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几天,月宜都在养病,不过她心情倒是不错,一点也不觉得闷,还不是因为有容谨陪在自己身边。容谨因为自己伤着月宜,对她也难得体贴一些,任凭她差遣。
容谨那天听着月宜和周月明在酒窖里谈论着关于酒的事情,正好看到书架上陈放着的书籍《癸辛杂识》便问道:“月宜,你也会酿酒吗?”
月宜笑道:“一点点,我一直觉得天赋很重要,我爹把他的天赋都给了阿姐,我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所以酿出来的酒也没有姐姐的好喝。”
容谨拿了那本书翻了两页,有些不太懂得其中关键:“那你会酿什么酒?”
“我最爱喝米酒,所以有时候我会过年的时候亲自做点米酒。你看的这本书是周密写的,里面有关于山梨酿酒的记述。我也会,”她来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软软地问着,“你要喝吗?我去给你做。你想喝哪一种?”
容谨腾出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手臂说:“不能喝,又要破戒。”
“色戒你都破了啊……”月宜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有些过分,不由探过身去查看容谨的脸色。
容谨身子一僵,却没有生气,而是转过身主动将她抱在怀里低低地问:“你真的会?”
“嗯,而且做得还很好喝。姐夫很会品酒,都说我做得好。”
容谨捏着她的耳朵,下巴搁在她发顶,声音沉沉入耳:“好吧,那做米酒吧,我就喝一点点。看看你做的是否真的那么好喝。”
月宜惊讶地仰起头,似乎不敢相信,却见容谨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俊朗面容蕴出几分温润的爱意,她心头一喜连忙道:“我现在就去准备。”
容谨见她像只小兔子飞快的往外走,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我和你一起吧。”
“好啊。”
两人急匆匆往外走,周月明一边看着账本一边准备去酒肆查看,结果就撞到风风火火的小夫妻:“哎呦,投胎似的,这是赶着去哪儿啊?”
“我们要去酿酒,我给容谨哥哥做米酒喝。”月宜脆生生地说。
周月明嘀咕道:“色也碰了,酒也要喝了,这还算什么和尚。”可惜两人也听不见,早都跑远去了。
月宜让阿敏驾车去了酒窖,酿酒的师傅里有个年岁和容谨相仿的男孩子,名叫曲飒,但是他酿酒技术很不错,周月明也很器重他,来了没几年就成了大师傅。
“曲飒,不好意思,我想和你要一些糯米。有没有富余的?”月宜上前和他说。
曲飒爽朗地道:“是要做什么?你自己要酿酒还是做点心?”
“酿酒,做米酒,要糙米那种。”
“哦哦,我还挺想喝你做的米酒,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曲飒的面庞黝黑,隐隐透出的红没有被月宜注意到。月宜也只是客气地笑道:“你帮我拿糯米,我肯定要给你一些米酒答谢你。到时候,我让阿敏给你送来两坛子。”
曲飒笑道:“太好了,大小姐那天刚进了一些,很多的,我们这一批估计用不完,我去给你拿。”他进了仓库,给她打包了好些说,“你能拿得了吗?我去给你送到车上。”
容谨一直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男孩子笑容真挚,和月宜之间有很多可以说的话题,他心里有点酸,上前几步接过曲飒手里的那一包糯米。曲飒注意到容谨微微一怔,随即便知道了容谨是谁,只得讪讪一笑,说道:“二姑爷也来了,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瞧见您。”他又看了一眼月宜道:“那我、我先去忙活了,如果还需要什么尽管过来和我说。”言罢就转身离开了。
两人回去的时候,月宜还在拨弄着那一包糯米,低着头,拨开一颗,摊在掌心中,晶莹饱满,的确是好米:“你看,这是做米酒最好用的米。姐姐都不舍得吃,都送到酒窖去酿酒了。”
容谨看了一眼问她:“那个曲飒会酿酒?”
“嗯。他是南方来的流民,姐夫收留了他几天,本来想让他在家里干点杂货,结果发现他很会酿酒,姐姐就送他去酒窖做工了。我做米酒,好些地方也是和他取经学来的,他老家那边米酒是很珍贵的待客之物。”月宜一边剥米一边讲述着。
容谨偏着头看向月宜,她忽然扬起头对他温然一笑:“怎么了?”
