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鼓首箭过后,全场金鼓再鸣,会操开始。
会操里用到的阵法,皆是依照孙吴兵法六十四阵而排的,参与会操的将士,先前也都操练过多次,今日配合熟练,步阵、车阵,马阵,一一演练了出来。场上的数千明铠甲士,依据号令,排演出各种阵势,齐声呼吼,中间又有战车冲突,马匹奔腾,带得尘土滚滚飞扬,场面极是壮观。莫说大赫王那些人了,就连少帝也是看得目不转睛,在隆隆的战鼓声中结束之后,紧接着,便是今日“六军冠军”名号的争夺赛。
会操场面固然壮观,平日难得一见,但对于今日现场里的一些人来说,真正的重头戏,才刚开始。
历年以来,凡在六军春赛当中夺得冠军名号之人,无不扬名立万,过后加官进位,不但如此,其人所在部营的上司,也是面上有光。加上今年又是三年以来的首次恢复,能在如此的场合,在当今少帝的面前露脸争光,但凡只要有几分实力在的,哪个不是暗中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长安六军下的各营,皆选送出了本营的强手若干名,先前人数多达数百,经过几轮较量,已淘汰多人,今日最后站到大校场里的,总共还有八人。
到了这一步,这最后选出的八人,弓箭一项,自然都是高手,接下来便不再比试,以签分组后,在战鼓声中,直接进行两两的相搏竞技,几轮过后,最后决出了二人,争夺今日的冠军之号。
这两个人,一个名叫程冲,来自禁军,是刘向的手下,现任队正。另一个名叫孟川,是地门司兰荣提拔起来的下属。
这二人能从最初的几百强中脱颖而出,一路闯关来到最后,自然都是强中之强。
最后对决,为充分体现双方的实力,允许各持兵器,但规定不许见血,也就是点到为止的意思,否则,即便最后击败了对手,也将判定为输。
二人当中,照真正的实力而言,应还是程冲占优。你来我往,格斗几十个回来过后,孟川渐渐不敌。再勉励支撑了几个来回,吃了一记,程冲的刀头便点到了他的咽喉之前,随即停下。
这一刀,若是再进几分,对手势必血溅当场。
照常规而言,这场比试,应当是他赢了。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手非但没有认输,反而突然将身体往前微微送了一下。他若不退,刀尖就要刺入对方咽喉,下意识地收手,令刀头避喉,却不料就在同一时刻,那孟川抓住他闪神的机会,飞身一脚踢出,正中他的手肘。他只觉手臂一麻,刀把持不住,掉落在地,紧接着,眼前寒光掠过,对手的刀锋快如闪电,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承让!”
孟川神色微微得意,压低声道了一句,随即立刻收刀。
竞赛结束,地门司孟川获胜,赢得了今日春赛的六军冠军之号。
方才的最后一下,他利用规则,知对手不敢伤到自己,冒险,故意往前微送颈喉,动作很小,整个过程又极快,竟叫他谋算得手,胜负颠倒,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完成,加上场地空远,场上的大部分人并没有觉察,只觉他绝地反击,一击得手,身手利落,跟着地门司的人一道,轰轰地喝起了彩。至于剩下那些入了目的,虽觉胜之不武,未免不齿,但想到兰荣如今的地位,谁又敢发声说一句什么,不过是闷不做声,作没看见罢了。
少帝十分满意,将胜者召到近前,夸了几句,问姓甚名何,来自哪营,得知是地门司后,更是欢喜,将兰荣传来,再褒奖了一番。
兰荣再三地谢恩,称是侥幸而已。
按照惯例,最后获得冠军之号的人,可携旗帜,骑马环绕大校场一圈。
很快,那获胜的孟川便一手高举地门司的黑旗,一边纵马绕场,意气风发,风头无二。
程冲功败垂成,且还是那样败落的,又见对方炫功,连带地门司也同享荣耀,心里愈发惭愧,下来后,向刘向赔罪。
刘向方才一直紧紧盯着,岂会看不出来,手下人吃了个大暗亏,但对方是少帝舅父兰荣的人,他能说什么,只能认栽,拍了拍他肩,安慰,“无妨,日后再从别处赢回来就是了!”
