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雕雪塑一般的背影依旧纹丝不动,银发覆盖的脊背已有些佝偻,她需要花费好久,才能凭感觉摸到铜镜旁的牙梳,又需要花费好久,才能将打结的长发一梳到底。
其实一开始,她的头发如同子夜的星空,浓密黑亮,坠至足踝,行走之间,整条银汉在迢迢流转。
日久天长,满头青丝变作银发,眼角也渐渐生出细纹,眼瞳愈渐浑浊,行动愈渐迟缓,青涩的风韵中带着一丝暮气沉沉的腐朽。
尺璧寸阴,寸阴若岁。命如朝露,朝生暮死,所以叫朝暮洞天。
她在一天天变老,而这座洞天一日日地灵气充盈。
“还有半个时辰……”老管家在后面提醒:“还有半个时辰,您就要走了。”
他脊背慢慢弯下来,无力回天。
这里时间流逝得太慢,半个时辰对于外界来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短短十几年,老管家的头发还未斑驳,女人就已朱颜辞镜。
她费劲地将蘸了水的牙梳嵌入发丝间,牙梳忽然不动了,眼瞳深处亮起一点晶莹的光,倏忽之间抓回了自己游离已久的灵魂。
“你过来。”女人往后招了招手。
“阿娘,你终于……”
老管家慌张地捂住他的嘴,摆了摆手。
不能说出来,那个男人耳目遍地,不能让他知道,阿娘在最后一刻终于清醒。
“是我拖累了你。”女人的手宛若一片轻羽,轻轻落在他面上:“这里不是你的归宿。”
她俯下身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声音低得连不远处的老管家也没听见。
从海底出来时,早已金乌西沉,残阳收起铺散在海面的余晖,笼罩着寒烟的海面像一个青黑巨洞,不断吞云吐雾。
头顶有一道剑光飞掠,下落时犹如流星坠地,声势浩大,整片海面被晃起滔天巨浪。
“是断岳真人和他徒弟来了吗?”
“快!快去看看!”
人山人海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玉龙台,一个背着巨剑的男人,一个穿玄衣束高发的少年,意气风发地走在最前,仿佛天之骄子。
人群呼啦从身旁窜过,肩膀被人撞了一下,那人回头道歉,认出他身份,又热情地邀请:“来得正好,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
“你傻啊!”他同伴拽他一把,压低声音:“他被家主赶出去了,而且要过那条崔嵬山脉……”
那人的脸被吓白:“崔、崔嵬山?”
看他的眼神,惊恐中掺杂着同情,一脸自求多福的神色,避之不及地跑远。
“不过崔嵬山,不登玉龙台。”崔嵬山是压在每个人头顶的一座巍峨巨阙,也是笼在每个人心头的一片阴影,成了他们被认可的象征,也令他们望而生畏。
他们可以屡战屡败,也可以屡败屡战。
但对他来说,这是一条死路,只有去与留两种选择。
夜幕下的山脉像凶兽嶙峋的脊背,犬牙交错,咬着一轮阴森的月亮。
他踩空挂在峭壁上的时候,一青一黑两条小龙蹿了出来,简直是雪上加霜。
一个欢呼雀跃:“好久没看到人修了!”
一个大失所望:“这么小,塞牙缝都不够。”
小青龙飞过来,尖利的牙撕扯他扒着石头的手,“既然填不饱肚子,那你就下去祭祖!”
他挂在峭壁上,像一片被风左右的蓬草。额头被磕破,伤口汩汩流血,面上挂着一条鲜艳的血带,眼前也是一片血翳。
“不要再往前了!”小黑龙凶狠地呲牙:“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他不予理睬,数十年如一日以命相搏的磨炼,这点伤痛早已不足为提。
另一只手摸到了地面,无视尖牙利喙的啄咬撕扯,慢慢把整个人提上去,直至半个身体挂在悬崖上。
“说了不要往前,你……”
两条小龙的尾巴被抓住,飞甩出去,远处一块岩石砰然碎裂。少年缓缓将剩下半个身体挪上来,眼神阴狠:“别挡道。”
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他,一路往前走到绝境,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把南墙撞破。
—
一簇橙黄的火光跳跃在掌心,在黑眸中凝聚成一点萤火。
另一手里是一片玉鳞,带着几缕血丝,两相靠近,火光舔舐上来,玉鳞一角融化成一滴玉色的水。
薛琼楼手心翻转,这两样东西瞬时无影无踪。
他缓缓靠上椅子,后背剧痛,想得太入神,忘记了旧疤又添新伤。他伸手往后一抹,手心里果然一片鲜血,连这件法袍也挡不住。
飞舟行得快,暮色中传来管事提醒降落的吆喝,短短一日便抵达了蒹葭渡。
衣服已经脏了,也来不及清理,他随手扯下来挂在椅背,一只小瓷瓶咕噜噜滚到地上,随着地面倾斜又滚回他脚边。
他弯腰捡起来,拇指一推,软木瓶塞“啵”一声弹开。
原本是满满当当的一瓶,之前给她喂了一粒,便多了个小缺口。
薛琼楼看了半晌,在手心倒了一粒,缓缓放入口中。
那种熟悉的、苦到极致的感觉又占据了口腔,药丸无比顺畅地滑入喉间,苦味残留,整个人都浸泡在一汪苦水中。
但是没那么疼了。
他摸到糖炒栗子的纸袋,一整天下来早就凉了,吃起来也是又干又冷,但勉强冲淡了那阵苦味,口齿留香。
作者有话要说: 梨:所以你苦药吃上瘾了吗?
