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依兰悄悄等了一会儿,听着脚步声远去之后,她爬出床底,非常顺利地离开了贤者的私人住所。
    她没有返回詹姆士的住所,而是挤到了不远处的光明广场周围看热闹。
    最危险的地方总是最安全的地方。
    弗雷和巴什龙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老卡佩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感觉打得差不多了,他就和主教一起进入修理间废墟,阻止了两个男人的决斗。
    在依兰的暗中帮助下,这场战斗弗雷大获全胜。
    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是痛殴了情敌一顿,多多少少让他出了些恶气。
    “关于巴什龙的生活作风问题,神殿一定会严肃处理。”主教的表情十分难看,“但是这里发生的事情,老贤者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交待?”
    “主教想要什么样的交待?”人群后方传来一个平静淡泊的声音。
    ‘嗡嗡’的议论声猝然中止,魔法师们非常自觉地分列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身穿白色法袍的年轻贤者一步一步走向广场,一身淡然的气质让他看起来好像随时都能立地成神。
    完全看不出来他到这里是要讨要修理费的。
    面对这个人,光明神殿的神使们不自觉地矮了气势。
    主教和副主教看起来也有一点忌惮。
    “打破了屋子吗。”贤者淡淡地说,“我的屋子也被神像砸坏了,那么这件事就算两清吧。”
    主教盯着他。
    贤者的眼睛就像一潭平静的水,看着他的眼睛,无法看出关于他的一切,只能看见映在水中的自己的倒影。
    “昨夜入侵神殿的神秘访客,留下了魔法痕迹。”主教凝视着贤者,“贤者对此有何看法?”
    “如果有证据,随时可以来找我。”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贤者都没有丝毫破绽或者波动,“再会。”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不远处的贤者大厅。
    在他的影响下,看好戏的魔法师们心绪也平静了下来,就连弗雷也垂下眉眼,退离了光明广场。
    依兰默默注视着这位人前人后两张面孔的年轻贤者,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她踱回法师区。
    “依兰?林恩。”弗雷从身后追上来,叫住了她。
    依兰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心虚:“嗯?弗雷统领找我有什么事?”
    刚打完架的弗雷看着有一点泄气,他偏了偏头:“来。”
    做贼心虚的依兰小心翼翼地跟着他。
    两个人来到了一处中心喷泉旁边。
    弗雷走到白玛瑙石砌成的喷泉边上,就着池水照了照自己,伸手抄起一捧水洗了洗脸。
    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颓丧,洗完了脸,顺势坐在喷泉的台子上面,屈起了一条腿,模样有些狼狈。
    “贤者不是交待过,发现什么证据都要告诉你吗?”他的唇角挑起了一丝苦笑,“你就来听听一个男人糟糕的大半生吧。”
    依兰:“……很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弗雷挥了挥手,“每个人都在心里嘲笑我,我早就习惯了。你也不需要刻意装出安慰的表情,我不需要那个。”
    依兰眨眨眼睛,点头。
    她坐到了弗雷的身边。
    弗雷沉默了片刻之后,慢慢地开口了——
    “我来自巴沙王国。出身不高,野心很大。二十岁领悟魔法,在国内被称为天才魔法师,但是来到法师塔,却是底层中的底层。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会像这些人一样,啃着干面包,默默无闻至今。不,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弗雷的目光投向远处。
    “所以,我开始追求布蕾雅这位非常高傲的、不近人情的冷漠女孩。当时她的祖父老卡佩还是贤者,在一场与伪神的战斗中,老卡佩受伤,布蕾雅的父母双双殉难,高贵的女孩在最悲伤的时候短暂地流露出脆弱,给了我可趁之机。我伪装了自己,说句真心话,论条件我确实配不上布蕾雅,当时我刻意模糊了自己的条件,并没有让她知道我在巴沙王国并没有什么家底,根本买不起一瓶魔力药剂。”
    他自嘲地笑了笑。
