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画此刻脑子里只剩下盘桓的“地师”二字。大约是早就有了心里准备。此时隐约的猜测被印证,他反而没有太多的震惊和难受,只有种果然如此的默然。
只是他想不明白,印玄一个混血半妖,为什么会掺和到乾派的事情里去,还能成为乾派四位地师之一。
听答话的那道声音战战兢兢,证明印玄并不像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温和好脾气。
陈画眼神一黯,忽然有些不确定对印玄的判断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印玄,但看见这一幕之后,他却发现,自己未必真正了解过他。
印玄还在问话:“出了什么事?浮游呢?”
他本来在休息,但忽然间心中一悸,紧接着便感觉到酒店与他的联系断了。酒店是他和浮游多年费心经营的成果,他十分看中,担心是酒店出了事,他才仓促地赶了过来。
然而到了酒店后,却发现酒店的状况远比他所猜测更加的恶劣。
不仅酒店四周设下的阵法被毁,他们费了大量物力财力开辟的一方小空间全然崩溃,就连酒店里的下属也都不见踪影,浮游更是联系不上人。
印玄心中隐约不安,只能冒险进来摸清情况。
酒店里的人手都是浮游驱使的役魂,唯有一个例外,就是他以役魂之法糅合了傀儡术研究出来一个侏儒傀儡。
侏儒傀儡身形矮小,亦不能以常人面貌的出现,是个半成品。印玄当初本想将他销毁,却意外发现侏儒傀儡十分擅长躲藏,它不仅能隐藏自己的气息,还能在一定程度上隐藏同伴的气息,可以必过妖管局的探测。
所以印玄将它留了下来。
发现酒店出事后,他冒险进来,便是为了找侏儒傀儡。
然而侏儒傀儡接着所说的话却让他脸色大变。听闻是酒店出事是因为浮游招惹上了饕餮,不仅连累了酒店,连他自己也被饕餮带走之后,更是面露怒色。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印玄脸色难看至极,冷声骂了一句“蠢货”,便一拂袖将侏儒傀儡收进了袖中。
他环视酒店一圈,步伐匆匆地离开,心中则已经在思量后策。
浮游落进妖管局手中,难保不会牵连到他。浮游不同于酸与,两人搭档合作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一旦浮游说出点什么,他就危险了。
谨慎起见,他还是尽快撤离更妥当。
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的辛苦布局都要作废,而造成如今局面原因,大半是浮游盲目自负不听劝诫我行我素,就忍不住想骂人。
……
印玄离开酒店后,便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陈画尾巴一样追在他的身后,只是跟着跟着他就发现,印玄开始专挑不好藏身的大路走,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发现了端倪。陈画心中刚浮起怀疑,就见印玄身形疾转,拐进了一条无人街道。
谨慎起见,陈画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寻了个便于观察的位置,准备先确认一下印玄是不是已经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但他一眼望去,却见印玄负手站在街心,正朝着他这边看来,神色有些冷然:“出来吧,都跟了一路,何必再藏头露尾?”
行踪既然已经被发现,陈画也不再躲躲藏藏。
他大大方方地从藏身之处走出来,目光冷淡地凝着印玄:“师兄大半夜不睡觉往外跑,我一时好奇,就跟过来看看。”
印玄眼中划过讶异,不确定他到底看见了多少,放软了声音道:“我之前同你提过,我受人来江城来查一桩案子。”
“师兄好歹也是乾派四地师之一,怎么查个案子还得亲自出面?”
陈画嘲讽地看着他:“怎么乾派没给你拍几个下属办事吗?”
印玄脸色一沉,脸上虚假的笑意尽数收敛,显得有些阴沉:“你都听见了?”
陈画没回答他,而是定定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他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然而问题太多,到头来问出口的,只有简短三个字。
印玄显然也不会给他满意的答案,他垂眸道:“我自由我的苦衷,师弟又何必刨根问底?你我虽然各为其主,却没有利益冲突……”他说着又柔和了神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瞒着你,也是不想影响我们昔日的情谊。”
“师弟,师父已经没了,我不想再与你为敌。”他带着一丝恳求看着陈画:“今晚之事,只当从未发生过,好不好?”
他的神情真挚,言辞恳切,几乎字字句句戳在陈画的软肋上。
印玄比他年长许多,自他被元黎点化脱离画卷,便是印玄为他启蒙,带他修行。他从画中出来时,只是一副雪白骷髅,也是印玄手把手教他笔墨丹青,教他为自己制皮囊。他是画中骷髅,本来无亲无故,印玄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印玄之于他,不亚于元黎之于印玄。
如果有选择,他又何尝想与印玄为敌?
陈画闭上眼,默然许久,方才哑声道:“当做从未发生过也可以,但你要给我一个信你的理由。”
他眼神执拗地看着印玄:“不然我们师兄弟,从今往后,便只能是仇人。”
印玄目光一黯,犹豫良久,方才面露挣扎道:“好,我告诉你。”
他哑声道:“我就是不甘心……”他缓缓走近陈画,趁着陈画凝神倾听之时,五指成爪出其不意地穿过他的心脏位置,用一种沙哑低沉的腔调低笑着说:“……不甘心就这么死在下界。”
陈画脸色一白,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瞪大了眼:“……元黎?”
见他听出来了,印玄也不再掩饰,笑容慈和地看着他,声音却怨毒阴沉:“好徒儿,你还记得为师啊?”
陈画握住他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又摇头道:“不,你不是元黎。”
若面前的印玄是元黎伪装,他怎么可能连只有师兄弟两人才知道的琐碎小事都知道?
