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唇笑了笑,虞年年以为他喜欢,便也跟着笑得愈发甜了。
“哐啷”陶罐碎裂的声音伴随着水声,娇嫩的鲜花也落在地上,沾惹了尘土。
“我不喜欢。”慕容澹拍拍手,嫌碰过罐子脏一样。
一字一顿,饶有兴致的看虞年年的笑容垮掉,“不用想方设法讨好我,我给你带来不了什么好处。”
哭吧哭吧,你这样的废物,除了哭还会什么?
唔,他改变主意了。反正她早晚都是要死的,在她临死之前,发挥最后的余热,让他开心开心吧。比起那些用活人相残取乐的贵族,他真是仁慈不少呢。
在他郁躁的时候,有个孱弱的傻子送上门来给他取乐泄愤,似乎也不错。
虞年年还维持着捧罐子的姿势,愣了愣,回过神后竟然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惊喜,道,“你笑了!”
她弯下腰,去捡陶罐的碎片,“不管你是不是因为戏弄我笑的,你开心就好。我已经不能开心了,我希望你能开心,你懂不懂?”
慕容澹不喜欢虞年年,不想听她说话,也不想懂她话里的含义,转身坐到那张唯一的矮榻上。
榻板发出咯吱一声,“别吵我,我要睡觉了。”
他连日奔波,一刻都没阖过眼。
“那你不吃晚膳了吗?”虞年年轻轻问他。
没人回应。
她捧着碎陶片蹑手蹑脚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大门坏了,萱女也不愿意走大门,依旧翻墙进来的,没什么好气的看了眼破烂的门,“不是说姜夫人给你了个奴隶,她人呢?叫出来给我看看。”
虞年年把粟米从糟糠里挑出来,放进小鼎里,预备煮饭,小声道,“他睡了,你小声一点好不好?不要吵醒他。”
萱女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她从地上薅起来,像拔萝卜,“你是个废物吗?连奴隶都能踩在你头上!你应该让她做活,你去休息!”
虞年年拉住她的手,顿了顿,解释道,“萱女,他不是奴隶。”
“不是奴隶是什么?我看你快要变成奴隶了。”
虞年年想了想,才精准概括出一个词来,一板一眼回复,“他是希望,是我的希望,我喜欢他。”
“萱女,我没有的,得不到的,我希望他替我得到;我享受不到的,他能替我享受;我见不到的,他能替我去看。”
“你把她当替身?”萱女并不能听懂。
虞年年摇头,柔和精致的脸上难得显现出坚定,“不是,不是替身,就是希望。他会变成我想成为,却成为不了的样子。”
萱女难得见她这样执拗的时候,心想她疯了,在胡言乱语些什么?甩开她的手,又翻墙回去了。
虞年年在她身后小声提醒,“萱女,我家没大门了,你不用翻墙。”
她说完才意识到慕容澹还在睡觉,急忙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往房子里看了看,发现慕容澹还好好躺在榻上,这才松了口气,胸口扑通扑通的像是小鹿在撞。
慕容澹自幼习武,耳力远胜于常人,将她们自以为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
他没有丝毫感动,只是有一丝意外,没想到这种地位卑下又愚笨的人,也有自己的思想。
翻了个身,浅浅睡去。
天幕黑沉沉压下来,月朗星稀,虞年年捧着做好的蒸饭,还有一碟子韭蓱齑,小心翼翼推开门,凑近榻前。
还不待说话,耳边闪过细微的风声,冰凉的刃抵在她的脖颈处。
“是我,你不要怕。”虞年年声音都在发颤,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饭,怕洒在地上。
蒸饭对她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粮食不够,她平常只喝稀粥,为了招待燕燕,才打肿脸充胖子做了顿蒸饭。
慕容澹睡梦中依旧警惕着,在虞年年靠近的一瞬间身体已经代替脑袋做出反应了,好在他回神及时,没真把她抹了脖子。
“点灯。”他刚睡醒,语调带着鼻音,沙哑低沉,撩动的人心尖一颤。
虞年年免不得想,虽然燕燕嗓子被毁了,声音不柔软清脆,但还是很好听。
她将蒸饭放下,找出房子里的灯台点上。
“吃饭吧燕燕,我做了好吃的……”虞年年意识到自己口中的好吃的实在寒酸,又赶紧转了口风,“虽然比不得你以前的吃食,但我尽力了,你不要嫌弃好不好?”
