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一直分裂在这两个血统,两个国家中。
一个是长大的大明,却被人频频投来“外人”的眼光。一个是遥远的奥斯曼,在童年故事中如此让人心生向往,他却到了近二十岁才第一次踏上。
越是靠近伊斯坦布尔,他的心越是波动,越是觉得离父亲更近一步。而苏伊士运河如果能够修建而成,对他来说,更像是他分裂的两个世界沟通了桥梁。
他们一行人穿过了蓝色与绿色的瓷砖拼接地面的长廊,门楣与天井上是大块深蓝色玻璃,上头写着金色的隽秀阿拉伯文字。他们进入了一间读书室,有一个靠窗的长榻,日光明亮,壁炉点着火,屋内铺满蓝色花纹的瓷砖,蓝色绣金地毯,甚至还有一些元代的青花瓷大瓶插着孔雀羽。读书室高度如同教堂,三米往上都是花叶图案的镶嵌琉璃彩窗,给这间清凉的蓝色房间投入光影与彩斑。几个年轻仆人为房间中央悬挂的银色球状雕刻香炉,添加了一些香料,淡淡白雾从吊到高处的香炉流淌下来,使房间内有些迷蒙的烟雾与香气。
哈丽孜太后挽着小燕王,一同坐在了长榻上。肖潼立在了小燕王身后替她翻译。
有人拿了个软垫,放在了哈丽孜脚边,阿里立马坐了上去,就跟儿孙膝下承欢似的靠着长榻。
有人也拿了个垫子放在了小燕王脚边,俞星城没太懂这是让近臣去坐还是让马屁精去坐,肖潼似乎懂得这不是她该坐的地方,就依旧垂手立在后头。
后来又有仆人拿来了许多软垫放在离小燕王稍远的地方,哈丽孜跟小燕王说了几句,小燕王回头对俞星城招了招手,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拢着腿坐在了软垫上,仰头看着小燕王和哈丽孜。
小燕王不会太多阿拉伯语了,肖潼一直给他翻译着。
其实大多是说塞利姆的事情。
俞星城这才知道,塞利姆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哈丽孜的孩子。
在奥斯曼帝国的后宫中,不常有有皇后这个位置,许多皇帝喜欢收拢大批的妻妾,地位平等,然后生下的男孩在成年前后,统一发配出去各个地方做将领或执政官,而后皇帝、大臣等等,会一同选择最有才能的儿子作为皇帝继任者,其他的儿子或孙子全部被杀死。
——不过后来因为这法子搞得很容易断子绝孙,就改成了囚禁其他的儿孙皇储。在位者不死,皇储就永不释放。
而塞利姆就是当年皇储之战的落败者。
哈丽孜没有细说塞利姆为何落败。但塞利姆在大明表现出过极高的战争水平,又在奥斯曼帝国拥有这样高的民心,为何会败落——显然其中有埋藏极深的故事。而哈丽孜在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手握大权了,可能塞利姆的败落与她也有关,她就不会细说,
她说的很简略,只是说塞利姆很受爱戴,但当时被选中的继任者是塞利姆的哥哥,也才能优秀。老皇帝与哈丽孜为了安抚民心,不敢杀死或囚禁塞利姆,只以和亲与结交为由,送他去大明帝国,寻求与东方国家的合作。其实也是变相的驱逐。
可俞星城算了算,塞利姆如果还活着,应该有四十多岁了。
现在的皇帝是那个三十多岁一脸天真的香喷喷玩偶,怎么也不会是塞利姆的哥哥啊。
小燕王也提出了这个疑问。
哈丽孜叹了口气。
原来,早在哈丽孜的丈夫,塞利姆父亲的老皇帝死前,有三位候选人,都是颇有人气的。
