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话没说完,原本贴在画架上的宣纸被风一吹,兜头盖脸,那摊主手忙脚乱地扒下来,就见上面那三句话后,又多了一行字,字迹端正,和他那狗刨草体一比,简直就是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那句话写的是:“我举杯邀月。”
    “水中月,变成杯中月啊?”
    摊主眯起眼,洋洋洒洒的日光将少年身廓融进一团白影中,像山水画中的留白,他正俯身将笔轻轻放下,笑得有礼而谦虚。
    “月在我杯中,杯在我手中,我人在何处,月便去何处,明月逐我,非我屈就明月。”
    他笑中有一点隐秘的骄矜,与往常或虚假、或嘲讽的笑不一样,像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呈上自己精心完成的作品,自负地等待着一如既往的溢美之词。
    “意思是有了,不过……为什么这么一轮大月亮,要屈居在酒杯这种方寸之地?”摊主鸡蛋里挑骨头:“这哪是邀月?分明是不择手段地禁锢月亮,心术不正。”
    他看薛琼楼的眼神,和方才谈论起那个逼自己徒儿杀妻证道的温先生一样。
    白梨十分明显地察觉到身旁人难得温和下来的气场陡然凌厉。
    说的是没错,但是……但是……大叔你为什么要这么犀利这么直白地一针见血啊?!你看他笑得这么好看不觉得背后凉飕飕吗?!
    “这位大叔你别岔开话题啊,你刚刚说意思有了,说明勉强能对上是吧?”白梨在他面前一挡,抱起手一脚踩在画架上,像个盛气凌人又莽莽撞撞的大小姐:“那就快给我们画画啊!耍了我们这么久,想卷铺盖就跑,门都没有,呵——”
    摊主道:“小姑娘脾气那么大,嫁不出去的。”
    “白道友,”薛琼楼在她背后道:“你把画架踩塌了,要赔钱的。”
    绫烟烟有些丢脸地扯扯她:“阿梨,你冷静点,怎么突然这么暴躁?”
    白梨满脸悲痛。
    我锤爆姓薛的狗头!大恶人我来做,老好人你来当!
    “行吧,有点意思也算意思,我言出必行。——你们几个都是朋友?”
    “对!”姜别寒爽朗地笑起来。
    几人纷纷找自己的站位,只有薛琼楼疏离地站在一旁,像一道孤寂的影子。
    “薛道友,你怎么站的那么远?”白梨朝他招招手,指指自己身边:“快来快来,这里还有个位置。”
    她站得太过偏左,身旁有光影空白,好似那块空白,应该由另外一个人去填补。
    “不了,我……”
    胳膊被人抱在怀里,连拖带拽地拉了过去,不给任何拒绝的机会。
    “别扫大家的兴嘛,也别说你怕自己不上相……再站过来一点,看我干什么?看前面——”
    华胜依旧斜卧在发间,从一个懒起画峨眉的闺中女郎,变作回首嗅青梅的邻家碧玉,倚门低头那一瞬的温柔,是梨花映春水般不胜风情的娇羞。
    丹青泼洒,挥墨横姿。
    画卷上五人亲密地挨在一起,明媚的鹅黄,俏丽的粉杏,深沉的玄黑,青葱的水绿,还有一块干净的雪白。
    白得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要说:  度假结束
    日常一问:薛同学你反思一下,为什么别人都有颜色只有你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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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鹤烟福地(一)
    潺潺溪流自林深处雀跃而来,在岩上哗哗流淌,枯枝败叶堆积在岸边,鹅卵石光滑如蛋。风吹草低,秋叶瑟瑟,天际云层压得极低。
    一块矮小的石碑竖立在溪水中,石碑上刻着太极八卦图,黑白二色在叮咚作响的溪流声中,仿佛也在缓慢流动、融合。
    “这就是鹤烟福地的入口?”夏轩也不介意沾湿衣袍,走近溪水中绕着石碑转一圈,啧啧道:“所以,我们要去黑面还是白面?”
    “黑面是阴寒的玉犀石,白面才是炎阳的玉璧石,”绫烟烟指着八卦图左侧那一块:“所以我们应该去白面,也就是往左走。”
    姜别寒正掬了捧溪水净面,闻言将剑匣背起来,踩上溪水中的鹅卵石,“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回头看着岸边两人:“麻烦你们在这等着了,我们去去就来。”
    鹤烟福地位处白鹭洲最南端,白鹭洲是座海中小瀛洲,鲜有外来修士造访,故而这座天成福地也是人迹罕至。
    光顾者稀少,不代表这座福地没有价值。
    毗邻渡口的那座小小坊市中,店铺所贩卖的法器、法宝、秘籍,有一半都是来自于鹤烟福地,铺主雇佣山泽野修或是小宗门的修士,去鹤烟福地搜罗宝物,再转手卖给别人,可谓是个自给自足的宝库。
    一行人到这里来也不是毫无缘由,为的是寻找玉璧石,治姜别寒他师父的老寒腿。
    姜别寒早年为此奔波过不少地方,四处寻求良方妙药,奈何收效甚微,断岳真人的腿伤年复一年,没有半点好转。
    原本众人昨日便要离开白鹭洲,直接乘飞舟去往蒹葭渡,结果姜别寒听了一间药铺老板的建议,说鹤烟福地有玉璧石可以治疗阴寒腿伤,建议他来这里碰碰运气。
    之所以说是“碰碰运气”,一则,玉璧石是鹤烟福地的镇地之宝,取之不易;二则,正因为玉璧石名气太大,很可能已被他人捷足先得,成了某位修士的囊中之物。
    但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是希望,众人便多留宿了一夜,次日起早来到这里,现在天还是蒙蒙亮,杳无人烟,林间充斥着湿漉漉的草木清香。
    天气很好,运气也很好,没碰上其他修士,不然为了争夺法宝打起来,就不美好了。
    毕竟鹤烟福地不像有鹿门书院坐镇的环琅秘境,是块无人管辖的无主之地,三教九流皆可进出,若是碰上凶蛮残忍、目无法纪的散修,很可能会被他们纠缠到天涯海角。
    现在对岸只剩了两个人。
    “听闻福地内有条千年巨蟒守着玉璧石,古往今来修士前仆后继,大都便栽在这条巨蟒手里,想得到玉璧石难如登天。此行危险,人多有照应,所以——”
    薛琼楼将读了一半的话本收回芥子空间,“我也去。”
    “我也一样,所以——”
    无聊得蹲在地上数蚂蚁洞的白梨立刻一跃而起:“我也去!”
