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孙玉亭从田福堂家出来后,已经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也没回家去,穿着那双缀麻绳子的烂布鞋,绞着两条腿匆忙地向后村头他哥家走去。
    玉亭一路上很激动。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在双水村是个举足轻重、有智有谋的人物。连田福堂都感到头疼的问题,他孙玉亭三下五除二就迎刃而解了。不用说,福堂将因此而更会器重他的。不论是从政治上还是其它方面说,他想他当然是双水村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将来福堂和俊山年纪大了,就看他带领双水村人民,继续沿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前进哩!
    另外,他还高兴的是,在村里办个初中班,他哥家的少平也能到学校去教书。
    作为村里学校的贫管会主任,孙玉亭一直为贫下中农没有占领这块教育阵地而感到很痛心。金光明的老婆姚淑芳,一天穿戴得象个资产阶级小姐,怎么能教育好贫下中农的后代?
    只是她属于公派教师,他把这女人没办法。他前几年曾跑到公社找教育专干,让他把姚淑芳调到外村去。但专干不同意,说姚淑芳家在双水村,生活和各方面都比较方便,又是一个教龄不短的老师,没理由把人家调开。他也就再没办法了。另一个教师金成,仗着他爸是大队副书记,本人又在学校负责,也常不把他孙玉亭放在眼里。他知道,姚淑芳和金成虽然表面上尊重他这个贫管会主任,但心里都瞧不起他。哼!我孙玉亭除过缺吃少穿外,什么地方不如你们?共产党员!贫农成份!怎?
    孙玉亭一路走,一路庄严地想:双水村资产阶级把持教育阵地的历史就要结束了。再说,润生和少平不仅是贫下中农子弟,还是自家人,他这个贫管会主任就再不会象晁盖一样被架空了!
    玉亭走得紧急,又用脑子,虽然天气冷,但额头上却渗出了汗水。
    他上了他哥家的小土坡,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知道他哥一家人听到这消息,一定会很感激他,而且也会另眼看待他了。哥!别以为玉亭光知道连累你们,吃你们一碗饭,抽你们几袋烟。我在大事上给你们帮大忙哩!哥,你说你早年间供我念书,后来又给我娶了媳妇;可我也帮你娶了个不要财礼的儿媳妇嘛!现在我又把少平拉扯到学校去教书,这该把欠你的情补上了吧?
    孙玉亭进了他哥家的门,看见除过他的老母亲和大嫂外,其余五个人都出山劳动还没有回家来。他大嫂正在锅灶上忙着做饭。老母亲坐在一堆被褥里,手里拿些白药片,用手指头拨拉着一颗一颗细心地数着。
    他不想先把这事给大嫂说——等其他人回来再说。
    他于是就费劲地把那双烂鞋脱在脚地上,上了他哥家的土炕,坐在他妈身边。
    老母亲心疼地用瘦手摸了摸小儿子的破棉袄,说:“这么单薄,你冷呀!叫你媳妇再给你絮上一点棉花……”玉亭对他妈说:“家里连一点旧棉絮都没了。”“那你把我那个旧棉袄拿回去,拆了给你絮上……”老母亲难过地揩了揩自己的红眼。
    这时候,在锅上忙着的少安妈说:“我们还剩点旧棉花,罢了你拿去。”
    “能哩!”玉亭马上应承了下来。他今天在这家中理直气壮。既然给他,那他就要。而且今天这顿午饭,他也就不客气了——他把鞋脱在脚地上,就是准备在这里吃饭的。
    不一会,他哥,少安两口子,少平和兰香,都先后进了家门,窑里顿时乱纷纷地挤满了人。他哥和少安两口子进门还给他打了个招呼,但少平和兰香就象没看见他一样。
    尽管大家都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热情欢迎他,玉亭也不计较。他常来哩,这家人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他想,必须在吃饭前把他准备让少平当教师的事,说给这一家人听!否则,他就不好意思四平八稳坐在炕上吃这顿饭——他知道锅里没给他做进去;他吃了,他哥家就有一个人没饭可吃。
    他等大家都聚在窑里时,就很快把他想方设法在村里办初中班,准备让少平去当教师的事,给他哥一家人叙说了一通。
    不出他所料,一家人都马上开始为这消息而兴奋起来。
    哈呀,这事当然应该高兴!要是少平教了书,两个假期不算,一年就能挣二千六百工分,公社一个月还补助六块钱呢!要是假期里出工劳动,队里还单另给记工分。这样下来,一年比一个最好的劳力都挣得多!要是少平当社员,恐怕一个工评八分就到顶了——还要好好卖劲干活才行呢!少安问二爸:“这事大队开会研究了没?”