就着昏黄的油灯,小泥房里的一切都像是镀上了一层金光,显得缥缈虚幻,卷案上摆着两碗干饭,还有韭菜和艾蒿腌制的韭蓱齑,用作下饭。
慕容澹没说什么,拾起筷子吃饭。
凉州地处边塞,与西北四国接壤,常年骚乱。慕容澹的父王身体孱弱,所以他自八岁起就在各处的军营里穿梭。享得起人上人的福,也吃得了苦中苦,对这种环境嫌弃归嫌弃,适应的还是非常良好。
这顿饭,两个人吃得十分安静,漱口过后,油灯的火光颤颤巍巍闪了几下,“刺啦”一声灭掉,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虞年年窘迫捏了捏自己的嫩白的耳垂,连灯油都没有,燕燕跟着她真是委屈了。
“要,要不……睡觉吧。”她把灯台收起来,小心翼翼提议,不然也干不了别的。
慕容澹慵懒点点头,不置可否。
虞年年当即就要解衣裳,一同和他缩进榻里,迎面被褥扑在她脸上。
“滚,别跟我睡一起。”慕容澹恼羞成怒。
他可没有跟人分享衾榻的习惯。
“那我睡哪儿?地上凉。”虞年年委委屈屈的,把刚解开的衣服又系上。
已经十月中旬了,就算睡在榻上也会觉得冷。
这显然不在慕容澹的考虑之中,他脱了鞋,躺在上头,没再理会虞年年。
翻了个身,这破旧的衾榻发出咯吱响声,他睡着的一边微微下沉,另一边翘起了角。
慕容澹抿了抿唇,心里着了火,恨不得一拳捶碎这破烂东西,但理智尚存,捶碎真就没地方睡了,于是往中间挪了挪——更不舒坦了,两边都要翘不翘的。
下午他睡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还是这毛病是他给睡出来的?
“你过来。”他冲着虞年年招招手,颐指气使,丝毫没意识到,床榻是虞年年的床榻,房子是虞年年的房子,他现在是虞年年名义上的奴隶。
虞年年眼睛一亮,小碎步跑过去,脱了鞋袜,爬上床榻。
慕容澹拎着她的后领,像拎小鸡仔一样把她放在床榻最里面,然后自己躺在外边——嗯,舒坦了,床不翘了。
“别动,动一下就打你。”他威胁后,把被褥放在两个人中间,安然睡下。
虞年年像个小可怜,小心翼翼躺下,怕影响慕容澹睡觉,心里甚至还美滋滋的,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成了个压床秤砣。
看,燕燕就是嘴硬心软,和萱女一样,一听她说地上凉,还是让她睡在床榻上了,明明燕燕最讨厌别人靠近。
虞太尉和姜夫人并排躺在床上,床帐外一人高的细长黄铜鹤形烛台共十二盏,将房内点缀得灿烂辉煌,多宝阁上摆着的红珊瑚熠熠生辉,珍珠帘子流光华彩,地上大理石雕刻的地砖倒影出橙黄灯光点点。
“殿下今日提剑,斩了御史大夫。”虞太尉长叹一声,略带感叹。
姜夫人知道虞太尉只是想找人说话,没真想听她意见,于是她便随口应着敷衍,昏昏欲睡。
“因凉州王在回晋阳的路上遇刺失踪了,御史大夫建议彻查搜寻。”
姜夫人一下子精神了,忍不住尖声,“凉州王失踪了?!那虞年年要送给谁?要不送给太子?”
