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相贞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临走之时,他摘下了自己的军帽,俯身扣上了墓碑顶端。用手轻轻拍了拍帽顶,他长叹一声:“副官长啊……”
第四旅没有大伤元气,然而霍相贞的卫队和副官处却是损失惨重。他的卫士和副官们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小伙子,人精神,军装也漂亮,单挑出哪一个都是英姿勃勃。这么整齐的队伍死成了七零八落,而当时命大没死的,被顾军士兵从装甲列车中押去大牢关了好些天,出来之后也都成了蓬头垢面的难民模样。最可怜的是白俄机枪连,在战场上全军覆没,几乎死绝;和他相谈甚欢的工程师瓦连京,也随着同胞一起去见了上帝。
带着这么一群可怜兮兮的家伙,霍相贞回了北京。家中迎接他的人自然是马从戎——霍相贞被俘了半个来月,马从戎竟然瘦了将近十斤,整个人变得苍白细长,让刚下汽车的霍相贞对他审视了良久:“你怎么了?”
马从戎很虚弱的微笑,仿佛随时都会落泪或者晕倒:“惦记大爷嘛!”
霍相贞迈步往大门里走:“小题大做,怕我死在山东?”
马从戎跟上了他,含笑不语。这十几天的光阴里,他在精神上真是受尽了折磨。起初的确只是担心霍相贞的安危,虽然对于霍相贞本人,他时常是爱恨交织,但爱恨交织归爱恨交织,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不能不动心。
再说,大爷要是没了,他这位秘书长,也就得卷着铺盖回家了。
及至听闻谈判进行顺利,霍相贞有望平安归来,他的心在喉咙口翻了个跟头,没落回腔子里,反而是又向上提了一分。前些天光顾着焦虑忧愁,他居然忘了自己和顾承喜之间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关系一旦见了光,自己真有送命的危险。
马从戎吓得寝食难安,一天一天的吃不下饭。此刻跟着霍相贞往府里走,他瞄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感觉并无异样,又想大爷对自己素来是活驴的脾气,要是真知道了什么,大概早在刚见面的时候就动武了。
胃里“咕噜”响了一声,马从戎紧闭双眼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是死里逃生,又活了。
霍相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独自泡了个热水澡。而在他泡澡之时,马从戎匆匆的吃了两块蛋糕,喝了一杯咖啡。意犹未尽的起了身,他抬手摩了摩自己的胸口,又很有克制的打了个小饱嗝。很好,虚惊一场,天下太平,他也该好好的补养补养自己了。
傍晚时分,他让厨房给霍相贞预备了三鲜馅的小饺子。霍相贞占据了餐厅主席,一言不发的闷头吃。马从戎站在一旁,像个老大哥似的,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大爷,慢点儿吃。”
霍相贞任他拍着,不说话。他也不是没有死里逃生的历过险,但是这一趟山东之行总像是与众不同。如今重新坐回了家里的餐厅,他只感觉处处亲切,连桌布边缘勾结连环的长穗子都不碍眼了。和长穗子一起变顺眼的是马从戎,马从戎,在某种程度上看,也像是无所不能。马从戎把热水澡、洁净衣裤、冰镇汽水、新报纸以及三鲜馅小饺子连成了一条线,让他不必多费半分心思,而能舒舒服服的度过一整个炎热的下午。
像抚慰一只老虎或者一匹骏马一样,马从戎一下一下摩挲了他的脊梁,顺毛摩挲。摩挲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笑着又开了口:“大爷,好啦,吃多了不消化。”
霍相贞果然放了筷子,抄起餐巾擦了擦嘴。
马从戎收了手,微微弯了腰去看他的侧影:“大爷是不是在顾承喜那儿受委屈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摇头。手扶桌沿起了身,他昂首挺胸的想往外走。然而马从戎追上了他,一定想要逗出他的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谁能料到顾承喜会是这种人呢?”
