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马从戎带着随从上了火车。
进入包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不睡觉,在小床上正襟危坐,双目炯炯,如同猫头鹰。这太荒谬了,他想,顾承喜那样的,怎么会看上大爷这样的?难道大爷特别招人爱,只有我没看出来?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除之不尽,防不胜防。马从戎没想到自己的情路然如此坎坷,简直看不到光亮了。
与此同时,霍相贞倚着棉被垛,正在一口一口的喝红豆粥。顾承喜端着小碗捏着小勺,一边喂他,一边问道:“甜不甜?”
霍相贞一点头:“嗯。”
顾承喜又问:“静恒,过去的事情不提,只说这一次,从你跳河开始到现在,我对你怎么样?”
霍相贞坐不住,即便东倒西歪的坐了,脖子也挑不起脑袋。听了顾承喜的问话,他偏着脸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顾承喜不急不躁,换了个问法:“我好不好?”
霍相贞依旧不言语。
顾承喜笑了:“看来我白忙活了,还是个坏人。”
霍相贞迟疑了一下,随即一摇头。
顾承喜慢慢的喂完了一碗粥。放下小碗抬头一瞧,他见霍相贞正在一点一点的蹭着要往下躺,以为是身不由己,连忙伸手要去搀他。然而霍相贞艰难的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道:“不,坐着……疼……”
顾承喜先是懵懂,紧接着明白了。霍相贞现在就是一身骨头一身皮,坐在梆硬的火炕上,即便是身下垫了褥子,坐久了也要硌得屁股疼。可是刚刚喝了一碗热粥,直接躺下,又怕有碍他的消化。顾承喜略一思索,随即凑到霍相贞身边坐了,把对方拉扯到了自己腿上怀中。霍相贞没肉,他有肉,双腿盘起来,正是很好的坐垫。
霍相贞本来就高大,如今坐上了他的腿,越发高了他一头,脱力似的向后仰靠了棉被垛,他的嘴唇被红豆粥烫出了隐隐的血色。而顾承喜一手拢着他的大腿,一手托着他的后腰,探头把脸贴上了他的胸膛。胸膛瘦骨嶙峋的,但是有咚咚的心跳,顾承喜想那必定是很大的一颗心,至少有自己的拳头大,每跳一下,都是力道非凡。
两个人,近些年,一直没有这样和平静谧的相处过。霍相贞没有力气说话,所以顾承喜也很沉默。夜里他钻进被窝里,又想搂着霍相贞睡觉。霍相贞如今清醒了,便不愿意。颤悠悠的推他一把,再推一把,见推他不开,霍相贞只好翻身背对了他。
顾承喜合身贴了他的后背,心里很安然,什么也没想。
凌晨时分,两个人都醒了。外间值夜的勤务兵看着个小酒精炉子,炉子上咕嘟着米粥。顾承喜开了电灯下了炕,端回米粥喂给霍相贞吃,一边喂,一边自己笑:“你成奶娃娃了,一天八遍的喂。”
霍相贞倒是有些过意不去,抬手要去接碗:“我自己来。”
顾承喜抬手躲了一下:“碗烫,你端不住。”
霍相贞一点力气也没有,知道自己的确是端不住,所以并不强端。对着粥碗咽了一口粥,他面无表情的等着下一口。扑撒开的睫毛在升腾的热汽中湿润了,黑得有了光泽。
顾承喜盯着他看,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了那年冬天——那年冬天,他把霍相贞从死人堆里背回了家,喂给霍相贞的第一顿就是粥,糙米粥,那时候穷,好米吃不起。
霍相贞昨天喝了一天的粥,没见效果;凌晨的这一碗粥入了肚,却是喝出了他的精气神。
顾承喜看他没有再睡的意思,就和他拥着一条棉被坐了,问他:“等把身体养好了,你有什么打算?”
霍相贞低头看着自己的腕子关节:“我想把摩尼接回家里,好好过几天日子。”
顾承喜笑问:“不寻死了?”
霍相贞也是一笑:“那个时候是真没有活路了,自己结果了自己,至少还算体面。”
顾承喜扭头看着他的侧影:“连我都信不过?以为我会把你交给南京政府?”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随即却是摇了头:“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死,死了干净。”
顾承喜向他挤了挤:“你的通缉令还没撤,想光明正大的回家,怕是不行。”
霍相贞想了想,紧接着答道:“回不了家,就去别处。日本,香港,都行。反正往后也没兵可带了,到哪里都一样。”
顾承喜歪着脑袋,枕他有棱有角的肩膀。直着眼睛愣了片刻,忽然又用胳膊肘轻轻一杵霍相贞的肋骨:“平安——”
霍相贞斜了他一眼,不爱听他叫自己平安,但是又知道他改不了口,所以欲言又止。而顾承喜毫无自觉,自顾自的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和白摩尼睡过觉了?”
