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然站在悬崖之上,怔怔地望着下面汹涌奔腾的江水,江面上翻滚的滔滔白浪,在她的眼里仿佛正在冲天而起,像是弧形的千丈水墙一样高高地涌上黑暗的苍穹。天幕倒转了过来,日月星辰尖叫着轰然塌落,大地上的无数山峦猛然聚集到一起,再突然散开,和滔天巨浪一起围绕着她,发狂般扭动乱舞……
天翻地覆,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扭曲,疯狂地旋转。
突然,夏然往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从数百米高的悬崖上跳了下去,哗啦一声落进下方湍急的江水里面。
碧绿冷冽的长江江水,一下子淹没了她。水光青苍而阴暗,在周围流动的空间中荡漾,水中漂浮的枯枝败叶,两边形状狰狞的层叠乱石,鬼爪般飘拂过去的黑绿色水藻……恍惚间变幻万千,把她笼罩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朦胧世界里,诡异得像是从未见过一般,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近乎恐惧的陌生之感。
夏然潜到水底,这里水流湍急,水底没有沉积什么淤泥烂草之类,而是一片干干净净的岩石和沙地……干净得什么都没有。
他的身体——不,她不能使用这个称呼,否则现在就会崩溃——他,应该已经顺着江水东流而下了。
夏然沿着水流往长江下游游去,一直游到一段已经较为开阔的江面上,水流速度减慢,她才在一处浅滩上,看到了一件被树枝挂住的浅灰色衣衫,那是赵景行之前穿的。
衣服已经被江水冲洗得一干二净,里面连一颗小砂子都没有留下,随着水波缓缓摇曳着,从远处看过去,衣袂飘然,隐隐约约还是有一分像是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
夏然立刻潜到那件衣服附近的水底再去寻找,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倒是又发现了他的一件裤子,至于其他的小件衣物,可能已经被水流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最后发现的,是他系在手腕上的那块残缺的古玉玦,静静地躺在一片白色的细砂地上,古朴沉郁的色泽映着流动的水光。那是他的空间容器,他身上很少带着其他零碎东西,一般都是放在空间容器里面的。
夏然就抱着这些仅剩的衣物,站在水底,抬起头,透过水面仰望着上方的苍蓝色天空,望着那一轮被江水扭曲的太阳,阳光在水中变成冷冷的青白色,像是一只来自死亡异界的巨大瞳孔,正漠然地俯瞰着她。
水纹在她的周围聚散离合,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流动的江水中不断有泥沙被水冲下来,每一缕细砂拂过她的面容,她就在想,那会不会是赵景行当初吻她的嘴唇。
天光在头顶的水面上变幻摇曳,似乎在渐渐暗下去,又似乎在渐渐亮起来,夏然就那么一直站在水底,根本不知道站了多长的时间。也许只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千个日日夜夜。
世界一点点地离她远去。
她哪里都不想去了。他已经化进了这条长江的滔滔江水里面,只要像这样一直在水里,就仿佛是一直在他的怀抱中,从那微凉的江水里,还能感觉得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水流就像是他修长光洁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过她的面容和脖颈,潺潺的水声,就是他在她耳边温柔的低语……
一江碧水,载着无尽的记忆滚滚东去。
水浪卷起千堆乱雪,拍打在江岸之上。阒静的群山峻岭之间,只见空山寂寂,幽谷冥冥,不见那个高山流水清风明月般的男子,当年在繁华夜色中对她微微一笑,一瞬间黯淡了身后的满城霓光,万家灯火。
……他怎么能这样消失?
