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思凡虽然开车的技术不错,但他平时上班都是司机接送,而他就在座位上面看一看书,或者处理工作,或者补一补眠,总之是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无聊的开车或者堵车上。
由于心情舒畅,凌思凡看那只猫都细致了些。帮了他大忙的庄子非提出的要求就是看猫,凌思凡自然也不会拒绝。
两周下来,它的精神又好了些。两周之前,它的眼睛还只能眯开一条缝,大部分时间都紧闭双眼。现在,它常常睁着眼好奇地观望四周,身体明显地温暖了一些,呼吸也平缓了,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不再是之前那种急促的声音——那时的它,仿佛正在节省一切动作,耗尽一切只为得到一些空气。
“……”凌思凡看着它,觉得它就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白纸一样的婴儿,不自觉地开始希望它能渐渐体会到美好的东西,否则,一直缩在原地瑟瑟发抖未免太可怜了。
真的……一直这样真不太好。
而后,凌思凡突然意识到,庄子非看自己,大概就和自己看这只猫一样。
感觉有点不爽。
也许因为被戳中了痛处,所以更加不爽。
……
就像庄子非所说的那样,第二天的中午,他乘坐的航班就到达了北京。他提好了行李,在机场里边吃了一点点便饭,便乘出租车去了凌思凡公司。虽然是星期六,凌思凡还是在公司待了一天,他的时间表里并没有休息日这种东西。
见到庄子非后,凌思凡从座位上站起身,伸手拿了外套,开口说道:“走吧,昨天说了请你吃饭。”
“我们两个就近用餐好了,然后我要到宠物医院去。我给宠物医院打了电话,对方说今天可以接走它。”
“行。”凌思凡答。
凌思凡请庄子非吃了法餐。餐厅距离公司不远,位于某知名大饭店的一层。餐厅整体色调为红,灯光有点昏暗,桌子之间隔得很远,留给了客人充分的隐私。凌思凡叫了一份牛排,牛排鲜嫩多汁,连软骨都似乎可以溶化在口中一般。他还点了一份带油脂的鹅肝,鹅肝口感顺滑,连着烤好的干面包片一起送进嘴里非常美味,庄子非一个人就吃了四分之三。此外,还有带一点焦黄的新鲜牡蛎、被填进煮鸡蛋中的蟹肉,以及一瓶价格不菲的红酒,庄子非喝得脸上红扑扑的。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后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天上下起了霏霏小雨。雨丝很细,在半空中飘荡,不细看看不清,还以为外面有一层薄雾,空气里有一种很清新的味道。
“思凡,你先走吧。”庄子非提着一个行李箱,说,“我从机场直接来的,只能打车去接猫了……可是现在下起了雨,不知何时才能拦到出租车了。”
“你还要去宠物医院?”
“对呀。”
“……”凌思凡叹了一口气,“我送你吧。”
“……咦?!”
凌思凡又重复了遍:“我送你吧。”
“思……思凡……?”
