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宫室高烛长燃,紫宸殿内无人是眠。赵起跪在下首,开口说话前便先咳嗽一大通,直教天子锐目细瞧,待他平息后道,“怎地在府里养伤,还弄得如此狼狈。”
“是儿臣之过,治下不言,扰得生民不安,贼人趁虚而入。”
“给安王取绒垫来,砖石秋凉。”
天子转身,逗着新供的青雀,他仍存留少年喜好,颇中意这些皮毛锦绣灿烂的飞禽。野兽大抵性烈,自岭南地界捕捉其幼鸟抚育,却能亲人可爱,旋即送入大内眷养,饰以金笼玉柱,又往往不得月余便断食气绝。早年初登大宝,谏官言辞激烈他便停下这事,现如今又翻找出来供作消遣。
只怪那定北侯父子动作迅疾,所向披靡,天子渐觉失了许多锐气,与那闹得发困的鸟儿作弄半刻,气喘道,“这雀儿羽毛光洁,养得这般大,奢养于笼中却不堪其用。寻常三五日就闹得没趣儿,岂知能得人赏玩,已好过山野风餐露宿,朝不保夕。”
“父皇所言甚是。”赵起躬身附议,“既为天子所拥,自当鞠躬尽瘁,牲畜无识,难享福泽。”
“牲畜无识,人却为天地灵气所化。”天子望向阶下正值茂华年龄的二皇子,如芝如兰,为人做事滴水不漏,甚至看不出有任何觊觎皇位的自作聪明,“安王,你近日府邸烧得精光,这西京却不养人,索性领封去往安陆。”
他又想起宁妃那哭得可怜相,母女二人俱是能拧出水来的娇媚无用,勾得人神魄不宁。杀人软刀不堪大用,能为他所拥,自该铭感五内,雀鸟尚懂投笼而自绝,生出荒唐心思,人有灵知却想不通这遭。再见赵起,正如他所料,跪而垂首泣道,“儿臣心忧,不愿离西京,只盼能日夜侍奉,更念蕴儿病痛缠身,愿寻一道观为她祈福。”
“你说到平远,朕方才命中书侍郎去拟旨。”天子不再言此事,扶他起来,笑道,“此回你做婚使,着晋王副婚使。李瑛是你母亲所荐,自该是一家人。”
赵起若有所思,“起有一事,应让父皇知晓,李将军今夜……”
鞭落第三下,赵蕴踉跄着上前挡住,教李瑛只得停下。月色皎然衬其银甲寒凉,李瑛扔了鞭子,气极反笑,“此胡胁迫殿下沦落宫外,更欲用药毒害,其罪更当诛。”
赵蕴岂知他是真欲杀慕容隐,亦或为气话却不似假。李瑛向来少笑颜,心性坚稳,万军之中一箭能取敌将之首,抽打慕容隐倒像在撒气般,见赵蕴求情,再好的心术顷刻地动山摇,只恨不能杀了此三人。
金笼里的贵鸟或自戕而亡,忤逆之心世人只道最为下流。赵蕴生来贪恋红尘,又格外不懂人心,有时李瑛会想,是否她伎俩更高明,所以无人能看穿她下一招是什么。
“若为豢养私宠之事,臣子自无能过问,只望殿下毋要蹉跎时光,令陛下与宁妃担忧。”
“你确是疯了,这种话也说得出口。”赵蕴任有千万确凿之理由,难诉其口。
那鞭上血印染地,纷乱猩红却也惹了她满身,仅着里衣,胸脯半露,细腻肌肤上的红痕尚未褪去,鸦羽双睫垂泪,尤显楚楚可怜。李瑛被如此绊住,刚直冲头顶的火气便只剩了烧成余烬的意冷心灰。即便被赵蕴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即便她将这份情意践踏足下,仅视他为可以一用的物件,用之便弃如敝履,他似乎也无法对她有半分怨憎,无法斩断并不真切的眷念。怜而生怒,其情难抑。
既如此,又怎能教他不恨自己。
李瑛身形紧绷,步步逼近,气势夺人。赵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牵他手,唯恐他一怒斩了谁,“李文正,我不是要逃的意思。既已应诺于你,便不反悔。”
他岂不知那诺是天子一诺,她不见人的胆大包天,意下不悔怎是赵蕴的不悔。总归她法子笨了些,但格外起效,满腔愤懑只作心扉寒彻,心中持剑欲杀的那人顷然倒下,少女石榴色新裙裁了片作疗伤,仿若乘此羽能入西天极乐,将烦恼伤痛抛掷身外。
“是不会反悔,还是不能反悔?”李瑛冷冷道,轻轻松开她被紧握的手腕,“殿下之意,今日我已明了,先前诸多戏言,还请殿下听过便忘。”
“你听我把话说完。”赵蕴捉住他一掌,慌乱不肯撒手,急道,“你不要误会。我看了简,他的信后便已死心。今日绝非你所想…”
“无妨。”他几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若让殿下所托非人,李瑛万死难辞。”
“你怎么就不听我解释呢,我只是,只是怕求了你。”被赵起拿个现行,她又没好果子吃。且此事说来荒谬,做得更荒谬,谁又能允了她这等行径。
“怕求了我,让我误解。”李瑛颔首,“无妨,殿下不是第一回如此行径。李瑛尚有自知之明,以后断不会再令殿下心烦。”
言罢他转身便走,任由赵蕴追着他到廊外,视若无睹般,喝退一众亲随,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却见赵蕴眼巴巴伫在门后,等他发落似的。
她又何需谁来发落?李瑛竟又想笑了,宵禁仍在,罩着头颅的一颗颗银盔,沉默伏列两旁。今夜调遣京外营兵,已是大忌,因她不知谁为臣子,为将者焉能听她荒唐调令,方寸大乱。唯此心难料,屡入诈局。
“殿下避让,小心误伤。”
常言阴沟里翻船,赵蕴则是汪洋大海中的沉船,翻了个底朝天,彻底再无生机可言。她只识得李瑛收敛性子,耐下心来讨她的好,听之任之。是未想过,李瑛少年英雄,其人并不好相与,眼下是尝尽他素来冷傲孤僻的苦楚之处。而这李瑛头一回与她动气,依然安排好后着,不似宫中来迎的车辇紧随,赵蕴方才想起,那慕容隐还靠在墙角哀哀痛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