他活了两千两百多年,在她的眼里是近似于永恒般的存在,不会衰老,不会受伤,仿佛死亡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她曾经想过无数次,当她垂垂老矣面临死亡的时候,他该怎么办,却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比她走得更早。
不,她其实也是想过的。从她在救生船上看到那颗晶砂在他的手心中,把他的那只手变成一只枯手时起,她的心底就隐隐约约埋藏下了一种巨大的恐惧。害怕他有一天会无法维持身体,彻底分崩离析,回到他两千多年前应该有的模样;害怕他在她的指缝间化做一捧流沙,飘散在风中,灰飞烟灭……
而现在,她最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连一点点准备都没有给她,他就这么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地……消失在她的面前。
他最后给她留下的,就只有覆在她脸上的一只枯手,和那两个已经破了音的字,别看。在最后的一刻,他想到的仍然是不能让自己正在分崩离析的模样吓到她,所以他捂住了她的眼睛,往后退去,落进悬崖下的滔滔长江里面。
这样,她永远也找不到他,永远也不会看到他的骸骨化成那一堆世界上最可怕的沙尘。
而她,甚至来不及跟他说一句话,来不及拥抱他一下,来不及给他一个亲吻。在朝临基地酒店顶层,面对着辽阔大地和漫天阳光的那个吻,成了他们最后的一吻。
那时候的触感,现在还清晰地刻印在她的脑海中,一半温柔而缠绵,一半却像是通红恐怖的烙铁一般,烧毁了她所有的感官,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疼痛。
如果那时候她知道的话,她一定会吻得更久一点,更深一点,更认真一点……如果那时候她知道的话,她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倾覆了世界,毁灭了万物,也绝不会让他出一点点事情。
……一切都迟了。
他已经化做一江滔滔东去的碧水,流逝在群山的深处,天地的尽头。大雪般纷飞的白色浪花,淘尽了水中的每一缕泥土,每一粒细砂。
她再也找不回他。
夏然终于忍不下去,蹲下身子,把自己蜷缩成紧紧的一团。
在水下,她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如果有眼泪的话,在流出来之前就已经融进了江水之中,像他一样,找不到一点痕迹。
周围的水光终于真正地暗下来了。无边无尽的寒冷和无边无尽的黑暗,渐渐地包围了她。不知又过了多久,水面上出现一团被扭曲的黯银色光亮,在水中看去,泛着死人一样的青灰颜色,那是升起来的月亮。月光照进深深的江水中,已经丝毫没有了明亮皎洁的感觉,照得水底影影绰绰,朦胧不清,仿佛一片阴森恐怖的鬼蜮一般,无数的鬼影在周围若隐若现。
身后的水波突然异样地流动了起来,似乎水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而且还不小。夏然毫无反应,此刻哪怕是两岸的山峰全部都塌落进长江之中,她恐怕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直到一只手从后面轻轻地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只手修长优雅,有着光洁雪白到不可思议的皮肤,像是刚刚新生出来一般,没有丝毫的瑕疵。手臂后侧长有半透明的鳍翼,轻薄柔软,犹如薄纱一般飘逸地铺展开来,在水中轻柔地摆动。即便是在这黯淡而又阴森的黑暗水底,也呈现出海水和天空一般的美丽银蓝色,仿佛能够发出淡淡的光芒。
夏然机械般缓缓回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寒玉雕琢般的面容,犹如一朵清明冷冽的蓝色冰莲,盛开在黑暗的水中。眉目俊美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隐隐光华,空灵不可捉摸,恍然不可明辨,犹如冷月下仙境的冰湖,雪原上变幻的极光。
她仿佛是不认识一样,对着这张面容怔怔地看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这是谁。
泠袂。
……他不是在南海里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这是要干什么?
然而夏然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这些问题似乎都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丝毫不关心,她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再次缓缓地回过头,继续把自己沉进了一片黑暗里。
别来打扰她,她现在什么都不想理会,只想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待一会儿。
泠袂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神色微微震动,目光复杂。
他已经来到这里有一段时间,长江瞿塘峡上发生的事情,他全部都看到了。
南海一战之后,夏然和赵景行最终带着队伍一起离开,而他仍然留在南海上。只是,一切在那之后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
珊瑚礁上面被他抓来的那些人类,他已经没有兴趣去理会他们,也不再让海洋动物在周围看守,任凭那些人类自己造船离开。
于是,苍茫辽阔的大海上,就只剩下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天气晴朗的时候,浮在海面上举目望去,上面是看不到尽头的渺渺长空,周围是看不到尽头的茫茫碧海,四面八方全是一片令人恐惧的极度空旷。
而在夜晚,浩瀚无比的无尽星空笼罩在沧海之上,天也星光迷离,海也星光迷离,更是显得广袤的星海之中仿佛就只有他一条生命,正在孤独地仰望着整个恢弘的宇宙。
然后,不知道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念头驱使下,他终于鬼使神差般地离开了南海,朝更北方的海域游去。