    “还没哩。估计问题不大!贫管会肯定能通过。支部五个人,福堂和我当然没问题。海民不会反对。金俊山他不好意思反对;他儿子可以教书,难道福堂的儿子就不能教吗?主要反对的人,大概会是金俊武。不过,党的原则历来是少数服从多数,他一个人反对也不顶事!”
    孙玉厚老两口没有想到,他们的这个弟弟能给他们帮这么大的忙。看来,家里有个人在大队负责,还顶事哩!
    少安也为自己的弟弟能教书感到高兴。他知道少平在学校多年,尽管不是娇惯出来的娃娃,但一时也怕适应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再说,有个当教师的,全家人也体面一些——难道他们一家人天生都要让黄土弄得灰头灰脑吗?
    孙少平更为这消息而激动。他不是庆幸逃避劳动,主要是教书能有时间看书看报。另外,他不仅能顶一个全劳力挣工分,一年还有七十二元的补助费,可以为家里还一些帐债。
    孙玉亭报告完这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就心安理得在大哥家吃了一顿中午饭。然后他把自己空瘪的烟布袋补充满,胳膊窝里夹着大嫂给他的一卷旧棉絮,拖拉起烂鞋就很有精神地回了家。
    晚饭以后,玉亭把其余几个贫管会委员找到自己家里,研究办初中班的事。几个委员大都是田家圪崂这面的——金家湾那面除过几家人外,贫下中农很少。
    不用说,孙玉亭的提议三秤二码就通过了。
    为了趁热打铁,田福堂和孙玉亭商量,第二天晚上就紧接着开大队支部会讨论。
    孙玉亭分析得完全正确。支部会上,田海民不反对,金俊山不好意思反对。只有金俊武一个人不痛快。俊武是个精人,他也不直接反对,开始时还说:“这当然是件好事嘛。如果咱们办了初中班,村里的娃娃就不要跑路去石圪节上学了,大队也再不要给石圪节中学出钱……”田福堂和孙玉亭还没来得及为金俊武的话高兴,这家伙就调转了话头:“不过,咱村眼下就办初中,条件恐怕不行。旁的不说,教室哩?现在挤得满满的,增加一个班,在什么地方上课?”
    大家都瞪起眼,被金俊武问住了。
    田福堂想了一会,说:“猪场有一孔窑洞哩,要不,把一年级的碎脑娃娃搬到大队猪场去,腾出窑来让初中班上课。”“人娃娃和猪娃娃住在一块,这恐怕……”金俊武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大队猪场就丢下两口老母猪,干脆卖了!”孙玉亭说。
    “当然可以!”田福堂立即接上孙玉亭的话碴。
    金俊武看来无力再改变这个形势了。大家都不反对,他一个人反对也的确不顶事。他虽然明白这是田福堂和孙玉亭为自家人捞好处,但没办法拒挡他们。他心想,这样一来,学校四个教师,就有三个是大队领导人的亲属了——没办法,他的娃娃没长大嘛!
