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国公夫人对这门亲事可以说是一百二十个满意,只是她那不省心的儿子——
想到这,她往后瞥了眼,刚巧又瞥见女子娇娇怯怯地扶了扶茶碗,心中不由得叹:虽是自家外甥女,可上不得台面的,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也不知此事还能瞒上多久,靖安侯任期已满,回京述职之时,两家婚事便要提上日程。若想顺顺当当将明家阿檀娶进门,这事儿她还得早做打算。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摆在明面上的却是如出一辙的恭谨安静。
这份安静一直持续到前头内侍尖着嗓音喊:“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才敛下心思起身,朝着皇后的方向齐行跪礼:“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章皇后的声音颇为温和,似还含了三分笑意,“今儿上元,请诸位入宫不过是想热闹热闹,大家坐,不必拘礼。”
话是这般说着,可真敢不拘礼一屁股坐下的人还没能活着进这长明殿,众人齐齐福身应了声“是”,才规矩落座。
宫中设宴之序向来繁琐,章皇后虽免了些不必要的虚礼,但一道道流程走下来,以供分食的佳肴都已凉得彻底。一众命妇贵女皆是象征性地用上一两口,时刻保持静雅端庄的模样。
殿内丝竹靡靡,舞姬身姿曼妙。前头的宗亲女眷不时与章皇后闲话京中趣事,偶有轻快笑声往后传来,气氛也算松缓得宜。
宴至中途,有内侍急走至章皇后身边传话。也不知传了什么,章皇后吩咐几句,便有人麻溜地在上首新添了两个位置。
众人虽未直视,可心底都门儿清,这食不知味的宫宴,总算是要进入正题了。
果不其然,这念头刚起,就有内侍一迭迭地高声往后递话:“皇上驾到——”
明檀兀自想着与令国公府的婚事,忽闻此声,忙收起杂念,随其他人一起朝前行礼。
殿中一阵山呼万岁,于空旷处似有回响。待余声平,上首才传来一声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平身”。
明檀边起身边意外:圣上声音,竟比想象中要年轻不少。那定北王是圣上堂弟,岂不是更为年轻?
等到坐定,又听章皇后出声铺话道:“月前东州大捷,实乃我大显之喜。恰巧今日,陛下也在弘安殿内延请群臣,为定北王庆功。本宫想着,我等虽为女子,也该敬一敬大显的好儿郎才是,所以特特将皇上与定北王请了过来。”
约莫是静了一瞬,有人起头,前边的应和夸赞之声便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明檀自知京中贵女行事讲究含蓄委婉,却不想宫中行事之含蓄,更要多绕上九九八十一弯,明明就是相看王妃,偏要打什么敬赞的名头。
她离得远,再加上不可窥视龙颜,上首三人在她眼角余光中都是模模糊糊一团颜色。
正当她想着,这定北王殿下莫不是个哑巴,这般敬酒恭维竟还未发一言,对面就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娇媚女声:“久闻殿下束发之龄便率三千精兵挡三万北域蛮族,为大显立下赫赫奇功,臣女仰慕殿下多年,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臣女愿为殿下献上一曲《潇湘水云》……”
是承恩侯嫡次女,顾九柔。
承恩侯府倒是向来不畏人言,前头出了御史当朝怒斥狐媚惑主的玉贵妃,如今还惦上了定北王府的王妃之位。
一通仰慕之词说下来,已是舞乐具备。顾九柔盈盈叩拜,最后谦虚道:“臣女不才,献丑了。”
明檀自幼习琴,师承名家,有人想在她面前施展琴艺,她自有几分好奇,对方将如何艳惊四座。
可惜她没有这般耳福,前头娇媚话音甫落,上首身着黑色锦衣的男子便冷淡打断:“知道丑,就别献了。”
第三章
殿内有那么一瞬,静得落针可闻。
明檀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虽说这定北王殿下深得圣心且重权在握,但顾九柔好歹也是承恩侯嫡女,这般说话未免也太过狂悖无礼。
偏偏过了很久,殿中唯有资格驳斥的两人都未置一言。
章皇后不出声还算是情有可原,毕竟顾九柔的嫡姐玉贵妃没少在后宫给她添堵。
可一向待玉贵妃恩宠有加的成康帝也是连句敷衍的圆场都没打,只自顾自饮酒,仿佛眼下之事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直到那身黑色锦衣离开,殿内都寂静无声,内侍也只是躬身相送,无人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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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之前,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这场宫宴竟会这般草草收场。
出宫之时还未及酉末,天色将昏未昏,御街正初上华灯。
明檀踩着轿凳准备上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阿檀!”
