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奇地发问,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又有些许怯意,像头刚出林间的小鹿。
慕容澹对早饭不满意,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民间传言比起事实,已经算是收敛的了,何止暴虐无度,嗜杀成性?
得了肯定的回答,虞年年又发问,“那他们这样,是不是祖传的有病?一个这样也就算了,代代这样,不是有病是什么?”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慕容澹正在喝粥,冷不丁听她这么一说,冲她一笑,雪白的牙齿露出来,凌厉的凤眸里却没半点笑意。
真正的皮笑肉不笑。
大中午的太阳下,虞年年硬生生起了一身冷汗,浑身战栗,她抱着膝把自己缩起来,不敢再问。
慕容澹继续喝粥,器皿粗糙,却不影响他优雅矜贵的气质,阳光还是暖融融的,一瞬间让虞年年以为刚才的战栗都是错觉。
慕容澹倒是不怎么在意别人怎么说,即便他们家血统真有问题,禽兽不如,也照样站在权利的最顶峰,统治着这个国家。
他想宰了自己叔叔当皇帝,不是他悲天悯人,见他小叔叔暴虐无道,意图匡扶正道,重整山河。纯粹就是血脉里的野心作祟,不甘心被人压一头,想要站在最高处俯视众生。
唔,说不定他当这个皇帝,还没他叔叔来得英明呢。
也说不定还没等他宰了小叔叔,就被小叔叔宰了,无所谓,成王败寇生死有命,他们家为皇位死的人没有一千也得八百,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充其量史家春秋笔法记一句:凉州王澹,乱臣贼子也。
虞年年喝粥就喝了半碗,怕慕容澹吃不饱又吃不惯。
要想办法改善伙食了。以前自己一个人住,从小没见过好东西,吃糠咽菜也不觉得心里有落差,现在她还要养着燕燕,总得让燕燕过得好点儿。
她收拾了碗筷木勺,拿去洗涮干净。
慕容澹躺在房顶晒太阳。
“燕燕,我要去练舞了,你好好在家待着,千万不要出去哦,要是有不认识的人进来,一定要躲起来,不然他们会欺负你的。”虞年年站在下头,抻着脖子冲他喊,海藻一样浓密漆黑的乌发在阳光反着光,看起来油亮油亮的。
西院并不安全,以往她出门的时候,就会有人翻墙进来偷东西,粮食衣服,样样都要偷走,窃贼有的是府里仆役婢子,有的是同住西院的女孩。
她实在不放心,再三叮嘱了好几遍,才得到慕容澹不轻不重一个“嗯。”
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你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府里舞坊的娘子是从府外聘来的,专门教授府里女郎跳舞。虞年年原本没有资格和女郎们一起学习,但姜夫人看她身段细软,跳起舞来一定好看,为了将她的价值最大化,便一并把她塞进去了。
虞年年与女郎们身份悬殊,可想而知会受多少白眼。她次次考核,都得装着笨拙,怕比过那些女郎去,又要挨掐。
女郎们留着长指甲,染上丹蔻,手指纤细幼嫩,看起来连件衣服都拎不动,掐人却有十足的力气。
舞坊娘子暗里对她有些偏爱,临走时候会偷偷在她袖子里塞小东西,可能是红彤彤的林檎,也有可能是两颗干枣。
每次虞年年去练舞,都是痛并快乐着。
慕容澹仰躺在房顶,眉头却紧蹙,想着与部下联络,尽早脱离这个鬼地方,他沿路留下记号,应当容易找来。
虞太尉一直频频示好,慕容澹不是没想过借虞太尉的势,但现下看来并不是明智之举,尤其他现在处境不如意,保不齐虞太尉就将他卖给皇帝和太子了。
此事还急不得,反不是一日造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吃的。
他翻了个身,充分接受阳光的沐浴,昏昏欲睡。
门口却鬼鬼祟祟出现一个粗麻短褐的男人,身材矮小,脊背佝偻,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看。
门还没修好,孤零零躺在空地上。虞年年觉得单凭自己的力量,恐怕有点儿困难,打算拿几枚铜币,找人帮忙。
慕容澹半阖着眼眸,用手肘撑着头,看他打算做什么,睡意消除了一半。
男人见院子里没人,蹑手蹑脚进了院子,万万没想到房顶还躺着个人,推开门,里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
啧——是个贼啊。
慕容澹摇摇头,穷的连只耗子都没有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偷的?