第一名就是塞利姆的哥哥。是一位通晓陆战,手腕强硬的军事猛将,与贵族关系密切。最终成功继任,成为了皇帝。
第二名就是塞利姆。风流貌美,亲民平和,又战功累累,是人民英雄。最终被驱逐到大明做驸马。
第三位就是现在的玩偶皇帝,名叫莫塔夫。他身体不佳,不能上战场,却拥有经贸与工学的才能,许多财政规划都出自他手。只是他不符合奥斯曼人民的期望,所以在民间名望不高。
而第一名第二名,都不是哈丽孜的孩子,只有第三位玩偶皇帝才是她的儿子。但她知道自己会执政几十年,她对孩子的感情大不过对政治未来的期望,所以她在皇储之争中并没有选择自己的孩子,而是选择了第一名——塞利姆的哥哥。
塞利姆的哥哥继任后,塞利姆被驱逐,她的亲生儿子莫塔夫与其他的皇储一起,被暗无天日的囚禁起来。
但塞利姆的哥哥在继任数年后竟然没有一个孩子,许多人都怀疑他的生育能力受损,他努力想要辟谣给自己留下子嗣,却身染疟疾而死。
皇位空缺。
塞利姆在大明已经与宁祯长公主成婚有子,一时半会儿也叫不回来,所以哈丽孜没有办法,则释放了那些被囚禁的皇储。结果没想到关押十几年早就把那些皇储养废了,而且疟疾也肆虐进了关押皇储的监牢,病死了大多数能担任皇位的皇储,只有现任皇帝莫塔夫一人熬过了高烧,活了下来。
只是他因高烧而痴傻了。记忆有所缺失,脑子也不复当年灵光。
但他毕竟还算是被人们所知的皇储,就算当个玩偶出来露面,也好歹四肢健全五官秀美,哈丽孜只好将这位不复当年机敏的莫塔夫,扶持上了皇位。皇帝已经只是个玩偶了,哈丽孜就指望他能找个能独当一面的儿媳,她挑选了许多妻妾给莫塔夫,这些女人大多跟她相似——出身低微、好学、聪颖。
这样哈丽孜就可以通过控制儿媳、孙子的路线来继续掌控后宫政治,在她死后,她的儿媳也可以一样把权力握在后宫之中。
但莫塔夫如稚童一般,并不碰这些女人。而是在某一次与晚会上,结识了马其顿总督的女儿,也就是现在这位天真活泼的皇后——热法。
俩人简直就跟小朋友遇见玩伴一样,立马就跟彼此陷入爱河。
热法是个曾经留学法国的时尚名媛,脑子里基本上除了社交、裙子与香水,就不剩别的,顶多有个爱好是喜欢骑马。显然这俩人都不喜欢复杂的政治环境,而喜欢简单直接的彼此,所以私定终身。
哈丽孜很不同意本来就傻不愣登的莫塔夫,再去迎娶一样就不靠谱的热法。但莫塔夫竟然受了蛊惑一般,以死相逼,甚至在塔楼上要自杀。哈丽孜面对这个仅存的继承人,没办法逼死他,而且宫廷塔楼又是极其显眼的地方,莫塔夫这个皇帝一旦跳下去,根本就瞒不住了。
于是哈丽孜只好同意了他的婚姻。
在热法嫁入宫中的第二天,哈丽孜以马其顿内乱为由,派兵进攻马其顿,杀死了热法皇后的父亲——马其顿总督。当然在哈丽孜跟他们说的叙述里可不是这样,她说马其顿总督则是在镇压当地内乱时,被乱箭射杀而死。
但俞星城他们心里都懂。
哈丽孜这个温柔老太太,手腕可不那么温柔。
总之,热法也失去了后援,哈丽孜就像养着两只社交玩偶一样,养着这对儿皇帝夫妇。
小燕王垂下眼,俞星城也在思索。以莫塔夫之前起起伏伏的经历而言,俞星城其实可以大胆地猜测,这个玩偶皇帝未必是真的傻了。只是他不想被这抛弃过他的亲生母亲掌控,所以才选择了装傻也说不定。
至于选择热法,说不定就是看中热法的天真活泼,为了避免自己的后宫也会成为干政势力。
但如果说莫塔夫是装傻,他真的瞒得过哈丽孜太后吗?