游出南海,穿过东海,跨越了华夏的两大海域,最终到达长江的入海口,然后进入长江逆流而上。因为夏然的那些队友被困在珊瑚礁上的时候,他有一次在海水里偶然听见他们说,他们的基地是在朝临湖的湖心岛上。
他说不清自己漂洋过海,游过这将近两千公里的漫长路程,寻找的到底是什么,只知道那里仿佛有着一种无形的吸力,在冥冥之中吸引着他前去。就像是洄游的鱼群,只要一到季节,它们就会遵循身体内根深蒂固的本能,哪怕不远万里,跨越万水千山,迎着激流险阻,也一定要到达它们必须到达的地方。
他还有人类时的记忆,知道朝临湖在长江流域的什么地方,但在到达三峡地区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劲。江水中似乎有大量的变异真菌正在顺水流下,但是被拦截住了,有人正在瞿塘峡上空战斗。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比他预想中的要早很多,但是也和他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看到那个男子在悬崖的顶端,身体崩落成一蓬细砂尘土,从悬崖上落进滔滔江水中。他看到她在悬崖上一动不动地站立了片刻,也落进江水里,顺着水流在水底到处寻找。这期间他好几次追上她,她几乎就在他的身边擦肩而过,却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直到她找到了那几件衣物,就在水底怔怔地那么呆立着,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
当初在南海上的时候,她与他操控的数十只巨型海怪一场恶战,将海面染成一片浓浓的血海,整个人犹如浴血一般辨不清面目,却仍然气势丝毫不减,铮然如一把开刃的锋利长剑,光芒凛冽,直指长天。
而刚才,她转过身来看他的目光,空茫得像是近乎虚无的一片黑暗虚空,明明落在他的身上,却根本就没有把他看进眼睛里面。或者其实看进去了,也不过是看到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物体,漠然毫无反应。
泠袂的心脏突然剧烈地一下抽痛,这猛然的剧痛来得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痛得他几乎也要像她一样弯下身子,紧紧蜷缩起来。
他记得落下悬崖的那个男子,在南海上开天辟海而来,以神祇般的恢弘力量升起千丈巨浪,将整片海面一分为二,划开一道犹如裂谷深渊的鸿沟,从深深的海底里把她救出来。当时她扑向那个男人怀里时,是那样的欣喜和热烈。
只有当来的是挚爱之人时,一个女子才会出现这样的姿态。
而现在,她刚刚失去她的挚爱之人。
“你……”
泠袂的一只手仍然落在夏然的肩膀上,对着她的后背,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开了口。他和人类相异的独特声带系统,使得他可以利用水流的震动在水里发出声音,但尽管他能说话,这时候却还是一下子噎住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劝慰她?他根本没有这个立场,他们只不过是在南海上交手了一场而已,在她眼里,他大概还算是一个有一大笔恶账没有算完的敌人。而且,看她这个样子,只怕不管是什么劝慰,她都根本听不进去。
半晌之后,他才生硬而别扭地再次开口,只说出来一句话:
“你的同伴们正在上面到处找你,似乎是你的基地有紧急情况。”
这是他唯一想到能把她从这种泥沼般的状态中拔出来,又是他可以说的话了。
夏然再次缓缓地回过头,这一次,那空茫如黑暗虚空般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点点波动。
基地……对了,她还有一个基地。
除了他以外,所有她还在乎的人和事物,都在那里面。而那个基地,正处在灭顶的巨大危险中。
她不能这样一直沉在一片黑暗的水里,还有事情在等着她去做,那是她的责任,她不能抛下不管。
夏然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想要站起身来。然而她以蜷缩的姿势在水底蹲了太长时间,双腿都已经因为血流不畅而麻痹僵硬,而且精神上的影响更加严重,刚一站起来,就觉得眼前陡然一片黑暗,天旋地转,脑袋上用来维持呼吸的那个空气泡一下子爆掉了。
江水顿时涌了过来,灌满她的鼻腔,她这时候脑中一片混沌,竟根本不记得是在水底,下意识地一吸气,结果一口水灌进了肺里,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泠袂吓了一大跳,赶紧捂住她的口鼻免得她吸进更多的水,同时带着她急速往水面上浮去。他的游行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瞬间,两人就哗啦一声冲出了水面。
夏然一出水,咳嗽得更加厉害,整个人都缩了起来。上一次被困在海底地下溶洞里的时候,她也被水呛到过一次,那时候泠袂给她拍背的动作还是犹犹豫豫的,被她抬头一看,就条件反射地一把将她推得老远。
但这一次,他却丝毫没有了那时的尴尬,一边帮她揉着后背,一边带着她游到岸边,哪怕夏然的目光把他盯穿,他也打定主意绝不会推开她。
这一次夏然也根本没有看他,咳嗽半天,缓过气来之后,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的那些同伴在哪?”
泠袂看了一眼上游方向:“他们跟着你往下游追过来的,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就像是应答一样出现了几道晃动的手电光,同时响起了一声喊叫:
“基地长!”
几位军官和士兵从岸边的浅滩上涉水飞奔过来,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停在她的前面,弯腰大口地喘着粗气。
“可算找到您了!……有紧急情况汇报,入夜的时候刚刚转了风向,现在刮的是西北风,孢子飘散得很快,朝临基地那边已经面临噬菌的包围!”
夏然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军官喘了一口气,继续道:“还有一条讯息是从医院的林先生那边来的,您的朋友江红花小姐已经在临产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