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有点明白了。
这女人戒备心极重,早把人按亲疏分成几个阶层。最亲近的大概是裘百湖、肖译官和温家少爷,其次是谭庐和小燕王,再剩下的人就完全不算是她的朋友圈子了。不过偶尔看她跟某个厨子、丫鬟说话的姿态,那有点说话毒舌却又表情丰富的模样,好似比裘百湖还要亲近一点。
是了。这位俞大人待人越是亲近熟悉,越是说话直接不客气,但行动上体贴关照;要是跟提防疏远的人说话,那是嘴上恭维客气又温柔,行动上则是“干我屁事”原则。
戚雨信这个刚来的人,显然属于后头这个阵营。
所以这时候俞星城对他说的话,完全不信就行了。
他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第二天,在俞星城离船去往印度首都的路上,斯里兰卡统领也带着七八位亲信登船拜访戚雨信。他们在议事间里等待戚雨信露面,却没想到涌进来了一群黑衣黑手套的北厂仙官,二话不说,直接抓住他们,堵住了嘴,用闪着金光的捆仙绳紧紧缚住他们,将他们押送到了下层。
斯里兰卡统领懵了,挣扎叫唤着也没能阻止自己被关在下层猪圈旁边,关了一夜。这一层都是菜盆猪圈,牢笼外连个护卫都没有,只有一个扛着锄头种菜的男人,一个脑袋能变成太阳的诡异年轻人,还有一个穿着白围裙的大厨子,似乎负责看着他们。
斯里兰卡统领和他的亲信军官们挣扎着想要解开绳索逃出牢笼,却因为挣扎之中显得有些吵闹,影响了那个坐在牢笼对面打瞌睡的大厨子,那大厨子惊醒后,怒吼一声化作一只血盆大口的巨虎,扑到牢笼上,爪子穿过栏杆缝隙,抓伤了其中一人。
统领和他的亲信们彻底吓尿了。
也老实了。
不过他们没有被关押太久,就在船舱两侧的舷窗露出一点晨光的时候,那些黑衣的仙官们又来了,为首的中年仙官甚至还给化虎大厨子带了些烟草,俩人抽了一会儿烟,才把关押的斯里兰卡统领抓出来,给他们眼睛上蒙上黑布。
这统领和亲信们被押送出去后,只感觉自己转换了多种交通工具,而后又似乎来到了科伦坡的街道上,因为他听到了熟悉的语言,听到了群众对他们的怒吼与指责。
当他们被摘掉眼前的黑布时,只看到了身侧的绞刑台,与面前人头攒动的百姓和民兵。
一位身穿军装的陌生男人站在绞刑架前,操着本地的僧伽罗语,衣着朴素,言谈温和,像是族中德高望重佛教僧侣,在民众面前列数他的多项罪行。
这位在斯里兰卡任职三十年的统领并不知道,在大明攻下斯里兰卡后,早就想换掉他了。但他本人虽然劣迹斑斑,三十年来如墙头草一般四处讨好,但他是本地平民家庭出身,了解斯里兰卡百姓的习俗和人心。如果直接撤换他,保不齐他会煽动斯里兰卡百姓,进行民族性的反抗和暴动。
所以戚雨信和小燕王就决意先稳住他,对他许诺好处,用他的手把必要的恶事做尽。
而另一边,拉克希米找到一位斯里兰卡出身的地方官员。这位地方官员信奉佛教,熟悉复杂的宗教环境,而且也是平民出身,曾在印度的贫困地区做了十年的官员,管理经验很丰富。
斯里兰卡是一个佛教与伊斯|兰教为主的国家,在被荷兰和英国殖民后,伊斯|兰教势力有些抬头,但拉克希米不希望印度的唯一离岛,是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地区。