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恨不得想看虞年年回来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带着鼻音抽抽噎噎,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的可怜模样。
大概是太穷了,没过多一会儿,男人便从屋子里钻出来了,手里端着那只缺耳的小鼎,鼎里装着三只陶碗,筷子木勺若干,一副石头也要榨出二两油的模样,又东瞅瞅西看看溜走了。
慕容澹这次彻底翻身睡过去,金黄色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精致立体的五官映出小小阴影,宛如神祇。
第5章
太尉府专门辟出来一个水榭亭台,用作女郎们练舞的场所,雾蓝色的纱幔垂在四处,风从江上来,吹起层层叠叠的纱幔,好像云端仙境,美不胜收。
虞年年去得早,女郎们还没到,只传出断断续续的琵琶音,缥缈动听,是教习徐娘子在弹琴。她微微有些诧异。
平常因徐娘子总瞧瞧给她塞零嘴,虞年年无以为报,便日日早去,提前帮徐娘子整理书卷,擦洗案席,没想到徐娘子今日来得比她还早。
徐娘子是个寡妇,早年在琴坊卖艺,因相貌美艳,曲艺舞技双绝,一手反弹琵琶引得无数文人雅士追捧。后来嫁了个将军,好日子没过几年,将军战死沙场,她年纪渐长,又回不去琴坊,便辗转在权贵家做女先生,算是求个庇佑。
晋阳大半权贵家的女郎,舞技与琵琶都是她教的。
“先生。”虞年年给徐娘子行礼。
徐娘子微微颔首,示意虞年年落座。
她的衣袍宽大轻薄,动作间翩跹缱绻如流云,高挽的飞仙髻,簪了一对珍珠钗,鬓角留出两缕发。年龄对她来说只是个数字,岁月的沉淀反倒为她填了几分落拓淡薄。
“喜欢吗?”一曲终了,徐娘子笑容浅浅,放下琵琶问她。
“喜欢。”虞年年捏了捏手指,小声笑着道。先生永远淡然宁静,如暗夜幽昙,在先生面前,她总是觉得自惭形秽。
“喜欢就摸摸它。”徐娘子执着虞年年的手,轻轻勾动琵琶弦,一串碎玉之声倾泻而出。
虞年年不胜欣喜,一笑,露出一对酒窝和一只尖尖的犬牙。
徐娘子语气不疾不徐,从基础教起她,“这是弹挑的指法,你试试。”
说起来也奇怪,虞年年自幼学什么都快,分明从未接触过琵琶,只听一遍,却达到了旁人学习十天半月的效果。
徐娘子悲悯地看着她,似是惋惜,又似是欣慰,“改日你再早些来,我教你些别的。”
虞年年惊喜万分,手指尖都是颤抖的,她没想到还有机会能学琵琶。
姜夫人也曾动过心思,让府中的女郎跟着先生学琵琶,毕竟多门傍身的技艺总是好的,但无一例外,都被先生用蠢笨不堪教化的理由拒绝了。
“谢谢先生。”她急忙跪在地上,给徐夫人磕了个头。
“你与我行拜师礼罢,既然要传授你琵琶,便是我的关门弟子了。”徐夫人上前,将她手臂轻轻托起,语气含笑。
虞年年嗫嚅了半刻,方才讷讷道,“可是先生,我交不起束脩。”府里拿银子只是让先生来教习舞艺的,她既然成了先生的内门弟子,又另学了琵琶,合该多交一份钱。
徐夫人拍拍她的手,“不要你束脩,只要等我哪日魂归西去,你一副棺材把我送终便是。”
不过片刻,府里女郎陆陆续续都来了,她们衣着光鲜,广袖飘飘,鬓发上的首饰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将瑟瑟的秋意都衬得光鲜明媚起来。
领头的是姜夫人的女儿,她拨弄着腰上的琉璃络子,朝虞年年轻哼一声,像看一只卑贱的蝼蚁,便转头不再理会。
虞年年尽量把自己藏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好让这些女郎们找不见,不然又要被嘲笑戏弄了。
临散时候,徐娘子悄悄往虞年年袖子里塞了两个果子,“秋日新下来的梨子,甜得紧,赠你两个尝尝鲜。”
“先生……”虞年年拿着这两个梨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是徒弟,不奉养师父就算了,还要师父给她开小灶。
“去吧,我既是你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母,算你半个母亲,哪有母亲不给女儿买零嘴的?”