霍相贞听闻此言,登时一怔,随即侧身向下躺去:“困了。”
顾承喜爬出被窝关了电灯,然后钻回被窝也躺到了原位:“睡和没睡,不一样的。我看他如今在你这里是金口玉言了,你肯定是在他那儿尝到了甜头。要说有感情,原来你们也有感情,可没见你把他看得这么重。”
霍相贞听了这话,虽然里面没一个脏字,但总感觉是污言秽语,想要反驳,又不知从何驳起,于是背对着他叹了一声:“睡吧!”
顾承喜向上扯了扯棉被,随即往面前这一副大骨架子上一贴,意犹未尽的还在唧唧哝哝:“这就把你笼络住了?你还真是没什么见识。呆啊!”
170、谈情说爱
顾承喜把军务全部推给了王参谋长,自己在邢台县一住,开始专心致志的猫冬。
他和霍相贞是早睡早起,七八点钟吃第一顿饭,往往是小米粥和肉包子;等到了十点钟左右,勤务兵把小炕桌往炕上一摆,给霍相贞单独开了第二顿饭,不是点心就是汤面。过了中午,下午依然有加餐,霍相贞从早到晚的吃,不出几天的工夫,一身嶙峋的骨骼棱角就圆润些了,眼睛也湿润润的有了光亮。
这天上午,他刚吃了一大碗炸酱面。很饱足的盘腿坐在炕上,他由着顾承喜查看自己的左臂——左臂的枪伤先前一直不收口,这几天才有了起色。
小褂前襟大敞四开,领口松松垮垮的退到了后背,右袖穿着,左袖脱了,他的身体虽然还是瘦得露骨,但是皮肤已经恢复了些许弹性和光泽。顾承喜用个蘸了药粉的小棉花球,往那伤口上轻轻的涂;他侧过脸垂了眼,一言不发的也跟着看。顾承喜涂着涂着,忽然轻声问道:“疼不疼?”
霍相贞摇了摇头:“不怎么疼。”
顾承喜笑了:“疼就告诉我,别忍着不说。”
霍相贞点了点头:“嗯。”
顾承喜又看了他一眼,感觉他此刻很乖。霍相贞不是装模作样的人,既然自己都看出了他的乖,他便必定是发自内心的真乖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这一阵子表现很好,让他放下了戒备心?
把小棉球顺手扔到了炕下,顾承喜微微的探了头撅了嘴,对着伤口吹了吹凉风。双手合握着他的胳膊,胳膊还是细,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能摸清他粗壮的骨头。一只手顺着胳膊缓缓的往下滑,顾承喜的目光跟着自己的手走,最后眼看着自己的手,搭上了霍相贞的手。
霍相贞也低了头,看一只手纠缠着另一只手,两只手是一样的大,乍一看简直有点不辨你我。顾承喜的手比他白皙一点,皮肤也比他细嫩一点。长长的手指灵活的钻入了他指间,要和他十指相扣。他的伤口还在隐隐的害疼,连累得整条左臂都不敢妄动。左手笨拙的翻转着躲了一下,想要避开对方的纠缠;然而顾承喜的手指如影随形,指尖划过他的手背,指肚捺过他的掌心。他避无可避的抬了手,结果只觉腕子一紧,是顾承喜一把攥住了他。
隔着中间这一双手,顾承喜抬眼望向霍相贞,忽然问道:“平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爱你?”
霍相贞正视着他答道:“知道,你说过很多次。”
顾承喜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心口:“知道是知道了,可你心里明不明白?懂不懂?”
霍相贞垂下眼帘思索了片刻。末了对着顾承喜一抬眼,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女人?”
顾承喜当即反问道:“马从戎也以为自己是个女人吗?”
霍相贞迟疑的答道:“马从戎?马从戎和你怎么会一样。他从小就跟着我,二三十年的感情了……”
话说到此,戛然而止,因为霍相贞忽然想起了那句“一日夫妻百日恩”。那句话和“二三十年的感情”似乎是犯了冲突,哪句该占上风,他一时有些糊涂。
顾承喜继续又问:“白摩尼呢?”
如他所料,霍相贞的声音果然温柔了:“摩尼倒是一直像女孩儿。”
顾承喜笑了,笑得无可奈何。笑到最后一点头,他投降似的,决定不再多解释。解释也是白解释,而且兴许会越说越乱——肯定是越说越乱,因为若是能说清楚,早清楚了,何至于如今又要老调重弹?
“是。”他告诉霍相贞:“我是个女人,看上你这个男人了。”
霍相贞凝视着顾承喜,半晌过后,他一点头:“明白了。”
顾承喜紧盯着他追问道:“真明白了?”
霍相贞叹了口气:“真明白了。你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了。好在你不说,外人也瞧不出来。瞧不出来才好,真要是瞧出来了,人家还不讲你的闲话?你看那连毅,谁背后提起他不笑?况且连毅年轻的时候挺清秀,人家骂他,也至多骂他一声兔崽子;可你这人高马大的,再不男不女,那不成妖怪了?你不能学连毅那身做派,听见没有?”
顾承喜爬到了他的身后,同时笑道:“嗬!这一天六顿真是没白吃,都有力气对我长篇大论了。”
话音落下,他把下巴抵上了霍相贞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