    “当然,刚失去父母的女孩是没有心思来仔细考察追求者的,我刻意误导她,让她以为我的条件并不是很差,和那些大贵族一样可以用财富来支撑庞大的魔法消耗。就这样,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初来乍到者,壮着胆子,追求法师塔中最为高不可攀的女孩。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依兰默默低下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谁也没想到,我居然追到了布蕾雅。她答应我的那天,我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这件事掀起了很大的风波,嫉妒者把我贫困潦倒的老底翻到布蕾雅面前,说我门不当户不对。当时我和布蕾雅刚开始交往,说实话我以为她会踹了我,没想到布蕾雅却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句话——‘门当户对有什么用,门当户对就要结婚吗’。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布蕾雅的脸上出现激动的情绪。”
    “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像做梦一样。我和布蕾雅很快就结婚了,当然,我很有自知之明,抛弃了自己姓氏,加入卡佩家族。从此,我得到了充足的药剂供给,可以随便查阅所有的珍贵典籍,我的天赋得到了最充分的放大,和梦想中一样,我平地飞升了。”
    “婚后,布蕾雅对我一直很冷淡,当然,她无论对谁都冷淡。她是一个非常非常自律的人,连情感都收敛控制得很完美,从不外放……”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漫长的沉默。
    弗雷再次开口的时候,声线平稳了很多,没有再带上情绪。
    “昨天我去药剂中心查找线索,翻查了近半年内的火焰药剂收支情况,逐一排查领取过药剂的魔法师,没有发现异常。到了凌晨时,发现了一条遗漏的线索——布蕾雅在案发之前曾取走过一瓶火焰药剂,因为卡佩家的帐目是单独记载的,所以第一轮搜索的时候被我忽略了。当时其实我也没有怀疑是她,只是例行公事,让人开启了她在药剂中心的储物箱。”
    他顿了顿:“结果,在储物箱中发现了用过的空瓶,瓶子上面有冰系魔法的痕迹,瓶口还沾到了血,以及牙齿磕出的痕迹,对照了从白休嘴里发现的玻璃渣,发现完全吻合。”
    依兰轻轻点头。
    按照萨萨莉对白休尸体的分析来看,白休当时是被人用冰系魔法冻住身体,然后强行灌入火焰药剂烧死的。布蕾雅,正是一位强大的冰系魔法师。
    “另外……”弗雷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在储物箱中还找到了巴什龙写给布蕾雅的信,很多,内容不堪入目。我很想认为那是巴什龙一厢情愿,但是不行,信里面提到了太多细节,足以证明他们长期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而且她还……珍藏着它们,没有销毁。”
    “所以你揍了巴什龙一顿,”依兰竖起拇指,“干得漂亮!”
    “谢谢。”弗雷苦笑,“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怎么相信布蕾雅真的做出了这些事情。除非找到她,她亲口承认。她真的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依兰忍不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虽然布蕾雅看起来真的不像一个偷情者,但事实上她真的这么做了。
    “布蕾雅这么冷情冷性的人……怎么会……”弗雷垂下头,狠狠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我一直觉得她根本没有那方面的需要,每一次都只是很勉强地尽夫妻义务而已……她明明那么冷淡!”
    ‘噢,也许只是对自己的丈夫冷淡。’依兰同情地想,‘难道这就是左手摸右手的老夫老妻们的常态吗?’
    弗雷眼角的鱼尾纹里闪动着屈辱的泪水:“她明明那么冷淡……”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找到她。”依兰冷静地把弗雷从悲伤的情绪中拉出来,“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找到她,我要亲耳听她说。”弗雷抬起了碧绿的眼睛,深吸两口气平定情绪,“布蕾雅离开魔法庄园之前,曾对管家说十二点左右回家。而巴什龙说她十一点离开了光明神殿,这件事目击者很多,没什么疑点。现在的问题是,离开光明神殿之后她去了哪里?难道她还约过另外一个人吗?”