霍相贞不回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这个人的品格和精神全有问题。”
他一出声,马从戎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反倒一时间无话可说。而霍相贞向前走到了楼梯口,忽然又道:“他像连毅。”
大踏步的上了楼,霍相贞自言自语似的压低了声音:“摩尼和他在一起混,这辈子算是完了。”
马从戎仿佛刚回过神似的,撵着他问:“大爷这回和白少爷见面了吗?”
霍相贞往书房里走:“没见。”
马从戎随着他进了书房:“怎么不见一见?”
霍相贞坐到了大写字台后,抬眼去看马从戎:“啰嗦,出去!”
马从戎微笑着一躬身,退出书房吃饺子去了。
马从戎不动声色的开始胡吃海喝,大补了三天之后,他的白皙皮肤有了光泽,黑眼珠子也透了亮。这天傍晚,他鼓着一肚子汤汤水水下了楼,想要进行饭后的散步。然而刚刚出了楼门,他便看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站在小楼附近的一棵老树下,正在独自玩篮球。两根树杈之间绑了个铁圈,算是篮筐。他人高马大的腾挪跳跃,很灵活的拍球运球投球。马从戎停了脚步,静静的看他——将要满三十岁的人了,却还存着一点小少年的心,而且是个孤独的小少年,因为元满没了。
夏日的傍晚,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刻,放到先前,正适合霍相贞和元满舞刀弄棒,或者到花园子里打网球。马从戎看他一个人玩得怪可怜,颇有意给他做个伴。但是退一步想了想,马从戎又自认为没有陪着他撒欢的本领与力量,一旦强行上阵,很有受伤的危险。
马从戎若有所思的旁观良久,最后上前几步,他开了口:“大爷,歇一会儿吧!”
霍相贞停了动作,面红耳赤的托着篮球转向了马从戎。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眉毛睫毛也全潮湿了,显得异常浓黑。仿佛是很意外于马从戎的到来,他盯着对方看了半天,一边看,一边喘,傻头傻脑的没表情。
马从戎对他笑了,想抱抱他,拍拍他。可怜见的,一个人玩。
马从戎留了心,要给霍相贞找个皮糙肉厚的新伴儿。
霍相贞不知道他憋着个新款的马屁,也不理他。装甲列车闯了一趟山东,无往不胜,只最后败了一次,把自己败成了俘虏。总而言之,钢铁家伙还是有用,只是总控全局的工程师死了,倒是一桩棘手的麻烦。
霍相贞让马从戎和安如山去寻觅好工程师,不拘国籍,中西皆可。发话后的第二天,马从戎像个骡马贩子似的,把位金发碧眼的白俄青年领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见青年至多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不禁莫名其妙:“他是你给我找的工程师?”
马从戎笑道:“不是不是,我给大爷找了个伴儿。大爷闲了的时候,可以和他练练拳脚。”
霍相贞没想到马从戎如此不务正业,当即想对他本人先练练拳脚:“你——”
马从戎笑眯眯的继续介绍:“他叫安德烈,原来是安军长的卫士。您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小兵,要是俄国不闹革命的话,他早袭爵了。”
霍相贞见了马从戎沾沾自喜的样子,不由得哭笑不得:“马从戎!我让你去找工程师,你可好,给我弄回了一位爵爷!”
马从戎态度很好:“大爷您息怒,我一直在找工程师,这位爵爷只是我捎带手弄回来的,没耽误正经工夫。您和他练练把式摔摔跤,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解闷,实在是比打篮球强。您说是不是?”
霍相贞不耐烦的连连挥手:“什么屁话!带着你的爵爷滚出去!”