“这应该的。”刚刚才承了那么大的情,凌思凡对庄子非显然耐心了许多。
……
就这么着,认识十几年来,凌思凡第一次踏进了庄子非的家。
一进他的家门,凌思凡脑袋就麻了一下,脑海里只有四个字在飘:兔子王国。
庄子非家楼梯两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列兔子毛绒玩具,每个台阶上面两个,长得全都一样,是兔子卫兵的造型,持着步枪相对而立,统一朝向楼梯中间。庄子非每天从楼梯上去,都会接收到假兔子们的注目礼。
又看了看其他地方——还有一只兔子大管家正靠着沙发的一只脚,站在沙发、墙壁和地板三者的结合处,另有一只兔子厨师坐在在餐厅的凳子上。
主卧里的床单、被罩,也是动物图案。
凌思凡:“……”
“啊,那个……”庄子非的耳朵尖红红的,“这……这些是我中学时候买的,把家布置成了兔子王国……我主要是已经很习惯了……也没有想到要特意收拾……”
“……没事。”凌思凡想起来,身边这是一个到了高中还在积攒动物橡皮的人。
庄子非又说道:“猫窝我已经买好了,猫爬架、猫食盆、猫砂盆、猫玩具什么的也买好了,等它好了就可以用。”当时在宠物店门口结账时,收银员看着一大堆商品,而且还全是价格最贵的,笑了笑说:“你的猫一定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猫。”
庄子非一边说着,一边将猫放进猫窝,然后伸长脖子凑近了看。庄子非想摸它,可它明显只看着凌思凡——想想也是,从它能睁眼睛开始,看见的就是凌思凡。
“思凡,它喜欢你。”庄子非其实有一点受挫——他平生第一次勾引猫猫失败。
“……”可我不喜欢它,凌思凡想。
“你满足它一下,行么?摸摸它的脑袋。”
“……”它都这样子了,是不好太过分。这样想着,凌思凡伸过了手,长出了一点猫毛的小黑猫立即伸出一只爪贴上,好像这样才能安心。
“它第一天回来,之前都在医院。”庄子非又说,“我去拿相机来,给它拍点照片。”
凌思凡应了声。
然而……当庄子非拿出了他比较喜欢的尼康d3走回到客厅时,却正好看见凌思凡站在窗前的阳光下。雨后天空一碧如洗,鱼鳞似的灰白早已消褪,太阳重新挂上天空,温暖却不炙热的阳光将凌思凡的头发和睫毛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泽,令他显得并不似平常一般地难以亲近。
庄子非喉咙里发出“咕”地一声,然后,他鬼使神差般地举起了尼康d3,手指似乎都有点抖,指尖冰凉地选择了他想要的光圈大小以及快门速度,紧紧屏住呼吸对着那的人的眼睛对焦,紧张得心脏仿佛都要从胸腔跳出。他想要快一点,又不愿意草草了事,每一秒钟都很漫长,做贼一般。最后,当他终于稳住双手,并且确认了凌思凡的眼神无比清晰时,才轻轻地按下快门,耳朵里听见了很熟悉的“咔”地一声。
听见这个声音,凌思凡抬起头,问门口的庄子非道,“拍了?”
“嗯。”
“我看一眼?”
听到这个要求,庄子非吓得差点跳起来:“不行!”这种事情太变态了,一定会被扣掉一百分的。
“嗯?”凌思凡有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不提这个。”庄子非走到了猫面前,十分生硬地岔开话题,“也不知道它何时会好呢?”
“这种事我就更不清楚了。”
“唔,”庄子非又若有所思地道,“它以前经历了很不好的事情,我想要加倍对它好,让它经历到一系列幸福的事。”它直到现在依然很虚弱,无法站起来走,脸上还有个狰狞的伤口,那是医生将脓液用水冲出后留下的,也不知何时才能够愈合。
莫名地,凌思凡又有焦躁。
庄子非对自己,只是觉得可怜?
“你真是个好人。”凌思凡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对我也是这样的感情?”
“哈?”
“……”说完,凌思凡也后悔了。
“怎……怎么可能!”庄子非急了,“如果只是那样,我就不会做奇怪的事了!”
