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薛筱筱抿唇一笑,“我上去看看就下来。”
    沿着木制楼梯,薛筱筱来到二层。
    楼上布置得更加精致,用一道珠帘隔成里外两间,外面摆了八仙桌椅,靠墙还有个书架,放着书也有笔墨纸砚。
    珠帘里面显然是主人休息之处,一张雕花千工床挂着雨过天青的床帐,边上还有箱笼,估计放了衣服。
    薛筱筱回到外间,趴到菱花窗上向外面眺望。
    因为高了一层,视野更加开阔,能看到临平湖的全貌。
    京都毕竟是繁华富庶之地,此时湖上还有几艘别家的画舫。
    其中一个竟然越来越近,薛筱筱暗暗猜测是不是对方认得他们的画舫,特意靠过来的。
    果然,没一会儿,宁王出现了在了对面画舫的一楼栏杆处,笑着朝他们招招手,“无咎好兴致!”
    裴无咎一脸冷漠,敷衍地拱了拱手,“原来是宁王殿下。”他难得陪着小王妃出来,可不想被人打扰,尤其是裴琅。
    可惜,裴琅显然没有打扰到别人的自觉,桃花眼流转,扫了一眼裴无咎左右,竟然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人。
    “无咎,既然遇上了,干脆一起吧,搭个舢板,让我过去,咱们一起喝一壶。”裴琅视线受阻,不能看清对面画舫的全部情形。
    裴无咎神色淡淡,“今日我不想饮酒,不能陪宁王殿下了,抱歉。”
    说完,他给长安使了个眼色,画舫转了个方向,缓缓而行。
    裴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着要远离的画舫,竟然有些失落。
    幼时都是一起长大的,现在连私下里说会儿话都不成了。
    他其实很想跟裴无咎抵足长谈,说一说将来的事。
    前阵子裴无咎出手对付彭家,他很是高兴,以为这是裴无咎跟太子决裂的开始。毕竟皇后那一招实在太过恶心,是个男人就不可能忍得下去。他也跟着出手,彭家势力一落千丈。
    没想到,还没高兴几天,裴无咎转手又开始清查永丰粮仓督造之事,害得他好不容易笼络的几个重臣都落马了。
    今日难得遇上裴无咎的画舫,他还想跟他推心置腹,试探一下有没有联手对付太子的可能性。
    可惜,裴无咎太过冷淡。
    除了裴无咎的态度,似乎还有什么别的,惹得他心绪低落。
    是什么呢?裴琅心不在焉地想着。
    突然,在阵阵荷香中,他似乎嗅到了一缕极淡的梨花香,就像那天在吴嫔宫中闻到的一样。
    裴琅蓦然抬首,瞥见对面画舫二楼窗口处,一抹淡绿色的身影。
    原来……她在呢。
    耳朵热了起来,有些烧烧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拧住了似的。
    裴琅抬手摸了摸,耳根竟然有些发烫。
    第052章
    画舫经过一片荷花, 薛筱筱噔噔噔从二楼下来,小跑着到一层外侧的栏杆处, 伸长了胳膊,去够那丛丛莲蓬。
    “小心些。”裴无咎紧盯着她,上次小王妃落水的情形又出现在眼前。
    薛筱筱一手抓着栏杆稳住自己的身体, 一手探出去采莲蓬,歪着头一笑,“没事。”
    她笑容灿烂, 似乎完全没有被上次落水的事情吓到,根本就不怕水。清澈明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小梨涡也跑了出来,浅绿色衣袖下露出半截小臂, 鲜嫩莹白。
    纤细的手指灵巧地采了一枝饱满的莲蓬, 献宝似的捧到他的面前,“殿下,看!”