霍相贞终日忙碌,先把自己的卫队重新恢复了规模,又让三辆装甲列车驶向天津,在津浦大厂接受检修。除此之外,他也去面见了张老帅,因为打仗没打好,所以被张老帅骂了一顿。骂就骂了,他自认该骂,心悦诚服的没有话说。
天气越来越热,江苏守军已经把革命军彻底逐到了长江南岸。段中天和霍相贞是一起得意了,护国军也偃旗息鼓的没了动静。
顾承喜从宁阳县回了济宁县。无所事事的坐在屋里喝了小半天的酒,他心中半明半昧的,又有了点神魂出窍的意思。天热,酒也热,他喝得汗流浃背。
小林看出他是有心事,但是思来想去的,不知道他盘算的是哪一出,于是忍不住骂道:“看你那个半死不活的贼样,你能不能出去遛遛你的腿,别总坐在屋里灌黄汤?”
这句话挺有效果,他真把顾承喜骂出去了。等到顾承喜出了门,他又踩着门框往外看。顾承喜走路直晃,小林怕他半路摔跤。
顾承喜挑着阴凉地方往前溜达,九曲十八弯的拐了一阵子,他在一处长廊中见到了白摩尼和杜家双胞胎。
白摩尼穿着一身浅绿的丝绸裤褂,面颊却是红扑扑的。他拄着手杖,靠着长廊阑干半站半坐。双胞胎一边一个,嬉皮笑脸的抢着对他说话。忽见顾承喜来了,双胞胎登时打了立正:“军座!”
顾承喜没理他们,醋意更是丝毫没有。手扶廊柱望了白摩尼,他忽然笑了一下,脑子里乱纷纷的,往事的片段开始在他眼前过电影。霍相贞走的那天,他看见了李克臣。李克臣原来对他很好,总说要给他算一卦,一直没机会算。然而那天大家碰了面,李克臣对他视而不见,根本不看他。
他做团长的时候,李克臣都肯对他亲热;现在他成军长了,李克臣反倒不肯理他。他心里明白,李克臣其实是看不起自己了。
老朋友们的关系都断了,只剩了一个马从戎,可马从戎也无非是想利用自己做保镖。顾承喜望着白摩尼,心想这一个是走不了,要是能走的话,也早把自己踹了。自己一直活得兴兴头头,可是怎么最后活成这样了呢?
忽然间的,他很想对白摩尼说几句心里话。他醉得舌头都僵硬了,一句话说得艰难迟钝:“我……我爱一个人……爱成仇了……”
白摩尼对着他一翘嘴角,给了他一个虚假到极致的微笑。
顾承喜一身一身的出汗,额角细碎的短发全贴了头皮,眼神闪烁着没了焦点:“你笨,我也笨……你是大笨,我是二笨……”
白摩尼和双胞胎全嗅到了浓烈的酒气。双胞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把军座扶回屋里去。白摩尼则是坐得稳当——顾承喜杀了他天性中的羞怯与惊慌,他仿佛是混成了个雪白的小瓷人,不很坚硬,不很结实,然而空了心,没热气。
顾承喜闭着眼睛晃了一下,硬着舌头喃喃又道:“成仇了……”
白摩尼感觉他的话很新鲜,简直是匪夷所思——刚知道是成仇了吗?难道不该成仇吗?
可是转念一想,白摩尼又疑惑了。顾承喜口中的“一个人”,到底是谁?
顾承喜东倒西歪的向后转,沿着原路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和连毅走了个顶头碰。
他的眼已发花,朦朦胧胧的见了个挺小的人。像个小女孩子抱布娃娃似的,他揪着胳膊扯住了过路的连毅,张开双臂把对方搂了个满怀,又用力拍了拍连毅的后脑勺和后背。连毅握着一把半开的折扇,很惊讶的发出了警告:“哎?老弟,干什么?”
顾承喜恍恍惚惚的,已经不认识了他,只是感觉十分孤单,想要找个人抱一抱。
下一秒,他头重脚轻的向旁一飘。是连毅身边的李子明出了手,从一旁狠推了他一把,让他猝不及防的翻过阑干,滚出了长廊。
89、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