虞年年如获至宝,抱着这两个梨子迫不及待往家跑去,她现在想第一时间和慕容澹分享。
她被徐娘子收为关门弟子了!
“燕燕,我回来了。”
她越过地上躺着的门板,快走几步,推开房门,却发现里面乱糟糟的一片,被褥被掀翻在地,她仅剩的两件衣裳也被扔了出来,墙角放着的小鼎碗盆都不见了……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慕容澹不见了!东西丢了,她攒钱还能去买,人丢了她能上哪儿去找?
“燕燕,你在哪儿啊?”虞年年用手背擦了把眼泪,想想那些下场凄惨的姐妹,就替慕容澹感到害怕,忍不住眼泪往外流。
万一他是被人掳走了,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他才刚刚经历家中变故,他不能再受任何伤害了。
慕容澹饶有兴致的托着腮,看虞年年抱着两个梨子,在院子里一边流眼泪一边喊他,恨不得连耗子洞都要扒开看看。
一时间心情大好,丢了颗石子下去,砸在虞年年肩膀上。
“我这儿呢。”
虞年年泪眼朦胧地抬头,见房顶躺着个人,漂亮精致的像是妖精,是她心心念念的人,正在笑着看向她。
失而复得,大起大落,心像从高空抛下却安然落地,虞年年蹲下身子,缩成一团,眼泪在黄土上溅起小水坑,然后消失殆尽。
她哭的时候,一点儿声响也没有,若不是看她身体发抖,大概都以为她是睡着了,或者蹲着发呆。
慕容澹长腿一曲,便从房顶跳下来,轻飘飘落地,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尘土。
虞年年倏地弹起身,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抓了一只梨,到现在还没撒手。
慕容澹没想到她会有此举动,一时不察,被她抱了个满怀,连忙嫌恶的将她推开,“滚开,滚远些哭。”
“燕燕,你……你还在太,太好了,我,我以为你丢了。”
哭泣不出声,这个习惯不好,就如现在的虞年年,她脸色青紫,嘴唇发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是哭不出声,憋的,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头发因慕容澹的推搡变得毛茸茸乱糟糟的,手感极好的样子。
慕容澹丝毫不怀疑,他再晚些出现,虞年年能把自己哭得憋死过去。
倒是哭得挺有意思的,和别人不同。
“你,你没事就好。”
慕容澹有意气她,“嗯,晌午进了个贼,我躺在房上睡觉,懒得动弹,便由着他偷东西,想来你不会对我生怨怼是不是?”
虞年年忙点头,眼神真诚,不似作伪,“自然,自然,你是女子,娇弱可怜,不能和盗贼硬碰硬,万一受了欺负怎么办?比起那些东西,我最在乎你,你才是我的宝贝。”
慕容澹生得俊美靡艳,兼之年少权重,以往在凉州,每日出行,必定有年轻女子围在街上,朝他投掷香囊手帕、瓜果鲜花,说些倾慕的话。
但他长到十七八岁,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露骨的表白,当即讥讽,“谁是你的宝贝?不知廉耻!”
“我前几日见隔壁清清和她情郎在一起,情郎说清清是他的宝贝。这不是表达喜爱的话吗?为什么我不能对你说?”
虞年年在西院这个大环境,虽然知道些乱七八糟的男女之事,但像这种另有深意的话,她也只能理解个字面上的意思。
既然都扯到情郎了,那虞年年是在什么情况下撞见这句话的,慕容澹大概也知道了,他耳尖意外的染上粉色,语气和表情变得更凶了。
他有意气虞年年,反倒被她气着了,“自然不能说,只有不知廉耻的人,才会说出这种不知廉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