因为拉克希米驱逐外敌后,伊斯|兰教与印度教在境内的摩擦逐渐显露出来,如果斯里兰卡岛上以伊斯|兰教为主,在境内摩擦加剧后,保不齐会有大批穆|斯林逃离印度本土,到斯里兰卡上抱团立国,那就会把斯里兰卡分裂出去。
而佛教更加温和,不容易起争端,斯里兰卡本来也有一定的佛教基础,如果改成佛教为主的国家,对于拉克希米的统治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所以就有了这个计划。
这位斯里兰卡统领把坏事做尽,血腥镇压之后,一个伸张正义性格温和,又出身斯里兰卡佛教的新统领被任命,而后在群情激奋之中,绞死旧统领。
所有的不满情绪都得到了宣泄,做过了坏事的人有了凄惨的下场,多么美好的结局啊。
那位即将上绞刑架的旧统领听着新统领历数他在位三十年的“罪行”,竟一句也辩驳不出来,恍惚与绝望之下,被挂上了绞刑的绳索。在他吊死的一瞬间,广场上爆发了欢呼声,一切隐藏在正义与邪恶外衣下灰色的权力斗争,都被这一刻的欢欣盖过。
这一刻,权力场中每一个好坏参半的人物都被定了性。
既满手血腥也包全斯里兰卡一定自治权的旧统领是被打败的邪恶。
新来的温和正义,言辞透露着智慧的新统领,是光明的未来与希望。
而组局的大明朝,则成为了“比荷兰人和英国人都好的东方人”。这些来殖民的“主子”们,也在斯里兰卡人心里排了个一二三四。
在旧统领被绞死之后,斯里兰卡人几乎没多少反抗的接受了大明商会的进入,街上也渐渐出现了许多的汉字招牌,甚至中餐馆。
与此同时,俞星城、小燕王、温骁与谭庐四人,正在阿格拉红堡的谒见之间,签订了大明与印度之间的多项协议。其实协议主要与进出口有关,两方对于未来三年内彼此出售进口的商品的最低额度有了一些限制,对于交换的价目、兑现的货币也都有详细的规定。
在其中,大明使用了曾在南洋各国通行的“大明通商户部银行”的银劵,并且户部银行将在斯里兰卡与新德里、孟买等多个地方建立分布,作为印度支付向大明外汇的主要手段。
大明在海贸的起步,虽然远比大英、法国或葡萄牙要慢得多,户部银行也是仿照一两百年就建立的英格兰银行、威尼斯银行的模式,但终究是这样慢慢建设起来了。
拉克希米也意识到,在所有国家都不看好印度的崛起时,大明虽然给予了支援,但这支援绝不是无偿的,未来将会有数年,需要全国上下的农产、工厂,来偿还这长期的债务。而她也明白,这位大明来的皇子,也完成了他在印度的使命,即将离开这里了。
之后大概会有其他的官员陆续前来,接替这些具体的事务。
小燕王他们将正式从加尔各答港离开印度,拉克希米为此举办的盛大的欢送仪式,加尔各答港的码头上,有不少持花环或神像的印度民众,用并不标准的汉话喊着“大明”“感谢”。
在台上,拉克希米一身盛装纱丽,将黄红二色的花环亲手套在小燕王、俞星城等人的颈上。她的那位长子罗摩,端着装满丹朱粉的金盘走过来,拉克希米将丹朱涂抹在俞星城眉心与脸颊上,再次轻声问道:“你以后真的不会负责来印度的事务吗?不是说贵国会在新德里开设使馆,会不会派你来?”
