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连想起了伊洛娜一家。
“莫亦人想成为海上的新王,妄图联合大川和十六岛的废物们将缇苏的对外的航线封锁,他们要占领大海。而我宁可毁了沙鬼湾,也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海连想起了费科纳,上尉,冬日冰冷的海水。
“我当然知道西莫纳要谋反。当他恭谨地跪在我面前时,我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臭味。”阿巴勒声音平静,“他前往鹰归山频繁见我那位小侄子,联系各城的驻军,在泥巴区散播对我的嘲笑,他将我手中的筹码尽数外调,令这座有五十万人口的首都宛如一个不设防的幼童,我都知道。”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他抬脚向前,海连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因为我是缇苏的国王,我做的是君王该做的事情。包括死亡。”
阿巴勒一字一句道,“不管被毒死,被剖开心脏,还是被套上绞索,我的脚都不会离开皇宫半步。”他似乎想到什么,嗤笑了一声,“当然,世上也有弃城出逃的君王——秦炾那个老家伙,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么?可如今谁看得起南宏,谁不把迟锦城当成丧家之犬舔舐伤口的狗窝?”
国王在他面前从容微笑:“小刺客,现在你还要问我为什么不逃走,不抵抗么?”
海连冷汗涔涔而下,无声地又退了一步。他终于明白了那股诡异的压迫感从何而来。
是的,他可以杀死逃窜的胆小鬼,但无法杀死一个真正的君王。
——莫非富丽堂皇的宅邸,珠围翠绕的生活已经将你彻底蒙蔽,未来的自由与曾经誓言已无法将曾经你唤醒?
——不,我没有。只是那位父亲,他似乎真的相信我是他的女儿,将我视如掌上明珠。我那颗早已脏污的良心在不断的谴责我,斥骂我。
当周不疑将第三颗糖丢进嘴里的时候,秦唯玉忽然又从船上匆匆下来了。青年快步走到方停澜跟前,表情凝重:“船上有个东西你得过去看看。”
“什么东西?”
秦唯玉咬了咬下唇,“我在下舱发现了不少军火。”他眉头紧皱,急急又道,“这些军火不是我们的东西吧?西莫纳为什么要在船上放这个?难道他发现我们想换船了?”
两人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觉得会是西莫纳那只老狐狸会做出来的事。周不疑向他微微侧了下头,方停澜吐了口气:“行,我去看看,就麻烦你在这帮我等着。”
周不疑朝他摆摆手,应了一声。
他顺着秦唯玉的指引踩着楼梯来到内舱,大门开启的一刹那,方停澜听见舱房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油灯昏暗的房间内,赫然站着数十名手持短火铳的水手,枪口齐齐直指向他。男人刚想掏出腰间火铳,后脑勺便碰到了一样冷硬而冰凉的物什。
“停澜,是你逼我的。”陈王殿下柔声说道。
——是她逼我的。
——我要去向富豪坦白一切,告诉他这个女人只是个狡猾的骗子,盗贼!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终于来到了能听见贵妇们呼救声的时刻。海连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下去了。
“你还有什么遗言么?”他问道。
“小刺客,我得告诉你一点贵族的礼节,”阿巴勒咂了下舌,“在夺走别人性命之前,要报上你的名字。”
“……”
好在海连并没有犹豫很久,“……我叫海连。”
“什么?”
“海连,商海连。”他重复道。
“商海连?”阿巴勒损毁的肌肉微微抽搐着,随即男人本就佝偻的脖颈猛地前倾,再抬起时,他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也是商未机的计划的一环吗?!”
海连还没反应过来阿巴勒居然认识自己的父亲,那张狰狞面孔便向他陡地欺近,“小刺客,我的遗言你可要听清了。我的遗言是一声诅咒,诅咒这个国家,这片肮脏土地,整个缇苏会成为供奉我的祭品——”男人红发灼灼,声音宛如报丧的鸦啼,“为我陪葬!!”
海连听见了一声巨响。
从他的脚下。
烟花于黑夜之中绽放,火神于这座千年不夜之宫的深处苏醒。
祂的一声咆哮吞没了一座楼宇,一次挥手击溃了一片花园,壁画飞崩离碎,水晶,绫罗,黄金,巨石纷纷倾覆坍塌,一切华美的舞乐与血腥的阴谋在爆炸下统统不值一提——
摧城火什么时候被阿巴勒布下的,他为这次海神节献上这样一幕筹备了多久,没有人知道。
等待登基的贝伦绪在恸哭,被钢筋贯穿了胳膊的西莫纳在惨叫。
“喜欢吗,我的好侄子?这是我这位叔叔送给新君的大礼!”
爆炸同样无情地剖开了寝宫的地面,撕裂了织毯,将两人本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迅速拉远。求生的本能永远比海连的意识更快,他没有必要再陪一个疯子将这出戏表演下去,海连蜷起身体破窗而出,衣角擦着一片利器飞过。在满目琉璃碎光之中他回头看去,那位孤独的暴君依旧呆在原地,男人张开双手,飞石簌簌而落,将他迅速埋葬。
火光中国王最后的那一抹微笑诡秘莫测,成为了纠缠住海连的深深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