观礼台上的少帝心情大好,忍不住道:“看不出来,舅父手下还能如此之能人,可见舅父平日用人,是有一套,也不枉朝廷对他的重用。三皇叔你说是吧?”
束慎徽望了眼兰荣的背影,一笑,不置可否。
这时,一名小侍猫着腰,匆匆来到观礼台前,说驸马都尉陈伦寻摄政王有事。束慎徽起身离位。
陈伦等在观礼台下方的一处偏僻角落,见他来了,快步迎上,道他刚接到北边送来的一个八百里加急消息。
“是炽舒有下落了?”束慎徽问。
上次禁苑出事炽舒下落不明之后,在北去各处交通要道设卡搜查的行动,一直在进行着,但月余过去,人始终不见踪影。
基本已经可以判定,除非真是死了,如果活着的话,估计已是被他从不知何处的野道给走脱了。
果然,陈伦摇头,说不是炽舒的下落,但和他也有关。
负责卡口的人,遇到了大赫王的儿子萧礼先紧急派遣去往长安的信使,带来了一个消息。八部的白水部王,此前竟和北狄暗中往来,欲趁大赫王离开的这个机会,伺机叛乱,幸好萧礼先一向干练,在他父亲去往长安命他暂时接掌事务之后,他便一直盯着各部,及时镇压了下去,那白水部王逃走之后,领着跟从之人负隅顽抗,萧礼先一边继续组织平叛,一边派人给父王紧急递送消息。
束慎徽此前便获悉过消息,八部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加上从去年底开始,长安接二连三地出事,这回大赫王到来,为防万一,对他的保护,自然做得周密到了极致,连入夜之后,大赫王在鸿胪会馆住处的外面,陈伦也安排了自己的人。守卫之严,说苍蝇都飞不进来,也是毫不夸张。
这边是没事,没想到八部那边出了如此的乱子。
束慎徽回来,位上再坐了片刻,那个地门司的孟川也绕场完毕,这场少帝继位以来的首次春赛,便算是圆满结束了。
金鼓声声再起,万岁声中,全场将士恭送少帝和摄政王一行人离场。
大赫王片刻前已获悉消息,未免焦急。
大魏的摄政王许诺他,倘若八部有难,必会出兵援助。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至于联姻,那日,魏国的贤王私下委婉提醒,称摄政王对王妃殿下极是敬重,知美意,但不能受。大赫王便是再愚钝,也明白了,这不就是惧内的意思吗?虽觉遗憾,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打消念头。等到今日,亲眼看到那摄政王妃长宁将军了,他最后剩的一点遗憾也是没了。
王妃如此,也难怪摄政王忌惮。换成是自己,恐怕也不敢乱动。如今目的已然达成,后方又发生了那样的事,虽有长子坐镇局面,但他也是坐不住了,寻到摄政王,说明日就想动身,要回去了。
当夜,宫中再设宫宴,为大赫王一行人送别。大赫王心有所挂,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才好,大魏的摄政王也是有些心不在焉,宾主心思不约而同,全都不在筵席之上,自然,早早便就结束。
束慎徽命人护送大赫王回会馆休息,自己送少帝回宫。
少帝白天的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现在,走着走着,瞄了眼身畔伴着自己同行的三皇叔。
平常,每天分开之前的这种时候,他通常会问自己一些关于学业或者处理日常政务的感受。今夜他却一言不发,默默行路,似是若有所思。
束戬便想起白天女将军被自己叫出来后,三皇叔的目光便似一直落在她的身影之上,感觉自己今日的这一招是用对了,得意之余,再想到平日总是自己被他教训,心里一动,胆子就大了起来,忍不住起了个促狭之念,叫了声三皇叔。
束慎徽正在想着姜含元。知永泰公主今夜府中设宴,送别王女,将她也请了过去。不知此刻她是否已经回来了。想得有些入神,一开始竟没听到。
束戬又叫他一声,提高了些音量,他方惊觉,停步,望去。
“陛下何事?”