    金俊武尽管心里很不痛快,最后也只好勉强同意了。
    于是,春天开学以后,双水村就办起了初中班。高中毕业回村的田润生和孙少平,走马上任,到学校当了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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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谚:强扭的瓜不甜。
    李向前结婚以后,才真正体验到了以上这句俗话的滋味。
    自从婚礼仪式一结束,他的不幸就开始了。结婚虽然已经几个月,但他还是等于一个光棍,实际上,这样一种夫妻生活,还不如他打光棍。光棍没有女人的温暖,但也不要受女人的折磨。
    从洞房花烛之夜起到观在,他用尽了甜言蜜语,甚至下跪乞求央告,润叶死活不和他同床。每天晚上,她不脱衣服,在墙角的一张小床上独自睡觉,而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张漂亮的双人床上。两个人就象陌生的路人住在同一个旅馆里。李向前夜夜倒在床上流泪、叹息;他真想大声狂叫,又想用拳头把所有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刚结婚的时候,向前以为这是润叶怕羞——大概所有刚结婚的姑娘都是这样。于是他就原谅了润叶的反抗,并且还在内心责备自己操之过急。因此,他晚上强迫自己安分守己地睡在大床上。他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得到妻子的温存——他耐下心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虽然父母亲都是领导干部,但李向前没有一点从政的素质。他喜欢于一种自在的体力活。他在小时候就迷上了开汽车,觉得这工作可以走南闯北,也没人成天跟在身边指手划脚。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两只手把着方向盘,可以随心所欲把一个庞然大物摆弄得象一只绵羊一般乖顺。司机工作虽然餐风饮露,很辛苦,但人心情畅快呀!
    高中毕业后,他父亲想让他在县革委会机关当干部,但他坚决不干,而给县供销社的一位老司机当了助手。在这方面,他表现得心灵手巧,又能吃下苦,因此不到一年功夫,就考取了驾驶执照,独立开车了。就象实现了一个美梦一般,李向前完全沉醉在了自己的职业中。对待汽车,他一点也不马虎,哪怕为了洗干净一个螺丝帽,他可以把饭丢下不吃。汽车在他的眼里是有生命的。就象爱马的人看见自己的坐骑一样,他每次向自己的汽车走去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亢奋,甚至要温柔地把这个钢铁家伙抚摸一下。
    当然,在其它方面,他也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他不爱看书,也不关心多少正经八板的社会大事。他喜欢听轶闻趣事,和同行东拉西扯地编一些不上串的话。有时候看起来见识很广,但实际上说的都是些没名堂的事。除过汽车行道,对吃、穿、用的东西他也很在行;炒一手好菜,知道什么衣服正流行,并且极其关注新出现的日用产品。有些玩艺儿他已经用了多时,可原西县的人还没听说过,比如电动刮胡子刀等等。
    但这个身体略嫌发胖的青年,心肠倒并不坏。他不象他这个行道的有些青年,动不动打架生事,或者时不时在公路上演出一些恶作剧来。李向前本质上是个本份人。他只是在吃、穿、住和开汽车这几个范围内兢兢业业而又精精明明地奔波操劳,其它范围的事他没什么兴趣。
    但是,这一切方面所用的心思加起来再乘以二,也抵不上他对田润叶所用的心思。这没有办法,一个男人一旦迷上了一个女人,就觉得这女人是他的生命,他的太阳。除过这个女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暗淡失色了。为了得到这女人的爱,他可以付出令人难以想象的牺牲。甚至得到的不是爱,而是鄙视和污辱,心里也很难为此而悔恨自己。正如两句信天游唱的——我爱我的干妹妹,狼吃了我也不后悔……经过很长时间的不屈不挠的追求,李向前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润叶结了婚。就象当年他终于开上了汽车一样,他觉得这又是把一个美梦变成了现实。
    他是多么爱她啊!她身上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完善无缺的,简直可以说是个天仙。
    但这位“天仙”虽然已经和他同宿一房,可好象仍然还在天上。现实又无情地变成了一个美梦——他不能把自己所爱的人搂进自己的怀抱!