    裴无咎不知道一枝莲蓬有什么好稀罕的, 临平湖边就有很多卖莲蓬的, 估计值不了几钱, 王府的湖里也有很多。不过既然小王妃喜欢, 他也做出个欢喜的样子,“不错。”
    一楼的中间铺了一张雪白的毛皮,厚实柔软,中间摆了一张小几。薛筱筱蹬掉鞋子,盘膝坐在毛皮上, 把莲蓬搁在小几上,颇有耐心地开始剥那莲蓬。
    绿色的莲衣去掉,露出白嫩的莲子,薛筱筱捏着递到裴无咎面前,“殿下,你尝尝。”
    莲子嫩白,捏着莲子的两个指头却更胜一筹。她不喜欢像别的女人那样把指甲养得又长又尖,而是习惯修剪得平平短短,淡淡的粉色,有些透明,泛着柔润的光泽,像是一枚枚精致的芙蓉玉。圆圆的指头看起来很柔软,比那莲子更白一些。
    “第一颗就给我吗?”裴无咎深深地看了薛筱筱一眼,她有多么贪吃他可是知道的,没想到辛苦剥出来的第一颗莲子,她竟然舍得先给他。
    “呃?”薛筱筱不解,“不要吗?”她以为裴无咎不喜欢吃,手缩了回去。
    手腕蓦地被他擒住,骨节分明的手指冰凉,不容置疑地捏着她,把那颗莲子送回他的面前。
    裴无咎低头,薄唇擦上她的指尖,直接卷走了那颗莲子,随即放开了她的手腕。
    薛筱筱:“……!!!”
    杏眸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她的目光机械地一寸一寸移到自己的手指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一触即离的柔软和温热。
    “真好吃。”裴无咎黑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他似乎吓到他的小王妃了,那杏眸圆溜溜的,整个人呆呆的,像是被吓僵了的小仓鼠,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客观地点评道:“很甜,很香,很软。”
    薛筱筱:……
    莲子可以很甜,可是那“很香很软”是怎么回事?!
    裴无咎轻笑一声,大手落在她的肩上,握着那小巧圆润的肩头,拇指轻轻摩挲两下,“投桃报李,我也给筱筱剥一颗吧。”
    他说着话,也捏了一颗莲子,外面绿色的莲衣其实不是特别好剥,他没有掌握好力道,上手就直接给捏碎了。
    裴无咎长眉一挑,不信邪地又捏了一颗。他自幼长在皇宫,衣食住行都有人服侍,这剥莲子还真没自己动手过。不过这等小事也难不倒他,略试一试就掌握了。
    剥出一枚新鲜的莲肉,裴无咎特意把莲子一分两半,把中间的莲心去了,小姑娘贪吃,但从来不喜欢苦的东西,这莲心虽然清新,但还是带着一丝苦涩的。
    捏着一半莲子递到薛筱筱面前,“来,筱筱尝尝我剥的莲子。”
    薛筱筱终于回过神来。她觉得刚才裴无咎是故意的,她递过去是让他接到手里,谁知道他竟然直接从她指尖上吃东西,还有那“很软很香”,分明是在说她的手指头。
    白软软的脸颊鼓了起来,薛筱筱气鼓鼓地横了他一眼,倒是没拒绝他的莲子,从他的手指间捏走了那半颗莲子。
    味道清新,带着一丝甜。
    裴无咎淡定地把另外半颗送到自己嘴里,又极其自然地开始剥下一颗。
    薛筱筱眼珠一转,“殿下,你当时在北羝作战,离京都远不远?”
    裴无咎:“很远,那里很冷,风也很大。”
    薛筱筱本来是想把话题拐到舆图上,可一听他说“很冷”,又想到了他的腿。没忍住接口问道:“那殿下的旧疾就是在北羝那里染上的吗?”他去北羝之前,在皇宫长到十四岁,又在五军大营磨砺了两年,毕竟是郡王世子,在京都地界上,不大可能会染上病落下旧疾。
    裴无咎的目光倏然变冷,落在自己的腿上,半晌才冷笑一声,“不是,我并没有什么旧疾。”
    “啊?”薛筱筱纤长的睫毛迷惑地眨巴两下,“可是殿下的腿……不是因为从北羝回到京都的时候旧疾复发才……”
    裴无咎沉默片刻,他本不想让他的小王妃知道这些肮脏龌龊之事,但既然他都决定了以后再也不离开她,哪怕是下地狱也要带着她一起,有些事情她早晚都要知道的。与其让她从别人那里听说,倒不如他自己告诉她,只除了那一件……
    “我在北羝的时候虽然条件艰苦,但并未染病,也从来没有什么旧疾。”裴无咎声音不疾不徐,仿佛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修长的指尖还兀自剥着莲子。
    “我回到京都的第一天,白日是皇宫的庆功宴,夜间回到康郡王府,康郡王要与我对饮几杯。菜是一桌,酒是一壶,我却中了毒。”
    “什、什么?!”薛筱筱惊呆了,嘴巴张成了圆形。
    裴无咎顺手把剥好的莲子塞到她的嘴里,“是寒毒,当时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杀了康郡王。”
    薛筱筱:……
    所以,这就是裴无咎“旧疾复发”的真相?这就是他为什么会“弑父”?