她回头,待看清来人,不由展笑。
白敏敏喊完这声本要立时上前,可撞上明檀不经意间的回眸一笑,身后正簇簇燃明的潋滟灯火仿佛都霎时沉寂失色。
皓齿明眸如盈盈秋水,淡眉弯唇又如款款星月。有美人兮,不外乎如是。
白敏敏看得在原地呆了片刻,还是靠贴身婢女提醒才回过神来。
白敏敏乃昌国公府长房嫡女,明檀的嫡亲表姐。因年岁相仿,自幼亲近,两人也是从小玩到大的闺中好友。
先前在长明殿,昌国公府与靖安侯府的席位同在左列,两人没能打上照面。这会儿出了宫,白敏敏便迫不及待找了过来。
她上前亲亲热热拉住明檀,又伶俐地朝裴氏行了个礼:“敏敏给姑母请安。”
她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不爱绕弯,请完安便直抒来意:“姑母,今儿上元,我特地托兄长在听雨楼定了临江雅座,想邀阿檀与我一同去赏花灯,姑母将阿檀借我几个时辰可好?”
白敏敏的正经姑母是明檀的已故生母白氏,依她这般身份性情,肯主动唤裴氏一声“姑母”,无疑是对裴氏“贤慈”名声的最好肯定。
裴氏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哪还有什么不答应的,笑着说了通体面话,又遣随从陪同,还细细与绿萼嘱托交代了番,让她务必照顾好自家小姐。
不得不承认,裴氏是个聪明人。白敏敏只字未提沈画,她也就适时忘记了身为侯府主母该有的处处周全,没说什么让沈画跟着一起去热闹热闹之类的多余闲话。
待白敏敏携明檀离开,裴氏也不觉尴尬,只当无事发生般,笑盈盈与沈画说起今儿府中准备的各色圆子。
沈画自觉被这三人刻意忽视,无端受辱,回应裴氏时笑得稍显勉强,拢在袖底的手也攥得发白。
这事儿沈画记挂了整晚,白敏敏却是转身即忘。前往听雨楼途中,她感叹了会儿裴氏如何如何会做人,又顺着话头抱怨起自家新嫂协理中馈后,定了多少繁琐规矩,她的日子又过得如何艰难。
明檀一心想向白敏敏打听正事,可这上元佳节,路上车马喧阗,热闹得紧,不太方便说话。她只好耐住性子,等着到听雨楼后再细细盘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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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楼是京城最为出名的茶楼,茶点好,临江的景致更好。
每至早春暮秋,细雨霏霏,江上泛起薄雾,烟波浩渺凭栏听雨之景趣,深受上京文人雅士追捧喜爱。
另外每年上元,官船都会于显江之上燃放烟火,显江两岸亦有“一夜鱼龙舞”的灯火盛景。
听雨楼位置绝佳,是观此火树银花之盛的最好去处,凭他哪般达官显贵,都需提前数月才有望订到这上元夜的临江雅座。
白敏敏定的雅座在三楼,地方不大,却布置得十分精巧,观景位置也算上佳。但要说最佳,还得数她们旁边那间居中的暖阁。
小厮引着白敏敏与明檀上楼时,那间居中的暖阁里头,已有四人围桌而坐,正在闲话饮酒。
坐在近门位置的男子衣着华贵,通身上下皆非凡品。当然,最为招摇的还是他腰间那枚刻有“章”字的羊脂白玉。
“章”乃皇后母族之姓,对京城世家稍有了解的,都知有此玉者,只能是当今皇后胞弟,章怀玉。
这会儿章怀玉随意坐在桌边,手中把玩着酒杯,边斜揶身侧的黑衣男子边调侃道:“殿下,这回长明殿宫宴的动静可是不小,人家千金小姐一腔情意错付,听闻是一路哭哭啼啼出的宫啊。”
黑衣男子连眼皮都没抬,倒是坐他对面的陆停沉着声问了句:“是顾进忠的女儿?”