俞星城笑着摇摇头:“不,我并非是礼部官员,在此之后也有很多事要做,就算真的有朝一日能够来印度任职,怕也是几年之后了。”
拉克希米比她要高了将近一个头,她俯视着俞星城,叹了口气。
俞星城挠了挠脸:“其实我觉得,国与国之间未必有多么深的友谊,你我心里都清楚,咱们也算是利益交换。这样的感谢与送行,我们实在是担当不起。”
拉克希米明媚浓丽的脸露出笑容:“是,但能做出站在我们这一方的选择,也足以证明贵国不是只看利益的。再说了,印度以后免不了要跟大明来往密切,让民众心里对大明更有好感,岂不是件好事。”
她绿棕色的眼睛眨了眨:“而且,等你回到你的国家,我们两国之间通航频繁,说不定我还能写信给你。”
俞星城也忍不住笑了:“那我可期待着。”
拉克希米手指蹭了一下她脸颊,眼底泛起几分柔和,并未多说,便走向了下一个人。
俞星城呼吸顿了顿,总觉得这位女王殿下是有什么话想说的,或许只是在这个场合下不好开口。但一直到他们得远洋船队离港,也都只是远远的和拉克希米挥了挥手,便就此分别了。
俞星城站在甲板上,看着港口远去,微风吹拂,她自言自语道:“我应该跟她说一下的,我写成了一本印度纪实。或许等朝廷看过说可以拿出来之后,我应该找人抄撰一本,送给她。”
温骁把帕子递给她,让她擦擦脸,笑道:“不打紧,等我们大事都忙完之后,回程时必定会路过印度,到时候可以再跟她见个面。”
俞星城点头。
只是她还不知,几个月后,在朝廷收到她写完的印度纪实后,又因为大批商户要与印度通商,很多人对印度毫无了解,朝廷筛除了一部分她写的印度纪实的内容后,以《游印文集》为名,出版了她的纪实,作为印度通商出使的指南。
大批书商以“大明第一女子冒险家”或者“印度女王的闺中密友”之类的噱头,配着头大豆芽身的美女工笔画像,开始铅印出售她的《游印文集》。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成了年度书商最爱的美女作家……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俞星城这时只知道,他们的船队将要驶过波斯湾,去往红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俞星城:……版权费给我结算一下。
第115章 埃及
他们是从孟买出发去往印度的。
若说在印度时, 还可能有大明船队航行半个月过来支援,到了红海附近就几乎不可能了。连回去寄信都是难上加难,偶有消息能传过来就谢天谢地。
他们真的成为放出去的风筝了。
从孟买去到红海, 要跨越整个阿拉伯海,俞星城又恢复了吃了睡睡了吃的枯燥日子。
只是她总感觉有些惴惴, 甚至周身灵力的运转都受了些影响。俞星城去问了船上其他的仙官, 但别人似乎都没有这样的状况。直到后来跟炽寰提起, 炽寰也皱了皱眉:“我最近也心神不宁。不过我身上的灵力连接着上云神殿,或者说圣主的神力。不如说……我是觉得怯昧小儿出了什么事。”
俞星城有些疑惑:“他能出什么事?如果他夺走了圣主的神力,岂不是天下最强大的半神了, 还有什么能让他出事的吗?”
炽寰摇头:“印度的众神都能知道圣主已不再, 那周边或许有很多的地区的大小神灵也知晓了这一点,进攻了上云神殿。而且上云神殿亦有众多神仙。圣主死后,众仙或散回家乡享受最后的香火, 或抱团在一起准备反抗怯昧——说不定他们联手袭击了怯昧。都说不定。”
俞星城也只是这样稍微挂心一下,毕竟她不觉得怯昧死活与她有多大的关系:“不知道。若只是神们之间的斗争也就罢了, 只希望别牵扯到人世间。不过我总是做梦。”她在甲板上乘凉, 入夏后,阿拉伯海的海面上热度蒸腾, 她也只有夜晚才敢到甲板的小桌旁,喝些冷茶吃些菜农和小日头种的黄瓜。
她打着扇子, 努力回忆道:“我之前很久都没做梦了,最近却总是梦到自己在山野村中, 过着有些辛苦的小日子……还养鸭种菜, 有稻田呢。”
炽寰却变了脸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好一会儿才道:“还有呢?”
俞星城没注意到他的神色,笑道:“没, 就是觉得苦,过不了多久就有些受不了了。很多事也做不好,但有个人总在很耐性的教我,怎么编竹筐,打年糕——”
炽寰凑近过来,轻声道:“……之后呢。你记不得了吗?”
俞星城揉了揉眉心:“记不太住了。但总觉得,枯燥……无趣,却又有点怀念,惋惜。说不上来。你知道什么吗?”
炽寰笑了笑,挪开眼睛:“我也不是事事都知道。只是你曾和怯昧离开上云神殿一段时间过。”
俞星城一愣:“我跟他?”
炽寰转过脸,不看她:“我记得是你们跑去人间玩了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不算很久,但是最后不欢而散回来了。不过也不能说是不欢而散——他把你当做大善之神,以为你会见过人间疾苦后改变天下,让人间再无苦难,却发现你只把这一切当做游戏。你们关系曾经亲密过……不过后来也冷淡了。”
俞星城:“曾经很亲密……过吗?”