    怪不得他上战场杀敌好好的,一路回京都好好的,到了家门反而腿残了!
    她满脑子的问号,纷纷乱乱,竟然不知从何问起。
    裴无咎却问她:“筱筱知道那毒是下在哪里的吗?”
    薛筱筱茫然地摇摇头,他刚才说了菜是一桌,酒是一壶,“是某一道菜,只有你爱吃,康郡王不吃的?”
    裴无咎笑了一声。中毒这晚的经历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夜,每每想起都要气血翻涌。此刻却因为有了注定相伴一生的人陪伴,竟然变得平静了许多。
    他揉了揉小王妃的头,又往她的嘴里塞了半颗莲子。
    薛筱筱正专注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浑然不觉自己的嘴唇被他的手指碰了,只慢慢咬着那半颗莲子,许是莲心没有剥干净,薛筱筱从那清甜的莲肉里,尝出了一丝苦涩。
    “那毒是抹在我的酒杯里。”裴无咎给她解释,“有酒想送,寒毒发作得更快,我刺了康郡王一剑,自己也晕了过去,幸好长安就在外面,听到动静不对冲了进来,这才把我带走。”
    “等我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皇上给我封了亲王,赐了王府,皇后和魏贵妃各自赐了一个侍妾,就是那个乔淑人和林淑人。”
    薛筱筱眉头越皱越深,“可是,你是康郡王世子,建功立业对康郡王府不好吗?为什么康郡王要在你立下赫赫战功之后害你?”
    裴无咎心头一沉。他能坦然告知小王妃自己腿残的真相,但他却无法告诉她自己那不堪的身世。
    在世人眼里,他是嫡出的康郡王世子。但实际上,他却是……奸生子。
    奸生子,比不上嫡出,更比不上庶子。阴私背德,光是说出“奸生子”这三个字,就已经屈辱羞惭得折弯最坚硬的脊梁骨,让人抬不起头来。
    薛筱筱见他半晌无言,料想被亲生父亲下毒,又亲手弑父,还不知道他心里是如何难受呢。而且当时他情况危急,根本也没时间去问康郡王到底为何。
    想想血战疆场保家卫国的英雄凯旋而归,迎接他的却是亲生父亲的一杯毒酒,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本应是鲜衣怒马恣意人生,却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
    薛筱筱心中难过无比,胸口像是塞了一大团的棉花,憋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握住了裴无咎的手,那修长如玉的手指冰凉,正是寒毒的症状。
    “殿下,不是你的错。不管康郡王是为了什么要下毒,那都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裴无咎心里默默想着:“我的父亲是有妇之夫,我的母亲是有夫之妇,从我出生那一刻,不,从我被孕育的那一刻,就是错误的。”
    “殿下,世人常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那是不对的。我眼里的裴无咎,是个堂堂正正的大英雄,经文纬武,安|邦定国,谁也没有权利伤害他,就算是他的父母,也不能抹杀他的存在。”这句话是薛筱筱发自肺腑,她是真心这样认为。
    裴无咎就算是大反派,他行事有时极端,但他所做的事情却都是对大雍有利的。不说以郡王世子尊贵之身征战边疆,就是现在,他清查彭家欺压百姓,揪出工部借着建造粮仓中饱私囊,就算有对付皇后和宁王的意思,但桩桩件件,最后都是有益大雍。
    ……谁也不能抹杀他的存在?裴无咎深深地看了薛筱筱一眼,“筱筱是这样想的吗?”
    薛筱筱郑重地点点头。
    她刚才憋得太难受了,眼尾染上了一抹绯红,瑰丽妩媚,神色却非常认真。
    裴无咎把她的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经文纬武安|邦定国的大英雄?
    长臂一伸,裴无咎将薛筱筱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蓬松的发髻上,沉声道:“谢谢筱筱。”
    薛筱筱僵了一下,悄悄环过他劲瘦的腰身,在他背上轻轻抚了几下。
    小小的掌心温热而柔软,裴无咎心中的郁气竟然被这几下抚触都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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