    依兰很心虚地绞了绞手指。
    布蕾雅本来不会在十一点离开,依兰和魔神潜进光明神殿的时候,布蕾雅和巴什龙激战正酣。如果不是被打断的话,估计战斗到十二点不成问题。
    依兰摸了摸鼻子:“光明神殿不是有入侵者吗?也许是被那件事情惊动,她才提前离开。”
    依兰回忆着布蕾雅的言行,被撞破的时候,布蕾雅表现得非常紧张焦急,她在意名声,想要掩盖偷情的事情,这就意味着当时她并不知道弗雷已经查到了她的头上。
    那她为什么要逃走?
    “对了,”依兰偏头,“难道布蕾雅不知道你去了药剂中心吗?她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转移证据。”
    弗雷摇摇头:“说来你可能难以想象,其实我们夫妻之间,每天说话不会超过三句。除了一起行动的时候之外,她绝对不会过问我的公事。当然,她的事我也不会插手,如果我多嘴,她会表现得十分厌恶。”
    “这不正常。”依兰奇怪极了,“既然当初她那么坚定要和你结婚,也正面回应过身份悬殊的问题,那么她不应该对你这么冷漠啊?刚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是这样,”弗雷叹息,“二十多年,一直如此。”
    依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布蕾雅失去父母的那一次,是与恶爱领主的战斗吗?”
    “是,你怎么知道?”
    依兰迟疑了一下:“贤者提过。”
    弗雷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你竟然能和贤者聊往事。”
    “只是随口一提。”
    弗雷抬了抬眉毛:“如今的贤者白德,是老贤者的关门弟子。他是一位天才,在魔法上的造诣无人能及,他冷静、聪慧、洞悉一切,所有人都心悦诚服,认为他就该接任贤者之职。在那场战斗中,他的表现非常惊人,如果不是他力挽狂澜的话,那一次很可能是全军覆没的结果。那一战,老贤者失去了儿子和儿媳,自己也受了伤,于是传位给如今的贤者。继任时,他只有二十多岁。”
    依兰轻轻点头:“这位贤者很强。”
    “是啊。”弗雷笑了笑,“在他面前,很少有人不会自惭形秽。如今我们都老了,他还是当初的模样。”
    依兰也笑起来:“确实是位非常特别的能人。”
    弗雷望着天空。
    “无人高攀得上。”他叹息,“如果我是那样强大的人,不知道布蕾雅还会这样冷……”
    他及时咽回了没说完的话,朝着贤者大厅的方向垂下头。
    “失言了!”
    他坐回喷泉边上,茫然地清理着一团乱的脑袋。
    依兰打断了散开的思绪,清了清嗓子:“这样的话,线索就全部断了,只能被动等待你手下的法师们查到有关布蕾雅行踪的新线索。”
    “不,并没有全断。”弗雷抬起眼睛,“其实还有一条线索。”
    “哦?”
    “你。”弗雷眯了眯眼,“布蕾雅为什么要杀白休?”
    依兰:“……”
    弗雷一扫刚才的颓唐,目光逐渐凌厉起来:“或者我换一种问法——布蕾雅为什么要把白休的死嫁祸给你?你和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依兰:“……我说不认识,你信吗?”
    “那么,你去找白休,和他说了什么涉及布蕾雅的事情吗?”弗雷步步紧逼。
    这件事恐怕糊弄不过去了。
    依兰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单是下毒那件事的话,问题也不大。
    “其实是这样的,白休私底下做着一些灰色的交易,二十多年前,他把一份很罕见的毒素卖给了坦利丝王国的一位大贵族,用于爵位的争夺之中。现在事情败露了,查到了白休的身上,我来找他是谈这件事情的。”
    弗雷瞳仁微微收缩:“涉及布蕾雅?”
    依兰摇摇头:“白休说,把药卖给他的人是你。”
    弗雷失笑:“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生平,应该能判断得出来,二十多年前的我并没有做这种高端交易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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