“没什么。”容谨低声说。
回到家里,月宜先是和冬璃一起将糯米洗干净,阿敏给他们打了一桶井水,凉凉的,月宜让他们出去,自己挽了袖子,架起大锅和蒸笼。容谨在旁边什么也不会,只得打打下手,月宜看着身板弱,但是做起活来像模像样得,虽然没有周月明的强势,但也显得专注严肃。
容谨觉得月宜哪一面都很美好,她与自己撒娇、与自己闹别扭、与自己生气,还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做事,都是容谨刻在心头的画面。他情不自禁地握住月宜的手,她一怔,偏着头婉声说:“别急,要很久的。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
“然后呢?”
“然后等糯米饭凉了,就加入一些酒曲还有井水,之后就放到坛子里,藏在阴凉的地方放个几天,之后我就不太会了,得让曲飒或者阿姐来帮忙。”
容谨心里一紧,低声道:“我们自己摸索吧,我帮你。”
月宜不疑有他:“也可以,我就是怕浪费了这些糯米,我可以让阿姐指点一下。”
容谨没再拒绝,只在心里想着不是那个曲飒来就行。他看着月宜的目光让容谨不舒服。
“你爹最擅长的酒是什么?”
“老周酿啊。可惜太辣了,我喝不惯。阿姐和姐夫很喜欢喝。”
“那为什么庄子上都称呼你爹是周扒皮?”
月宜笑了笑,语气平静:“酒这东西,从产生开始就备受争议。夏禹的妃子曾经委派属从仪狄负责酿酒,仪狄早出来之后进贡给了夏禹,夏禹很喜欢,但是心里却想,这样的东西很容易丧家亡国,所以夏禹也和仪狄疏远了。事实上,夏禹是对的,多少人都因为喝酒倾家荡产了,我爹要不是阴差阳错弄出个老周酿,估计也是最后潦倒一辈子。所以很多人都说我爹没有良心,无论什么人来买酒我爹都卖给人家,这些人有可能喝了酒回去打老婆,回去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于是都大家都怪罪到我爹身上,久而久之,我爹就被人称作是周扒皮。等到我姐当家,也是一样,有人来买酒,我姐就会卖酒。所以我家总是被人骂。”
容谨拨弄着灶火,默默无语。
月宜觉得有些累,便想回去睡一会儿,心里又挂念着米酒,容谨便说:“我替你守着,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试试。”
月宜笑道:“这是你说的啊,做坏了姐姐骂你我可不帮你了。”
容谨面色一红,也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依旧嘴硬道:“什么都有第一次。”月宜便写了一张字条给他,告诉他放多少比例酒曲和井水,以及蒸好的糯米饭要放到什么温度。这些东西其实都是一种经验,不过容谨从未做过,也只好按照月宜的吩咐一板一眼地做。他本以为酒这东西不过就是加了什么料的水罢了,现在才发现这么麻烦。
耗费精力、体力,还要一遍遍尝试如何做得更为醇香,只是忙活了两个时辰,容谨就觉得身心俱疲,这可比打坐累多了。月宜醒来时,容谨已经按照她的字条把一坛子加入酒曲和井水的糯米放入周家的地下小酒窖。周月明听着两人的动静下来查看,站在梯子上方问道:“你们做好了?”
月宜笑道:“我蒸好了之后是容谨加的酒曲,然后放到这里的。”
周月明奇道:“你还会做这个?我妹妹教你的?”
容谨点点头。周月明摸了摸密封处的草纸,已经扎牢了,容谨做的还挺细致:“夏天两叁天差不多就能发酵好。到底容谨是个男孩子,比月宜有力气。月宜每次封口都封不好,还得我来给她检查。”
或许是这次酿酒让容谨有些融入到这个以做酒为家业的小家庭中,四个人很久没有聚在一起吃个饭。斋菜依旧是给容谨单独准备的,就连碗筷都是单独的,生怕沾染上其他荤腥。月宜给他布菜,像一位贤惠的妻子。容谨轻声说:“我自己就可以。”
卫寒均问月宜:“今天听你姐姐说你和容谨酿酒了?”