第4章
正正经经论起来,现在坐在大梁皇位上的,应该是慕容澹才对。
慕容澹的父亲慕容钊,是先皇嫡长子,自出生便被册立为太子,奈何体弱多病,动不动就咯血昏死过去,而立之年膝下更是无一儿半女。
虽说大梁皇室历代子嗣都不丰,但个个体格强悍,像慕容钊这样的还真不多。
先皇临死前,匆匆下诏,以无嗣为由,越过太子慕容钊,直接传位给了小儿子,也就是现在的狩阳皇帝,封了凉州九郡作为慕容钊的封地。
好死不死,先皇前一天刚驭龙宾天,后一天慕容钊的皇妃便诊出有孕两月余,在凉州生下了慕容澹。所有人都说,前太子命不好,但凡先皇再活个十天半拉月,知道王妃有孕,怎么也不能越过太子把皇位传给小儿子。
慕容钊两年前病重离世,若非造化弄人,慕容澹就该登基成为大梁最年轻的皇帝。
这种事儿换谁都受不了,况且慕容澹又是个有野心的,在凉州折腾了好几年,这才试探着回晋阳,打算宰了他那个便宜叔叔。
但还是过于势单力薄,慕容钊原本大部分的旧部只打算隔岸观火,看哪边有利便往哪边倒,丝毫没有归附的意思。
虞太尉两边都不肯得罪,早早送了个美人给太子,虞年年是给慕容澹准备的。
天刚亮,慕容澹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身体迅速紧绷起来,又一瞬间反应过来,是那个睡在身边的小废物,便又翻了个身睡过去。
虞年年离开后,床板的另一边又翘起来了,令他无比烦躁,干脆坐起来穿衣洗漱。
院子外不知道谁在叽叽咕咕说话,跟枝头的麻雀一样烦人。
虞年年蹲在大门口,研究地上躺着的门板子,想着怎么把它装回去,旁边的缺耳小鼎咕嘟咕嘟煮着粥。
路过的姑娘说着话,她竖起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昨日陛下在街上纵马,踩死了好几个百姓,骨肉都被马蹄踩成泥了。”狩阳帝喜欢当街纵马践踏百姓,强撸民女,这是谁都知道的,隔上几日她们就要议论议论。
“太子殿下不也是,隔三差五就站在城墙上头弯弓举箭,他只要一出门,街上保准空无一人。”另一个姑娘娇笑,好像死人是件什么令人值得高兴的事儿。
她们周围时时刻刻都有人死去,见惯了贵族不拿人命当做人命,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能坦然当做笑谈。
“嘻嘻,听说凉州王要回来了,他是不是来杀陛下夺取皇位的?到时候晋阳就得满大街都是血了。”
两个人又嘻嘻哈哈一阵,莲步款款远去。
大梁创立八十四年,换了将近两百位皇帝,帝位更迭频繁。父子相杀,手足相残,就连远亲皇裔也想方设法插一脚,一个杀得头破血流。皇室血脉不丰,是有一定原因的。狩阳帝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个。
虞年年听着心里难过,又舍不得不听。她很少有机会出去,想知道更多外面的事情。
又觉得奇怪,如果历代皇帝都是这么坏的人,这个王朝,怎么还不覆灭呢?
她不知道,有句话叫跪着久了就站不起来了,往前数百八十年,大梁都是被这样暴虐血腥的皇室统治,镇压久了,百姓也就习以为常,不觉得皇帝这般轻视人命是错的。
慕容澹过去踢了踢她的腿,“我饿了。”
“哦哦。”虞年年才回神,拿碗给了盛了粥,还有莼菜腌的咸菜,双手捧给他,“不够还有。”
她想了想,燕燕以前是官家女郎,一定知道的比那些女孩多,于是凑过去。
慕容澹伸手把她推开,“滚。”
他用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水,昨晚还是粟米煮的干饭,今日就变成糟糠煮成的稀粥了。
虞年年向后挪几步,离他远点儿,把咸菜往他面前推了推,“燕燕,你是不是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 ”
“他们说大梁的皇帝,嗯……”,她斟酌了一下,用了些有文化的词,“都嗜杀成性,暴虐无度,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从先帝到现在的陛下,还有远远封到凉州的先太子,都是这样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