“……奇怪的事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喜欢你,崇拜你,心疼你,想亲你,想舔你,想抱你,贯穿你,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
“思凡,我没有那么傻。世界上不开心的人多了,我能分得清对你和对别人的不同。”
“……”凌思凡装作没听见,开始专心地逗猫了。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庄子非觉得有一点沮丧,于是找了个借口想离开。
“嗯。”
问错话了……凌思凡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在干什么。确认庄子非的感情又能怎样?他是永远都不可能回应对方的。凌思凡其实早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心意,只是装作不知。
他永远都记得十三岁的那年,母亲信心满满地请求自己的姐姐每天去医院送一次饭却遭到拒绝之后,母亲用毛巾捂着脸嚎啕大哭的样子。当时,姨妈对母亲说,她家离医院太远了,她最近腿有一些疼,不方便挤公交,叫母亲自己订医院里面的三餐吃。那些饭非常硬,菜也都很难吃,治疗中的母亲因为毒副作用总是觉得反胃,吃不进去,瘦得厉害,每次都要向凌思凡抱怨姐姐。
在母亲去世前,她也对自己说,住舅舅家就行,舅舅舅妈会对他好。可实际呢?他只在舅舅家住了两个来月便被舅妈送到别处、从此颠沛流离,如果母亲在天之灵知道这事,怕是又要大哭一场。
亲姐妹、亲兄妹都是如此,更不要指望别的什么人了。穷到极点之后,很快,凌思凡的几个朋友也不愿意叫凌思凡出去玩耍了,因为带着凌思凡就意味着无法按照他们的喜好消费,所有人都只能玩儿便宜的。那几个人越来越近,凌思凡能明显地感受到被疏远了。失去了母亲、又被亲戚嫌弃的那一小段时间,凌思凡其实将感情都倾注到了朋友们身上、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些许的慰藉,然而,虽然朋友们都安慰了他,被疏远这件事却是无可挽回。
凌思凡觉得,姨妈、舅舅、朋友……其实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毕竟谁也没有义务帮助他们母子两个——帮了他们需要感恩,不帮也是正常的事,凌思凡很能够理解他们。那一切的失落、痛苦,只是由于情感作祟。只要去除那些预先设想,也就不会觉得受到伤害。
因此,这十五年来,凌思凡从来不指望他人,只敢相信利益羁绊,不敢相信什么感情。在他看来,相信感情是世界上最最危险的投资,那意味着自己主动展示弱点,同时给与了他人伤害自己的权力,而一切的根据,就是“我猜,他不会使用这个伤害我的权力”,简直莫名其妙、毫无道理、毫无逻辑。通过其他方式就可以拿到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冒这种高级别的风险?
凌思凡不会接受任何人,因此,他很后悔刚才问庄子非的那句话。
正乱想着,庄子非便又走进了屋子,手里提着一袋东西:“思凡,我家只有这种袋装的小胡萝卜了……你要吃吗?”
“不吃,”凌思凡好像有点跟自己置气似的回答,“我又不是你们兔子国的人。”
第6章 收购安世(四)
收购“安世”的事继续推进。有部分小股东不愿意再等待,接受了“霄凡”第一次收购要约提出的报价,“霄凡”的持股比例提高到34.5%。
对此,“安世”公会方表示很失望,并且公开表示,员工们更渴望能够拥有稳定的工作环境,并不希望经历大的管理变动,尤其不希望由制度、模式完全不一样的亚洲公司掌控“安世”。出于这些压力,几个大股东,尤其是最开始就反对的那位,表示会为公司以及员工的长远考虑,仔细评估各项决策、不会因为金钱而出让他们手中的股份,而如果大股东们拒绝出让,“霄凡”的持股数就没有可能超过50%。
与此同时,另外几家中资企业收购德企事件进入尾声,并且即将提交到欧盟执委会以及德国联邦经济事务和能源部等等部门接受审查。根据规定,只要并购一方营收超过2.5亿欧元,欧盟执委会就要对其进行反垄断审查,中国私企应该不会很难过关,众人争论的焦点主要德国联邦经济事务和能源部是否会同意这些收购。
很快,有报道说,根据内部消息,政界很有可能通过种种理由阻止这些交易,从政治角度防止技术的外流,也就是说,“霄凡”在提交收购要约之前通过了德国联邦金融监管局审核并不意味着从此可以一帆风顺。报纸是当地一家很大的媒体,不会无缘无故捕风捉影。旁观者们重新高兴起来,不过也有个别人提出了质疑,认为虽然政府思路是正确的,可惜却是为时已晚。