“嗯,我还特意去酒窖拿了糯米。”
卫寒均笑道:“那姐夫就等着品尝了,你前年冬天做的那坛子米酒我还很怀念。”
“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容谨做的。”月宜推了推身边的容谨。
容谨局促地点点头说:“我和月宜学的。”
周月明打趣说:“那以后酒肆可以后继有人了,我也不用这么辛苦。你们两口子常去酒窖转转,给我减轻一下担子。我和你姐夫也在家好好休息。”
容谨回想着周月明这句话,目光怔忡。他从前的生活的确是枯燥静谧,他曾经觉得那很美好,可现在,他发现下午和月宜一起动手酿酒的时光也很充实,虽然累而辛苦,却又有所期待,那种期待是接地气的,是踏实而温暖的,不像佛法那样缥缈而虚无。尤其是,小姑娘蹲在自己身旁,娇言婉语,闲话家常,令他第一次感觉家的气息。
发酵完成后,周月明指挥容谨将酒糟滤掉,酒液重新装入到酒瓮,用新鲜的芋头叶子、荷叶等再次盖上酒瓮,酒瓮周围涂抹上泥浆,再将酒瓮放入稻草谷子等堆垒出来的火堆中进行慢火煎煮。这一步月宜不太会,就在旁边看着。本来周月明也有点忙,想让曲飒过来帮他们,容谨却摸了摸鼻子低低地说:“那你大体讲一下,我试试看。”
月宜也说着:“你让曲飒来帮忙,那也就不算是我和容谨酿的酒了。”
周月明没办法就挤出点时间教导容谨。容谨还是有点天赋,经过几次将酒液煮沸,最后剩下煎煮好的米酒果真香甜醇美。
“不错,第一次做酒,能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不错。”周月明喝了一碗笑着称赞,她还有事不便逗留,就又离开了。月宜喝了一小口说:“哥哥,你做的比我还要好。”
容谨摸了摸脑袋,有些尴尬:“怎么会,我头一次做。再说,蒸糯米那些活也都是你亲自动手的,我只做了些体力活儿。”
月宜放下碗盏,有些为难地开口:“我说好了要给曲飒一些的。可是,这些都是你做的,我不想分给别人。”
容谨心头一甜,握了握她的手指笑道:“没事儿,我还可以再给你酿制。”
月宜扭过脸儿,期待的望着他:“真的吗?那我可以一直喝你酿的米酒吗?永远吗?”
永远这两字太过沉重,容谨顿时不知如何答复月宜,她眼底的期待渐渐变成失望,星光黯淡下去,如同刚才稻草烧尽之后的灰烬,只有零星的火星,最后也看不到了。月宜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兀自说道:“我让姐夫回头和曲飒说一声,就说咱们浪费了一些,没法分给他了,让姐夫送给他一些老周酿替代,有机会再弥补。”
容谨想安慰安慰月宜,可是他没办法说谎。
月宜吃过晚饭后喝了不少米酒,脸颊也红红的,容谨见此埋怨说:“我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天天喝酒,这样不好。”月宜捧着瓷碗说:“你自己酿的,你唱一口。”容谨闻过的,很香,他有点蠢蠢欲动,推拒了几次,月宜总是黏着他,他心想就一口,周月明也说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于是便浅浅抿了一口,这米酒色泽嫩白,略略带了一点胆黄,口感醇厚绵软,喝到肚里,便觉得周身暑气消散了不少。
月宜笑着手背贴在他脸颊上,感觉到一丝温度:“哥哥,你的脸也红了。”
“有吗?”
“嗯。”月宜取了镜子给他看。
容谨看了一眼,视线回到月宜细嫩泛红的脸上,忽然倾身向前,在她颊边轻轻亲了一下。月宜没有想到他主动亲自己,心里顿时生出旖旎的花,也踮起脚在他唇上亲吻,容谨扶住她的腰,两人就这么唇瓣黏在一处,月宜青涩地舔舐着容谨的唇,仔细而认真,容谨忽然含住她的小舌头重重吸了一口。
“唔……”月宜闷哼一声,眼光迷蒙,隐隐闪着泪花。
注:酿酒的工艺我参考了一些论文专着,仅限于皮毛,不够深入,请多包含:
王赛时. (2020). 论中国酿酒的始源问题.?衡水学院学报.
黄亦锡. (2008).?酒,酒器与传统文化——中国古代酒文化研究. (Doctoral dissertation, 厦门大学).
梁晓峰. (2015).?清爽型客家米酒新工艺研究. (Doctoral disser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