    姜别寒脚下一滑,差点直接在河里摔个狗吃屎。
    他自觉算盘打得很完美。
    瞧啊,他们三个去鹤烟福地找玉璧石,干正经事,剩下两个等在原地,讲讲情话,拉拉小手,此处景色优美,空气清新,过了一时半刻旭日东升,还能一起赏赏林间日出的美景,更是锦上添花。
    多难得的机会啊!
    多浪漫的场景啊!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都不睬他?!
    姜别寒自闭了,他觉得是自己一个人操碎了心,是自己一个人在孤军奋战,是自己一个人皇帝不急那啥急……他琢磨着等过了今天,找个机会和绫烟烟说一下,女孩子法子多,一定比他有主意。
    他苦笑着拱手:“那就麻烦薛兄了。”
    “不客气。”
    薛琼楼走到河岸边,忽地止步,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河流湍急,容易摔跤,白道友,你先过去吧。”
    姜别寒老泪纵横地点点头。
    不错,就该先让着女孩。
    白梨拎起裙角,裙下露出一小段白腻的足踝,每走一步便踩出一朵洁白的水花。
    薛琼楼紧随其后,衣服是件品阶极高的法袍,靴子浸在水里,袍缘划过水面,滴水不沾。
    走了一半,白梨摸了摸头发,突然半途折返:“那个梨花华胜好像掉了。”
    小巧的头饰掉在枯黄的杂草丛中,如珠玉落于山石,薛琼楼遥遥看着,漆黑的眸中聚了一片白雾,雾中聚敛星光,他转身道:“算了,我替你——”
    “不用,我自己捡。”
    水花四溅,她提着裙角小步跑着,同他擦肩而过,捡起华胜的时候,还拿袖角仔细擦了个干净,好似很珍重这枚昂贵且精致的头饰。
    大概是她第一次收到别人的心意,所以会格外看重一些。
    薛琼楼径自走到岸边,听身后一阵噼里啪啦水声,她又踩着溪水跑过来,裙角在草地里拖曳出一条浅淡的水痕。
    站在岸边,溪流对面是一片枯蓬断草,走到对岸,满目萧条的景色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成了一片百草权舆、春光明媚的融融春景,袅袅青烟掩着瀑布若即若离的冲刷声,草长莺飞三月天。
    摆在众人面前的两条一模一样的岔道,通往迷雾重重的远方。岔道口各自留有一个巨大的足印,据闻这是上古仙人踩下的印记,开辟出了鹤烟福地。
    薛琼楼垂眸看着脚下两条岔道,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光影游弋在他面上,温静如美玉。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来助一臂之力的。
    当然不是。
    托他下黑手的福,本来安安静静在寒潭内睡觉的巨蟒被激怒,又是一番血流成河命悬一线,绫烟烟和夏轩两个还差点沦为盘中餐。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块太极八卦图早已被动了手脚。
    他博闻强识,读的书比绫烟烟多,经历过的世事人情也比绫烟烟多,绫烟烟只知道黑面有玉犀石,白面有玉璧石,而他在此基础上,还知道这块似动似静的太极图,可以用特殊的方法扭动。
    所以现在众人面前的两条岔道——是反的。
    玉犀石与玉璧石,如一对双生儿,生得一模一样,个性却截然相反。只存在于传闻中,没有任何人见过实物,只知道阴寒的是玉犀石,阳炎的是玉璧石。
    但真正的玉璧石早已被人先手夺走,福地里剩下的只有一颗玉犀石。
    断岳真人的腿受了严重的寒伤,若是再以极阴寒的玉犀石为药佐,不止整条腿会废,整个人都会被化为一滩血水。
    而且这东西邪门的很,不仅会致死,还会致幻,断岳真人惨死之前疯癫入魔,砍死了半个剑宗的弟子,姜别寒的几个同门师弟无一幸免。
    所以当最后的最后,姜别寒满身伤痕累累,九死一生地从琅环秘境回到剑宗,发现自己恩师服用了自己亲手带回的药物,成了闭关洞府内一滩血水,自己无辜的师弟们惨死其手,其绝望程度可想而知。
    他一颗剑心瞬间崩得粉碎。
    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之痛万万年。
    “那我们一个个进去吧。”
    绫烟烟先迈了一步,踩进巨大的脚印中,身影随之消失,紧接着是夏轩,到姜别寒的时候,他回头朝两人用力眨眨眼,才一步三回头地踩进去。
    “白道友,你若觉得害怕,不必勉强,可以在这等我们回来。”
    薛琼楼静静看着她,漆黑的瞳孔如海面漩涡。
    “我才不怕。”
    脚下好像被石头绊倒,整个人朝另一边脚印跌去。那脚印实在太大了,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巨大的失重感,在将她往里面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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