    当他耐下心安分守己地睡在床上好多天以后,他的妻子还没有“克服羞怯”,仍然独个儿睡在墙角的小床上不理他。李向前苦恼得实在没办法了。
    他突然想:干脆让我离家一段时间,让润叶一个人呆着。在她这段独处的时间里,也许就会开始想念他,盼他回来。当他再返回家时,不要他去找她,她自己说不定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入他的怀抱。
    这个带有浪漫色彩的想法,使李向前很兴奋。就象要实行一个精心的计划一样,他打点了一点行装,找了个借口,就一个人走了北京。他父母直到现在,也并不太清楚自己儿子的不幸,只是觉得儿子新婚不久,就一个人去外地出差,多少有些不合情理。他们曾劝说他把润叶也一块带上去玩;但向前说他妻子身体不舒服,就不一块去了……李向前到了北京以后,找了个旅馆住下。他也没开车,又没什么具体事,几乎完全是要白白地熬过一段时光。
    他就象自己给自己判了个有期徒刑,在这里屈指计算着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到来。日子过得多么平静,什么事情都没有。可他的心如火焚,如油煎,真的就象一个囚犯坐牢一般难熬,白天,他拿着一张月票,从一辆公共汽车上跳下来,又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首都所有的名胜古迹都去了两次以上。
    那一晚上,他躺在旅馆的床上,象通常一样,翻过身调过身睡不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家……现在,他似乎看见润叶已经拆掉了墙角的那张小床,把自己的被褥抱到了双人床上,和他的被褥摞在一起。两只枕头也亲密地紧挨在一起了。润叶腰里束起了一件叫人心疼的小小的印花布围裙,正在拿一把笤帚把双人床单扫得干干净净。炉子的火正旺,房间里暖烘烘的;炉上的铁壶冒着水蒸汽,发出轻微的咝咝声。她现在坐在炉边的小凳上,正给他洗衣服,两只小巧的手在肥皂水里浸得通红。她突然停止了揉搓衣服,坐在小凳上发起了呆。她一定是想起了他。是的!你看她都不洗衣服了,站起来冲掉了手上的肥皂沫,慢慢地踱到那个小窗前面来,对,小窗正是朝北开的。啊啊!她是在向遥远的北方眺望呢!看她的嘴唇在微微地翕动——那一定是在喃喃地念叨着他的名字,呼唤他赶快回到她身边来……李向前热泪盈眶地沉浸在自己的幻觉中。不,他不认为这是幻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于是在第二天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在西单,在东单,在前门大街,在王府井,跑来跑去买了一整天东西。他主要是给润叶买衣服。他把身上带的钱,除留够路费以外,全部都买了东西,装满了一个大箱和一个小箱。大箱里全是给润叶买的衣服和日用品,小箱里是给他家和润叶家的老人买的礼物。
    他提着这两箱东西,就象多年在外的游子要回到亲人的身边,坐完火车,又坐汽车,恨不能长上翅膀,飞回到原西县城。跟泪在眼眶里旋转着,幸福的情感如同电流一般不时在全身通过,使他忍不住想咧开嘴哭上几声。
    他在省城下了火车后,就给润叶拍发了一封电报——我于x月x日坐汽车到请接前本来到原西车站后,离家也就不太远了,他自己可以提着箱子回家。但他觉得还是应该给润叶打个电报。否则,她说不定要埋怨他不让她到车站来接他。
    当汽车快要到原西城的时候,李向前脸烫得炭火一般;并且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农尝机械厂、银行、副食公司、林业站、自行车修理部……前面就是汽车站!他早已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在车站门口的人群中寻找那张亲爱的脸——到现在还没发现……直到下了汽车后,李向前还没见润叶的面。他想大概润叶以为汽车不会这么早到,过一会才来。
    他于是就把两只皮箱放在地上,等待自己的妻子。本来他可以提起箱子很快就走到家。
    但他固执地认为,润叶要来接他。他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失望!
    但是,过了好大一会功夫,车站上的旅客和接人的亲友都走光了,还不见润叶来。
    现在,在候车室外面的土场子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陪伴他的还是那两只皮箱。
    向前又想,可能润叶没接到电报——他现在多么希望是邮电局出了差错!
    因为润叶没有来车站,向前只好自己提着两只皮箱,向家里走去——他结婚后住在运输公司的家属院。
    一路走着的时候,向前尽管已经受了点打击,但并不沮丧。他反而又责备起了自己:是的,这么几步路,他不该打电报让润叶来接他。说不定润叶有事忙着,或者正在家里给他准备洗脸的热水和饭菜……他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门前。心狂跳着,把两只皮箱放在脚下,然后举起微微抖着的右手敲了一下门。
    没有动静。他想,润叶大概是和他开玩笑哩!等他自己进了门,她说不定就会从大立柜或门背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吻一下……他从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他呆呆地怔在了门口,头上顿时象被人狠狠打了一棍。
    他看见,家里空无一人。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的床上,仍然是一个枕头一床被子;墙角的那张床也是老样子。家里冷冷清清,炉子里没一点火星。
    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进了房子,把两只皮箱扔在了脚地上;他自己也一扑踏坐在两只皮箱中间,抱住头痛哭起来。命运啊,竟如此残酷无情!