薛:磕糖就不苦了(笑)
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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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鹿门书院(二)
蒹葭渡位于北方, 却是四季如春,渡口熙熙攘攘,风光繁荣, 随处找一家酒肆茶馆, 都是古色古香,文韵盎然。
还有些店家兴致勃发,设下规矩,写字写得好,或是写诗写得好,免酒钱茶钱下榻钱。
譬如这座樱笋客栈, 原本应该叫做“鹰隼客栈”, 据闻客栈老板是个从极北之地移居至此的刀客, 做凡人的时候是屠户, 好鹰虎狼犬这些凶猛之物, 结果开业第一日,门可罗雀, 这极度张狂的名字把这些喜好舞文弄墨的读书人都吓跑了。
直到后来有个好心人,帮他改了二字,仍是取“鹰隼”之音,却写做“樱笋”,“樱笋年光,饧箫节候”, 雅韵风流,极受追捧, 生意逐渐兴隆起来。
没过几年,客栈老板重操旧业,又去了极北之地, 没再回来,但客栈提诗写字的规矩却留了下来。
墙面上密密麻麻写满字。
有抒情、有言志、有写愁,也有直接开宗明义“xxx到此一留”。
最上面的一行不知为何却用墨笔涂去了,勉强能看出这行字极大极狂放,占地极广,只有一个字,在下面一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诗作中鹤立鸡群。
涂掉之后,黑漆漆的一坨,格外突兀,甚至称得上丑。
奇怪,字写得再怎么丑,也不至于涂成一团,反倒是事与愿违,更何况这字看个轮廓就不丑。
姜别寒仔细端详,还是看不出原本写了什么,好奇地问跑堂:“这个字怎么涂掉了?”
跑堂掀起眼皮,约莫被问了无数遍,回答起来语调机械:“就是那个为我们客栈题字的人,不过他后来身败名裂,名气太臭,再挂着他的字,不就是赶客吗?”
事实上,客栈近几年生意每况愈下,也是受了这个字的影响。真是成也樱笋,败也樱笋。
夏轩突发奇想:“只要能写诗就免钱是吧?那我们不如也……”
“乱写要倒扣钱。”跑堂冷漠无情。
“……那还是算了吧。”夏轩立刻知难而退,又张望了一下:“如果薛道友在这就好了。”
“不要总想着麻烦别人。”姜别寒一面付钱一面说道:“一路上我们欠的人情够多了。”
两人付完钱,朝等在门口的三人打了声招呼,便准备上楼。
“几位客官留步。”一直在偷偷摸摸打盹的跑堂小伙突然小跑过来。
已经走上楼梯的姜别寒回头:“怎么了?”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就是提醒一句,晚上休息的时候,把门锁好,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随意走动。”
姜别寒等人面色微变。
白梨已经习以为常——主角团拥有柯南体质,每经过一个地方,势必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更何况身边还潜伏着一个热衷于下黑手的人。
她偏了偏头,薛琼楼站在一旁,和众人一样,扶着把手看向那名跑堂,看不出端倪,到他这以假乱真的程度,装和不装都一模一样。
“近日蒹葭渡不大太平。”跑堂小伙的话里带着三分真实的关切、七分虚假的恐吓:“因为琅环秘境开启在即,各洲修士都赶来了蒹葭渡,从三天前开始,城里客栈便满得都快住不下了。也是从那天开始,每晚都会死人,有金丹的被挖出金丹,没金丹的直接被打散魂魄。”
绫烟烟蹙眉:“凶手是本地人,还是外来修士?”
“书院派人查了,没有半点头绪。”跑堂小伙将毛巾甩到背上:“不过啊,我们蒹葭渡向来是与世无争的太平乡,人人都想进鹿门书院读书,想的是怎么握笔挥毫,而不是握剑挥刀,我估计干出这种事的只能是外乡人,想浑水摸鱼。看你们还跟着两个女孩子,所以提醒你们一声。”
他解释得够清楚,姜别寒道了声谢,没有多问。
壁灯明亮,照得长廊犹如白昼。五个人五间房,并非是并列排开,而是三两相对,走廊宽敞,便显得相隔甚远。
五个人在房门前停下脚步,绫烟烟提议:“保险起见,我和阿梨……”
“我们还是换一种方式吧。”姜别寒正色道:“你们两个女孩子住在隔壁,还是有点危险,别忘了上回在风陵园的事。”
那次绫烟烟受了暗算,他的住处隔了一片湖泊一座桥,难免鞭长莫及。
“话是这样说没错,”绫烟烟伸长手臂比划了一下走廊的宽度,奇怪道:“但这里还是很近的吧?”
姜别寒拍了拍她的肩,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还是我们两个住隔壁吧。”
绫烟烟突然之间心领神会,立刻倒戈阵营:“师兄说得对!”
只有夏轩一头雾水,以为两人要住那两间并排的客房,抓住机会抢着道:“那还剩下三间,我想住最中间……”两边都有人保护,他可真机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