更何况这几日印玄天天给他做饭,饭菜的味道与从前别无二致。
如果是元黎冒充,不可能伪装得这么完美。
“我当然是元黎。”
印玄朝他诡异地笑了笑,手指不断缩紧,欣赏着他痛苦的表情,眼神十分愉悦:“但我也是印玄啊……”
作者有话要说: 狴犴:打我老婆?你死了!
婪崽:打我嫂子,你没了!
陈画:让我自己来谢谢:)
印玄:???
第163章
印玄看着陈画愕然的神情, 笑得很得意。
他怜悯地看着陈画:“你下手弑师的时候,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陈画面如金纸,身体摇摇欲坠。
“看来我这个师兄让你很满意。”
他又换回了印玄的声音道:“不如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助我将酸与救出来, 我就还是你的师兄如何?”
陈画嘴唇颤抖, 咬牙道:“不可能!我当年没有助纣为虐,现在也不会!”
“那我就只好杀了你了。”印玄面露遗憾, 抓住他心脏的手指缩紧, 冷声道:“只要我再用一点力, 你就会变成一堆腐朽的骨架。将妖核凝成心脏的法子还是我教你的吧?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 你竟然也不知道换一换。”
凡是妖族, 都有妖核。妖核是天生就有, 大部分妖族的妖核都在心脏处,一旦心脏受到不可逆转的重击, 妖核破碎, 便会当即丧命。
但也有如陈画这样比较特殊的存在, 没有妖核, 又或者妖核不在心脏之处。
当年陈画被元黎点化, 虽挣脱了画卷的束缚有了自由身, 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能修炼的。人族与妖族修炼,大多都要靠身体经脉吸纳运转灵气,方能踏入修行之道。但陈画诞生便是一具没有血肉的骷髅。是印玄教他将吸纳的灵气凝结在心脏处, 方才能正式开始修行。
后来日积月累,这颗模拟的心脏便成为了他的妖核, 也是他的命门。
此事唯有他和印玄两人知道。
现如今印玄捏住他的命门,也不怕他还有余力反击,只愉悦地欣赏他的痛苦。
当年他点化陈画, 本意是想从人皮骷髅图中寻找精进傀儡术的办法,却没想到陈画吃里扒外,竟然背叛了他。
忆起当年,印玄眉眼浮上戾气,手中顿时越发用力:“若不是你吃里扒外,我也不必平白废掉一个傀儡,你可知道我那些傀儡分身要制造出来需费多少心血?就是拿你的命来填,也填不满。”
他本是赤松子的嫡传弟子,当年下界黄帝与蚩尤在逐鹿大战,上界亦受牵连,许多黄帝一派的妖族纷纷下界。他本来在看好戏,却不料他师父赤松子忽然传讯给他,让他带着师弟师妹也去下界支援。
师父赤松子是炎帝旧部,小师妹更是炎帝之女。黄帝于他们而言,本该是敌人。
可事到临头,师父竟然让他带着师兄弟们下界支援,助黄帝大败蚩尤。
他曾经质问过师父缘由,但师父只是严厉地让他听命行事。后来他不得不带领师兄弟下界去支援,却没想到自此便断绝了回上界的机会。
战神蚩尤实力强悍,即便黄帝请来诸多助力,这场战争仍然只是惨胜。
逐鹿一战中,无数大妖或陨落或受伤,他亦因为养伤暂且留在下界。他原本计划着等伤势养好后,便返回上界,哪知黄帝早就在暗中筹谋“绝地天通”之计。没等他们返回上界,黄帝先是让位颛顼,紧接着颛顼便命重。黎二人断通天路,阻隔两界往来。
如他一般滞留下界之人,再没有机会返回上界。
因上下两界交流被阻隔,下界灵气日益稀少。无数大妖陨落消散。当初随他一起下界的师兄弟们亦难逃厄运。最终唯有他一人幸存。
而他虽然师承赤松子,却因有一般人族血脉,使得他修炼有碍,寿命亦无妖族那般漫长。
随着下界灵气日益稀少,他的修为再难突破瓶颈,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寿命走到了尽头。
他开始不可抑制地衰老,虚弱……
当他虚弱地躺在草庐里等死时,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是满腔的恨意和重回上界的执念。
后来他在临死之际钻研出了傀儡术,以秘法锻造出傀儡分身,在临死之际,忍受魂魄被生生撕裂的痛苦,将一半魂魄转移到傀儡分身上去。等傀儡分身顺利长成,踏入修炼,同时原本的身体寿命将尽,便可以将另一半魂魄亦转移到傀儡分身之中。
他靠着傀儡分身,才能敌过这漫长岁月的桎梏。
甚至到了后来,他可以制造的分身不再拘于一个。只要能寻到合适的材料,他就可以制造出更多的傀儡分身。
他将这些傀儡分身养大,教导他们修炼,而后放他们出去历练,顺利活下来且修为最高的便是他最完美的身体,而其余的傀儡分身,若是没有死在外面,便将成为他新身体的炼丹材料。
印玄不过只是他无数傀儡分身中的一个罢了。
这些分身里虽然是他的魂魄,但大约是受炼制材料的影响,相貌性格都多少有不同。
对傀儡分身感情深厚的人,陈画不是第一个,亦不是最后一个。
如陈画这样的,印玄也见的多了。
他对此嗤之以鼻,却也不说破,而是收敛了神情,冷然道:“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助我救出酸与,你和印玄就都能活下来。否则,你和印玄……都只有魂飞魄散的下场。”
陈画眉眼一动,蓦然抬眸看向他。
印玄有恃无恐地笑,眉眼间故意做印玄往日温和的神色:“好师弟,我的命就在你手里。”
“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陈画道:“也许师兄早就被你杀了。炼魂窃取记忆也不是什么办不成的事情,我凭什么信你?”
印玄见他神情似有动摇,又给他加了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