顾进忠是承恩侯的名讳。
章怀玉挑眉,点了点头。
陆停眸中闪过一抹厉色:“还有得她哭哭啼啼的时候。”随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比起章怀玉的花枝招展和陆停的狠厉四溢,一身月白云纹锦衣的舒景然,显然更具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温润气质。
舒景然转了转玉扳指,又笑着摇头道:“其实落人面子事小,只不过行了此举,定北王殿下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传闻,想必不到明日便能传得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届时想再寻门好姻缘,京中闺秀怕是……”
这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轻微“吱呀”声响,小厮模模糊糊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二位小姐,里边请。”
似乎是旁边雅间来了人。
舒景然止了话头,其他几人也默契地不再出声。
“阿檀,快坐呀。茶点我早让他们预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哦对了,刚刚说到哪儿来着?”
白敏敏是个能说的,一路都未停话,从自家烦心事一气儿说到了雍园那场宫宴。
“宫宴,对就是宫宴。你们家丫头也真是够能碎嘴的,沈画哪能攀得上定北王府啊,她哥沈玉受定北王赏识,但也没有赏识下属就将下属妹妹娶回去做王妃的道理吧。更何况顾九柔都被当场下了脸。说起这个,顾九柔倒是真敢,陛下娘娘都在呢,直言倾慕不说,还要当众献曲,怎么想的。”
“顾九柔行事颇为大胆,可那位定北王殿下未免也太过无礼嚣张。”与白敏敏在一块,明檀向来放松,再加上有绿萼在外边守着,她托腮,无甚顾忌地嫌弃道,“一介武夫狂悖粗俗,我瞧着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章怀玉:“……”
陆停:“……”
舒景然:“……”
“粗俗武夫”本人也下意识顿了下。
明檀毫无所觉,优雅地品了口茶,终于想起正事:“对了,你这两日可探得舅舅有何打算?”
白敏敏一直觉着自己忘了什么要紧事儿,这会儿明檀主动问起她才反应过来:“噢,没呢。那日你也瞧见了,我爹那架势,恨不得提把菜刀就去令国公府砍人,可被那周先生劝了通,这几日倒很是能沉得住气,我寻思着大约是想等你父亲回京再行商议。”
明檀闻言,秀眉微蹙。
她之所以知晓她那未婚夫婿的腌臜事儿,还是因着前些时日她去昌国公府给老祖宗请安,被白敏敏拽去书房偷找话本。
本来已经找到话本,不想偷溜之前,她舅舅白敬元与门客周先生一同进了书房,且甫一进门便大发雷霆,砸了方上好端砚,还带着令国公府祖宗十八代一齐臭骂,丝毫不给她们拒听墙角的机会。
“正室未迎进门就和表妹私通还有了私生子,这种狗屁倒灶的烂事儿也就他们梁家做得出来!小王八蛋翻了个身还真当自己皇亲国戚了,要不是这亲事定得早,就他们梁家那臭屎扶不上新墙的样儿等八辈子也够不上阿檀!他是当靖安侯府灭了还是昌国公府灭了?真是岂有此理!”
明檀与白敏敏当时都惊呆了,躲在原地半晌都未动弹。
等缓过神,白敬元和那周先生又和阵风似的卷离了书房。
其实当下反应过来,白敏敏便气得要去找她爹白敬元,让他立时上令国公府为明檀讨回公道。
然正如那周先生所劝,此事不甚光彩,闹大于双方无益。且明檀父亲已在回京述职途中,舅家贸然出面恐有越俎代庖之嫌。
先前一时忘了这事还不觉得,这会儿想起来,白敏敏仍是气愤难当。
她一口气吃了三块点心,和她爹一样臭骂了顿令国公府,又拍了拍桌子和明檀打包票道:“这事儿全然是他梁家有错,人品如此不堪岂能为你良配!阿檀你不必忧心,有我爹在,这桩婚事必定能解!”
“我自然知晓此人不堪为配,只不过解除婚约……”
明檀没往下说,可白敏敏与隔壁之人都很明白,这世道对女子尤为苛刻,无论是何缘由,解除婚约必然于女方名声有损。
明檀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支着下巴凑近,试探着问了句:“敏敏,你说到时若解了婚约……我该如何表现,才能显得清白刚烈一些?”
“……?”
“清白刚烈?”
白敏敏放下手中点心,还真仔细回想了下:“我记得李家五姑娘被退婚时,她亲上夫家断发明志。还有城东的方家三姑娘,她未婚夫婿在大婚之前为一青楼女子赎身,因其有孕还以良妾之礼纳进了门,方家三姑娘得知此事,一根白绫悬于房梁,上吊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