冤枉他。”裴无咎声音幽凉。
    长安想了想,“王爷说的什么事?”
    裴无咎鸦睫低垂,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
    长安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这不是康郡王……”
    裴无咎薄薄的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没有他的旨意,康郡王怎么敢对我下手?”
    彼时他是平定北羝的英雄,浴血边疆两年,逼得北羝俯首朝贡。
    他是带着战功回来的,没想到回到康郡王府的第一天,就中了寒毒。
    身体如坠冰窟,渐渐失去知觉,再看到康郡王眼中的得意和痛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拼着最后一口气,他杀了康郡王。
    他并不怕背上弑父的罪责,即便那人是名义上的父亲。
    后来他昏迷了几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皇后和魏贵妃说他病了都没人服侍,一个赏了乔静婵,一个赏了林妙香,等他醒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入府好几天了。
    再后来他将寒毒压到了双腿上,虽然必须坐轮椅,但至少保住了五脏六腑。
    建昭帝大骂康郡王折损了国之栋梁,但他“弑父”又是证据确凿,只好两头安慰。
    给他封了亲王,遮掩了弑父之事。
    他让出来康郡王世子的位置,弟弟裴源成了新的康郡王。
    他醒来之后把这件事想了很久,康郡王平时虽然疏离冷漠,但从不敢开口说些什么,就连指桑骂槐都没有过,又怎么敢突然对他下手,还是在他大败北羝战功赫赫的时候。
    太子和宁王那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不会把他视为对手,只想着拉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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