或许说哈丽孜太后会不会强大到,就连皇帝装傻不装傻她也不在乎。
反正逃脱不了她的手掌心。
当然这个皇储之战的过往,与如今玩偶皇帝夫妇的来源,哈丽孜说的较为冠冕堂皇。大部分内由,其实都是俞星城自己看透并联系出来的。
哈丽孜给小燕王的杯中倒茶,小燕王聊起了红茶,说自己父亲从奥斯曼带来的茶叶,也提及了塞利姆曾经回奥斯曼帝国的事情。那时候大概是小燕王七八岁时。
塞利姆回来的时候,莫塔夫已经做了皇帝,只是还没迎娶热法为皇后。
哈丽孜叹气:“他走了那么多年,奥斯曼的人民还记得他,他回来的时候城市都沸腾了,他也带来了许许多多的茶叶、丝绸、珍宝和技艺。我曾是希望他留下来继任的。但他拒绝了。”
在哈丽孜说话的时候,正有奴仆引人进来,俞星城看到了温骁的身影,有些欢欣。却听到肖潼翻译道:“太后说,塞利姆亲王却不愿意回来了。他说他在大明帝国,也有家人,有兄弟,有孩子,有爱戴他的人民了。”
俞星城听到小燕王几不可闻的吸了一下鼻子,她转头回看,却只看到小燕王别过脸去,面对着那琉璃窗子,半晌哑着嗓子道:“他从未想过回到家乡,而我却犹豫着觉得大明不像我的家乡……我对不起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王表面看着功利、爱社交爱热络,其实是因为恐慌。内心更是犹豫彷徨的。怀疑自己的地位是不是太子的垫脚石,犹豫自己到底是那个世界的人,哪里才算是完全容纳他的“家乡”。
第124章 四人
奥斯曼皇宫里的仆从领来了温骁几人。
俞星城先起身来应对, 是想给小燕王一个整理神情的时间。
温骁对俞星城一点头,哈丽孜点头笑道:“本以为你们的使团早该到了,却只派来了三人, 我还颇为担心呢。”
阿里脸色不太好。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前往奥斯曼帝国的,显然这些人来就是通风报信的。
埃及拒绝修建苏伊士运河怕已经是明面上的事儿了。
三方心里清楚, 但俞星城嘴上还是道:“只是当时以为在埃及还要住一阵子, 耽误时间, 怕您与皇帝挂心我们的行程,所以派遣他们先前来觐见。”
哈丽孜微笑点头,也把这事儿划过去了。俞星城他们差点死于埃及的事, 就算心里有再多怒火委屈, 也只能先压住。小燕王神态恢复如常,转过脸来,道:“如今埃及劳工似乎也有许多得了疟疾, 疟疾易感的季节就算强行开工也会让更多劳工染病而亡。不如先停工一阵子,签订工程合约, 等到大明的劳工与工部官员前来后, 再开工。到时候埃及的疟疾也已经平息了,到时候再让埃及的劳工加入修建运河的行列, 也合适。”
小燕王一下子把话往前推,仿佛是“修建运河”“签订协约”都是早就商量好的事儿, 继续往下走就好。
这倒是符合哈丽孜的心意,她接口道:“这样倒也方便。听说你们大明的劳工修建速度极快, 也有专门修运河的沙土船和现在强行把埃及劳工赶过去做苦力, 也只会让他们染病。关于协约,我们可以尽快商议细节。”
阿里坐在软垫上,过了一会儿道:“如果大明能带二十万以上的劳工前来, 并且留在埃及修建十年,那这协约就好办了。”
果然阿里也要来谈条件了。
小燕王明白,如果他真的只跟哈丽孜详谈,而把埃及踢出去,就算签了协约也没法实行,到时候在埃及境内修建,埃及必定百般阻挠。再说真正有矛盾的是埃及和奥斯曼帝国,他要做的工作是在其中协调,便接口道:“阿里总督为何这样说?”
阿里看着小燕王,态度稍稍缓和一些:“毕竟修建运河可不是说随随便便来几千几万人就能干的事儿。我预计过,二十到三十万的劳工,完全修建好可能要九年、十年。就算是大明的劳工们天赋异禀,也不可能来个几万人随随便便就修好吧。”
小燕王:“这倒是。”
哈丽孜看向阿里:“所以,你的意思是?”
阿里:“修建运河,出人力物力最多的必定还是埃及。难道这协议上只有大明帝国与奥斯曼帝国的名字,却不能有那些为了运河累死病死的埃及劳工的名字吗?”
阿里口头上说的是为生民请命,但实际还是要分一杯羹。
哈丽孜往后仰了仰,她布满皱纹的手戴着红宝石戒指,交叠在膝盖上,嘴角含笑:“有是自然可以有的。阿里总督希望我给每一个在埃及运河中出力的劳工立碑了?”
阿里:“埃及出了这么多力,理应也从这运河中拿回一部分。”
哈丽孜:“多少?”