束戬微微咳了一声:“今日春赛,长宁将军那一箭,摄政王以为如何?”
束慎徽微微一怔,瞥一眼少帝,他的表情看着一本正经,眼睛却在滴溜溜地乱转,显然是在调皮了。
但他此刻心情不错,便也顺着侄儿的话,微微笑道:“极好。”
少帝追着不放:“既如此,摄政王意欲如何奖赏将军?”
这口气,再不约束一下,只怕接下来就要上房梁揭瓦了。
束慎徽面容微微一沉:“陛下!”
束戬知不妙了,忙认错:“三皇叔莫怪,我错了。”说完,立刻低下头,一声不吭朝前走去。
束慎徽见他又变老实了,知必是装的,也是有几分无奈,摇了摇头,想了下,跟上去,问道:“陛下今日为何如此举动?”
束戬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听他的语气,知他并没有真的生气,于是又抬头,解释道,“我先前得罪她太过,不实在地做点什么,心里不安,昨夜忽然就想到了这个法子。还有……”
“我也想让三皇叔你高兴。三皇叔你应该也会高兴吧?”他用期待的目光,望着束慎徽。
“为何不提前让我知晓?”
“告诉了,三皇叔你会允许?”
束慎徽看了侄儿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点了点头:“这一回,你做得确实不错。”
束戬彻底松了一口气,眉飞色舞:“多谢三皇叔的夸奖。”
“知道我为何称赞你吗?“
“三皇婶应当会体察到我的歉意,以后真的不会再怪我了。”
束慎徽微微点头,接着又道,“不止如此。陛下你还记得从前我对陛下说过的话吗,御人心。你今日之举,便是极好的御人心的开端。你今日的那段话也讲得不错。你虽未亲手发箭,但效果,远胜你亲手发箭。”
束戬一愣,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迟疑了下,低声道:“三皇叔,今日之事,我真的没有想得这么远……我也没想过对三皇婶用你教的法子……我今天就是想让你们高兴一下……”
束慎徽语气温和,微笑道:“我明白。只是拿今日之事给你做个例子,想叫你知道,所谓的御人心,固然是世上的最难之事,却也是世上的最简单之事。你回去了,若是有空,自己再琢磨一下。”
“好,我记住了——”
束戬已经没了片刻前的精神,仿佛霜打的茄子,蔫了,沉默了片刻,最后低低地应了一声。
恰束慎徽这时也送他到了寝宫前,便停了下来,让他进去歇息。束戬闷闷应了一声,迈步要走,束慎徽忽然又想起一事,叫住他,命身后跟着的人都退开了,低声道:“陛下,你今日之举,我怕会惹太后不快。今夜有所不便,我明日便去见太后,就说是我的意思。她若问起你,你也这么说。免得多事。”
束戬道:“我为何要让三皇叔你替我背事?我自己的决定,任谁问,我也不会改口!”他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怒气。
束慎徽望了他片刻,慢慢颔首,道:“三皇叔知道了。只是往后,若再有如此之事,你不可再自作主张,须得提早叫我知道。”
“是。”束戬应道。
束慎徽目送少帝转身入内,命侍人照顾好皇帝,转身自己也出了宫。
他是骑马行路的,一口气回到王府,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回了没,门房应说未归。
束慎徽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想闯去接她,又恐会被自己的姐姐看破心思臊,未免有失颜面,犹豫了一阵子,最后忍了下来,先入内,去了书房,叮嘱人,若是王妃回了,立刻前来通报。
他在书房中坐下,想和平常一样做点事。
春赛结束,大赫王离开,接下来,便是他计划已久的南巡,快的话,半个月内应当就能动身了。最近事情很多。也不用特意等她。她归来时,自然归来。
偏今夜,钟漏竟似坏掉了,刻度半晌也没下去多少,至于手头上做的事情,更是毫无进展。心浮气躁,索性不做事了,寻出了她习字的功课,看着她的字,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庄氏来了。
束慎徽抬起头,却听庄氏来说,方才永泰公主传话过来,道今夜为王女饯别,大家高兴,都吃了酒,王妃殿下更是被劝了不少,有些醉了,今夜便就留宿在她家中,叫他放心,不必记挂,明日她会将人送回来的。
束慎徽投了手中之笔,站了起来,迈步便朝外走去。
“这么迟了,殿下要去哪里?”