    一刹那间,狂怒的火焰骤然间在这个绝望的人心中熊熊地燃烧起来。他发疯似地跳起来,两脚就把地上的那只大皮箱踩瘪了。他把那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服从箱子里扯出来,两只手拼命地使着劲,把这些衣服都撕成了一些碎布条,扔得满地都是。
    做完这件粉碎性的工作,李向前就连鞋也没脱,倒在自己的床上,蒙住头睡了。
    他当然不可能睡着,只是在被子里无声地啜泣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见妻子回家来了。他仍然在床上蒙头大睡,连动也没动,象具活尸。在一阵沉静之后,他听见她在收拾地上他撕碎的东西。他的心又一次怦怦地狂跳起来。
    他多么希望润叶来到他床边,对他说,她对不起他,请他原谅她……一直到了夜间,他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现在知道,她已经上了她的床,睡觉了。
    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下子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走到墙角她的床边,一把将她的被子揭开,然后就用两只握方向盘的铁钳船的手,把她上身的衬衣和乳罩撕得粉碎。他脸上先是挨了一记耳光,然后又被狠狠抓了一把,火辣辣地疼。他不管这一切,只是疯狂地抱住她,开始撕她的裤子。两个人在黑暗中拼命地厮打过来——在这万般寂静的黑夜里,李向前要强奸他的妻子了!
    经过一阵剧烈的搏斗后,强奸未遂。他和妻子都伤痕累累,两个人几乎都要晕死过去。
    向前突然放开妻子,一下子跪在她床前,痛哭流涕地说:“原谅我吧!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他说完这些话,就站起来,打开家门,摇摇晃晃地向外面的黑暗中走去……三天以后。田润叶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她拖着疼痛的身子,勉强换了一身衣服,梳了梳自己喜雀窝一般乱蓬蓬的头发。李向前那晚上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来,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就象刚从地狱里回到人间一般。
    此刻,夜幕又一次笼罩了大地。窗外,星星在蓝天上眨巴着眼睛,张望着人世间这个不幸的小房屋。
    她呆呆地坐在床边。脑子是杂乱的,又是空泛的。她听见门外“咚!”地一声响。什么声音?她怀着恐惧站起来轻轻开了一点门缝。
    她看见,李向前象死人一般横在门口。一股强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她闭住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弯下腰,把这个烂醉如泥的人往房子里拖——门外一夜肯定会把这个醉汉冻死的。
    本来已经没一点力气了,但她仍然拼命把这死沉沉的躯体,拉到了房中的脚地上。李向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糊满了肮脏的呕吐物,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她现在开始连扯带剥,把他的脏外衣扔在一边。但她无论如何再没有力气把他弄到床上去。她干脆把他大床上的被褥拉到地下铺开,把这个沉重而失去知觉的人硬拖进去。她给他盖好被子,又看见他脸上也糊满了泥土和脏物,就拿热毛巾给他擦干净。她安顿他睡下后,就拉灭电灯,回到她的小床上睡了……第二天早晨,李向前醒来后,看见他睡在脚地上,身上还盖着被子。老半天,他才回忆起这以前的种种事情。他现在明白,他躺着的这个舒适而暖和的安乐窝,是润叶为他搞的。
    他的心“呼”一下热了!