“运河开通后,总税收的百分之十七。以及苏伊士声东部的一块也门旧地。外加如果大明与奥斯曼联合在运河附近成立公司,埃及也要入股。”
哈丽孜半晌道:“阿里,你我也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这会不会要的太多了。”
阿里抬起脸来:“我亲爱的苏丹娜,我们谈过许许多多笔生意了。你让我击退拿破仑,报酬是送给我埃及。你让我给奥斯曼输送矿石和煤炭,报酬是商船与订单。我这次既然索要这样高的报酬,自然是还会为你解忧了。”
俞星城看得出来,这两个老人应该是打过小半辈子交道了。
其实也能看出来,大事只有阳谋。
阿里独立的意图,与现在暂时还不独立的野心,是不需要太多隐瞒的。哈丽孜应该很了解阿里,如果她有余力就一定不会放过阿里,但如果她棋差一步,阿里也一定会反扑,啃得她不剩骨头。
但现在俩人还都需要彼此,还找不到对方的纰漏,所以就这么笑意盈盈的谈着“生意”。
哈丽孜叹气:“但现在希腊的局势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英国人对希腊的渗透很早就开始了,而如今在希腊的前线,最重要的几个团体,都是英语世界的口舌,都是英国、法国与美国知名的青年人。或是他们本身的魅力,或是他们也具有军事素养,就那几个人在希腊,如今已经要呼风唤雨了。”
小燕王与俞星城交换了一个眼神,俞星城开口道:“我听阿里总督提及,说其中有一人,名叫乔治·拜伦?”
哈丽孜点头:“此人有一些曾经在反法同盟中作战过的友人,许多人都跟随他来到了希腊战场,带领英军和希腊人一起作战。其中最出名的是四人,包括拜伦,雪莱、利·亨特与济慈。这也是最近才查明的。他们四人在英国境内时,就写诗创报攻击过当时的摄政王——也就是现在的乔治四世。他们四人中二人下狱,另外二人写诗发表演讲来宣扬英王的迫害,当时就已经是英国境内的人民英雄了。”
哈丽孜调查的也很清楚:“后来四人在反法战争中几乎都拿到了勋章,大家都传言以拜伦、雪莱为首的二人会进入政界,但乔治四世继位后很怕他们利用民心,改变议会势力,就将四人派遣来了希腊。结果来了希腊,反而让他们四人……大展拳脚了。”
俞星城记得,乔治四世登基是在万国会馆开办前的事,如今一年多,倒也对的上。
她在这一边张罗着万国会馆的繁荣景象时,世界的另一端也有着许多有位年轻人在积蓄力量啊。
俞星城有些感慨,她当然了解这四人。
在历史上他们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好友,其中三位知名的大诗人雪莱、拜伦与济慈,都在五年间相继因病或因灾去世,死时年龄分别是三十岁,二十四岁与二十六岁。若说当时有命运的巧合,如巨浪扑灭了这些璨燃的新星,那么如今就是历史上的小小偏差,将他们捧上浪尖,捧上命运的高点。
阿里道:“若是能杀死这几个所谓的英雄与喉舌,必定能重挫他们的势力。”
哈丽孜:“是,他们是诗人也是喉舌,或许这是英国人早有的计划。在他们的叙事诗中,都把奥斯曼帝国渲染成落后的、血腥残暴的□□统治者,把伟大的征服者的屠杀,套到今日的希腊身上。但他们并不那么容易找到。这四个人曾被英国王室迫害过,所以极其懂得隐匿自己,懂得号召人民,所有的希腊人都会保护他们,除非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杀死他们,其他绝无办法。”
阿里:“请您相信我的实力。他们都说这拜伦是小拿破仑,可我是连拿破仑都曾经击败过的人!”
哈丽孜并不是不相信阿里,但她似乎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有些忧心忡忡,眉头蹙着:“可是阿里,我们老了。就连拿破仑都已经五十多岁了。那些锐利的麦芒们,那些绚烂的星月们,带着让我很陌生的胆大和力量。我听过手下将领的传达,蓝色的旗帜在希腊白色的城墙与箭垛后挥舞起,那些一样年轻的希腊人便愿意以血肉之躯滚入刀尖和弹雨。”
俞星城不得不说,哈丽孜是敏锐的。
马上就要掀开百年革命的篇章,未来会在许许多多国家挥舞起民族的旗帜,高举起百姓的拳头,到时候谁也无法阻止。印度、希腊,这都只是开端罢了。
哈丽孜:“而且我还听说,就那四个人中,有一两位,为了刺探军情,频繁的出入奥斯曼中心与希腊地区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