“接王妃回府。留宿别家,太过打扰!”
他道了一句,出书房而去。
第49章
束慎徽到了永泰公主府。他也不算外人,毫无阻碍,一路径直被公主府的奴人引到了位于后宅的一处名为宝花榭的所在。
奴人恭声说,此处便是公主夜宴摄政王妃以及大赫王女的所在,除了她二人,也一并请了十来个平日和公主交好的贵妇人作陪。又叫了长安第一乐坊里的一班伎人来,吹拉弹唱,以娱宾客。
隔着一大口倒映着璀璨灯影的水幽幽的花池,束慎徽望向前方那座浮建在池中央的的花窗小楼。连片牖窗,灯火辉煌。时辰已是不早,隔着水,他却也隐隐听到楼中传出的丝竹笙歌和欢声笑语。影影绰绰,人影在窗后晃动。
他走过那道通往水榭的曲桥,到了楼下。
“奴子去通报。”
束慎徽注目,迟疑了片刻,“罢了,我再等等。等她们宴毕,你再说我来了。”
大赫王走得急,今夜陈伦要和鸿胪寺的人一道准备明日送行之事,或将一夜不归。公主府他自然不会陌生,吩咐完,径自去了近旁的一处轩阁。这里是陈伦和公主夫妇夏日里白天用作消闲纳凉的屋。如今时令未到,屋中四面那些嵌着云母薄片的花窗紧紧地闭合。奴人说,公主和驸马久未入这屋了,打扫或有不周,唯恐怠慢,请他去别处歇着。他懒怠再走,仿佛此处也能离她近些,只叫掌灯。奴人掌了里头的银磐莲花灯,他进去,也不用人在跟前侍奉,自己仰身躺在一张遇见的美人榻里,双臂上举,合在脑后为枕,闭目,开始等待。
等了些功夫,那边喧乐依旧,还是没散的迹象。他在心里估算时辰,应当早已过了亥时。长安皇城的富贵夜宴,往往彻夜狂欢,持续到天明方散,他自然知道。今夜陈伦又不回,难道永泰也真想拉着人作乐,今夜通宵达旦?
他想打发人去把陈伦给叫回家,又知不妥,念头在脑海里游荡片刻,最后还是打消了,改而睁眸起身,走到那一片云母窗前,推开其中的一扇。
开了窗,那从水榭里飘出的声音一下便分明了起来。他立着,面向窗外那一片水光乌幽的池,侧耳,想从那杂在一起的众多妇人的欢声笑语里辨出她的声,却是无果。如此,又静静地等了片刻,忽然,身后的外面传来了一阵杂步声,跟着,永泰公主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三郎!说你来了!”
束慎徽转过头,见门被人推开,永泰公主走了进来,看见了他,便就笑着抱怨:“三郎你怎么回事,来了也不说一声,方才若非我下来,奴子和我说了,我还不知!你作甚?”
束慎徽转身上去道:“我来接王妃回府,来时说你们还在吃酒,我便在此处等。”
公主看一眼周围,摇头:“你何时变得如此呆?此间都多久没待过人了,又黑漆漆的,你一个人等在这里作甚?是我家没别的地方叫你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