不管怎么说,两方面来看,凌思凡收购成功的可能性依然非常低。
凌思凡表示,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会轻言放弃,然而这阻止不了四周一片唱衰的声音。
大股东的犹豫,还有政界将干预的消息,引发了各大对冲基金对“安世”股票一轮规模不小的做空。那些基金毫不遮掩地看衰凌思凡,其中一些甚至认为凌思凡根本不可能成功。收购这种事情,都是绞尽脑汁精心算计,然后毕其功于一役,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没有中间状态。通常来讲,如果收购成功,那么被收购的公司股价便会上涨,而一旦失败了,股价就会下跌,因此,对冲基金往往针对自己不看好的收购进行一轮做空,也就是说,先向机构“借贷”这只股票卖出,等他们预期的大跌到来之后,再按当时价格买进归还,卖高买低,赚取中间差价,归还期限根据合同各不相同。做空者们常被称作“秃鹰”,盘旋空中寻找将死之人等待分食。
对于空方来说,“安世”这件事情,已经有了双保险了,就算“安世”最后仍被收购,他们也可以根据事件进程选择进或退——如果发展不如人意,那就立即买入平仓,抓紧时间离场,也不会亏多少。在他们的眼中看来,这虽然是一场赌博,但赌赢的几率远远大于赌输。不光德国国内,甚至还有其他国家基金参与其中“共襄盛举”。
“……”听完汇报之后,凌思凡只是很简单地“嗯”了一声,对下属们说了一句“谢了”,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鹤生”,推门进屋之前,凌思凡对副总裁兼总裁助理连时鹤生说,“今晚应该还要加班。”直到现在,每一次叫他的名字,凌思凡都觉得怪异。听说,他妈妈生下他的当天早上见到了一只仙鹤,于是就给他随便起了个名字叫“鹤生”,“见鹤而生”之意,时鹤生还曾经感慨幸亏见到的不是猪。
“凌总,抱歉,”时鹤生回答说,“别太晚可以么?我老婆回来了。”
“嗯?”凌思凡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在国外读完博士了?”
“对。”
“恭喜。”凌思凡笑着拍了拍时鹤生的肩膀,“异地恋结束了。还有,以后终于不用到哪都叫车了。”
“对,”时鹤生有一点感慨地道,“我老婆开车很稳的,以后他可以接送我。”
因为先天的病,时鹤生的视力很差,没有办法开车,基本总是要叫人送。时鹤生说,他在国外读书那会儿都是骑自行车的,晚上就在身上挂一串灯,五颜六色不停地闪,他看不见别人,就指望别人都能看见他,如果碰到了雨雪天,便只好请朋友去接他,当时最常接送他的就是他后来的老婆。相比之下,国内交通方便很多,可以叫车、乘坐出租车或公交,不过有急事时还是觉得麻烦。
“那行,”凌思凡故作体贴地说,“需要走时你就走吧,这边的事有我们呢。”
“谢谢凌总。”
“说什么谢?”
凌思凡看着时鹤生走进对面的屋子,坐在座位上晃了晃鼠标,打开了侧面桌子上面摆放着的电脑,电脑随即亮了,凌思凡站在门口都能看清屏幕上面硕大的字是什么。
凌思凡:“……”
还是因为眼神不好,时鹤生屏幕上每个字都有巴掌那么大,凌思凡每次从他办公室门口经过都能看清他正在读哪一份文件,这次也不例外。凌思凡想起来,创业初期大家都挤在同一间屋子里工作的那阵子,员工们偶尔也会忙中取闲上上与工作无关的网站,不过几乎所有人都会把网页弄成小小的一个框放在屏幕的右下角偷看,只有时鹤生,偷看他本科学校的bbs“水木清华”时,所有人都能看清他正在阅读什么帖子。不过,凌思凡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即使时鹤生编程写代码也需要把字放得很大个、不停地滑动滚动条,他依然写得比任何人都要快。
凌思凡也见过他使用平板电脑的样子。即使是打“愤怒的小鸟”,时鹤生也需要把画面放大到最大,这导致了画面当中只有小鸟,根本就看不见攻击目标,时鹤生会估摸一下角度把小鸟弹飞出去,之后快速地划划划,划到目标那边看看小鸟到底打中了东西没有。
时鹤生玩儿得挺烂的,比庄子非差得远了。庄子非特别会弹那个小鸟,每次小鸟飞出之后都能轰倒一大片的砖墙,猪头满地乱滚,还都是绿色的,总能得到三星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