    他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冲动地向妻子扑了过去。
    在他还没来得及搂住她的时候,他的脸上就“啪”地又挨了一记耳光。
    他象木雕一般呆立在脚地上,看见妻子把收拾好的一个提包拎在手上,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如果不查看有关的统计数字,谁能想象来黄土高原的千山万壑中,究竟有多少个村落和人家呢?旅人们!你们也许跑了不少路,但对这块和阳光同色的土地所留下的印象,恐怕仍然是豹之一斑。
    黄土,这个名词在中国的史籍中早已有之。地质学研究表明,黄土是第四纪陆相黄色含石英、长石、云母等六十多种矿物的钙质胶结而成的粉砂质土状沉积物。在占全球陆地十分之一的黄土覆盖面积中,我国包括陕西、山西、甘肃、青海、宁夏、河南、内蒙七省(区)面积就达五十九万平方公里;分布之广,堆积厚度之大,类型之完整,为世界所罕见。在我国,自西北向东南,戈壁——沙漠——黄土,依次呈带状序列分布,因而在黄土成因史上,被认为是由风力远距离搬运而来。另外还有水成和成土作用的不同学说。由于黄土堆积物中蕴含着丰富的第四纪信息,有关的科学工作者往往有意识地把黄土作为一个独特的研究对象——第四纪代表地球发展史上最新的一个纪。
    因为黄土具有垂直节理发育、间隙性大和湿陷性等特点,所以遇水很容易流失、滑塌和崩解。在漫长的二三百万年间,这片广袤的黄土地已经被水流蚀割得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象老年人的一张粗糙的皱脸——每年流入黄河的泥砂就达十六亿吨!
    就在这大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世代代生活和繁衍着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条“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那些纵横交错的细细的水流,如同瓜藤一般串连着一个接一个的村庄。荒原上的河流——生命的常青藤。有的村庄实在没办法,就被挤在了干山上;村民们常年累月用牲口到沟道里驮水吃,要么,就只能吃天上降落的雨水了。在那些远离交通线的深山老沟里,人们谈论山外的事,就如同山外的人议论国外的事一样新鲜。据《黄原报》的一则消息报道,某县一个偏僻村庄的几十户人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见过钟表!此种落后状况,恐怕让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的居民们都会大为惊讶的。不用说,这样的村庄,别说县里的干部,就是公社干部,通常也从不去踏个脚踪……一个星期以来,田福军已经走过三个这样的“死角”村子了。他不是专门来这些地方解决问题的,而是自己临时决定进行这次不在原工作计划内的造访。
    一个星期前,他到全县最偏远的后子头公社来检查工作,在偶然中发现这公社有四个村子,公社干部们两眼墨黑,根本不知情——他们竟然没一个人去过这几个地方。据了解,去这些村庄别说汽车,连自行车都骑不成;就是步行,也要翻山越沟在羊肠小道上走整整两天才能到达。
    田福军对后子头公社的这些工作状况非常生气。他不要公社干部陪同,决定自己一个人步行到这几个被遗忘的村庄去看看。
    已经看过的三个村子,情况十分令人震惊。缺吃少穿是普遍现象。有些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衣服都不能遮住羞丑。一些很容易治愈的常见病长期折磨着人;严重一些的病人就睡在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等死。晚上很少有点起灯的家户;天一黑,人们就封门闭户睡了觉。野狼如入无人之境,跳进羊圈任意啃咬,也没人敢出来打撵——据说这里的狼早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没有什么人洗脸,更不要说其它方面的卫生条件了。大部分人家除过一点维持活命的东西外,几乎都一贫如洗。有的家户穷得连盐都吃不起,就在厕所的墙根下扫些观音土调进饭里……当田福军来到这些村子的时候,村民们几乎都跑出来站在远处观望他,就象来了一个外星人。每到一个村子,他都是一家一家地看。有些问题马上可以解决的,他当下就和队里的负责人商量着解决了。有些问题是需要公社解决的,他都记在了笔记本上。有些问题公社也解决不了,他准备回到县上后,会同有关部门,争取在短时期内尽快解决。
    现在,田福军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爬蜒着,到最后一个“死角”去,他手里拉着一根柴棍,外衣搭在肩膀上,在这万籁寂静的山野里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有没有野狼出现。
    快过端阳节了,头上的太阳热烘烘的。山鸡和野鸡清脆的叫唤声,不时打破这梦一般沉寂的世界。大地上的绿色已经很惹眼了。大部分秋庄稼刚锄过一遍草。庄稼地中间的苜蓿盛开着繁密的紫红色的花朵。向阳的山坡上,稀稀拉拉的麦穗开始泛出了黄颜色;路边灰白的苦艾丛中有时猛地会窜出一只野兔子,吓得田福军出一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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