炽寰又笑:“但或许那也只是怯昧的一厢情愿,我不认为曾经的你会跟谁真正的亲密。”
俞星城:“……怎么听怎么都像是指责我是渣女?”
炽寰托着下巴:“渣形容你还是不够。你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就是了,连是否渣的这种评判标准你也不在乎。”
俞星城噎了一下:“那你还来找我?”
炽寰看向远处的海面,灰云白月,蓝光粼粼,他笑了:“只是我后知后觉,你也不是真的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哎,别想了,怯昧遭遇危险也是早晚的事,他要是过不了这关,那也不是你我能帮上忙的了。”
俞星城说着不想了,当夜却又是发了梦。
就像夜晚的甲板上,一样的夜空,打着扇子,一些凉茶,蓝光粼粼的不是海面,是不远处的溪流。虫鸣,稻香,泥腥,雨气,两把藤椅靠着,身旁是个穿着灰白色长衣的年轻男子,他穿着双草编鞋,随意的坐着。手指上有老茧,手臂上有层层叠叠的旧疤,似乎转过脸来笑着跟她说什么“明日可以把萝卜条晒出来,回头加些辣子和盐——”之类的琐碎话语。
但她只是托着腮呆坐着,转脸看着他喉结与下巴。
这个人笑了起来,似乎捋了一下她耳边的头发:“怎么了?”
俞星城:“今天是不是又有新的故事了?是说你小时候逃难的事?还是说说后来去军营打仗的事?哦,要不然你再给我讲一遍你的复仇记吧。”
这个人声音有些懒慢和温柔:“我都说的差不多了。我的事,就算是拆成小故事也没法讲那么久呀。”
俞星城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抓住对方的胳膊,她手指白皙,抚摸过对方手臂上的一道道疤痕,似乎这每一道伤疤的故事,她都听过,记住过了。对面的男人凑近过来,脸上是俞星城没见过的笑容——
并无掩饰,并不虚伪,只是极度放松,极度坦然,甚至到了大胆暴露自己内心一切的地步。那目光的直率与无遮无掩,令只见过他假笑的俞星城,觉得心惊肉跳,不可置信。
那男人笑的像个小孩:“你应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一个活过这么久的家伙,难道就没什么故事可讲吗?也别总让我哄你,偶尔哄哄我吧。”
俞星城忽然觉得内心与躯体割裂开,她内心震惊的望着这个男人,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他曾经非常信任过、或爱过她,她无法想象到现在半闭着眼睛把脑袋倚靠过来的男人——这个甚至说“哄哄我吧”的男人,会跟那个讨厌的怯昧是同一人。
但她听到自己的躯体轻声笑了,似乎满不在乎的说道:“这些年我一直没说过:你确实跟别人不一样。这次过家家是我扮过最久的。故事讲完了,不过我还没腻。”
那个靠过来的男人微微一抖,嘴唇翕动,先是睁开眼,想要从她眉眼上搜寻几分开玩笑的痕迹。看到她转过头来,忙把半垂着的眼睛闭紧,什么都没说。
俞星城心里跟着一抖。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道:“这样的生活虽然也有意思,但走过春夏秋冬,好像活的都差不多。活着也挺枯燥的。要不这次我们再换个地方吧。”
男人轻声道:“……这是我的家乡。”
她:“啊。所以?”
男人声音愈发虚弱:“……所以我还想在这里再待一阵子。”
她没说话。只有男人过了许久开口:“再陪我一会儿吧。”
梦不知何时醒来,俞星城一后背的冷汗,她吃早饭的时候都心神不宁,吃到一半,温骁敲门来了,他道:“我听裘百湖说乌斯藏似乎和大明再次开战了,而且这次似乎神佛出动,听钦天监的人说,国师都要时隔多年出面来摆平此事了。”
俞星城倒茶的手顿了顿:“如果国师出面,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她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回想起那张脸放松亲昵的表情。
温骁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有些旧报,都是送信的仙官带来的,你要瞧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