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肖腾完全料不到的是,柳凝莫名其妙地强行成了他的朋友。
是女性朋友,而不是女朋友。她明确表达了并不打算成为肖家女主人的意愿,但时不时来找他玩,还干脆杀到家里来了。
柳凝有一些和容六相似的地方,她有各种各样脑洞大开的新鲜想法,又不知疲倦,跟家里的那几个化骨龙能玩到一起去。
还有个杀手锏是,她每次都会带各种好吃的自制的小玩意儿来。黄妈的厨艺是很好的,但做新式西点不太行,加上吃了十几年也腻了,柳凝那些味道的确比市面上成品要高出一个层次的榴莲班戟,千层饼,翻糖蛋糕,就受到很大欢迎。以至于她只用了几天就在肖家打出一番天地了。
肖腾更深一层地理解了“鸟为食亡”的
意思。
因为几个孩子吃了她带来的巧克力熔岩蛋糕以后显然已经不记得自己亲爹是谁了,放任她一直在没完没了地骚扰肖腾。
“为什么你都不肯跟我说你的故事。”
“……”
“你看,我都讲了很多个我的故事了,”被逼出强迫症的柳大小姐苦苦哀求,“只换你一个,一个就好啊。”
“……我并没有想听,谢谢。”更别说基本上一听就知道她是瞎编的,还有个是从电影里偷来的剧情。
“那好歹告诉我,那个你喜欢的人,他是怎么跟你说分手的嘛?”
肖腾木然道:“小姐,我说过很多次,我没有在恋爱,也没有分手。”
容六始终没有明确跟他说过再见,没有亲自对他道一声别离,就那么走了。
一个人如果告别过,就会明白告别的重要性。
因为不告而别,那才是最坚决的离开。
打发走了柳家小姐,肖腾独自坐在冰窟一般的书房里翻书。
他没有开暖气,寒冷才能让他保持冷静理智,以及钢铁般的意志。
这段时间他想得实在太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无意义的思考,简直比他之前几十年里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
频频回头,踟蹰不前,这都是懦夫的行径。而他需要足够的清醒和意志来把这些杂念驱逐出去。
蓦然有双手温柔地,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肖腾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猜猜我是谁?”
软软的,怯怯的声音。
肖腾过了一刻,才抬
手拿下那覆在自己眼上的,软绵绵的小手。
转过头,他看见肖紫的脸。
握住她幼小的手掌,他难得有了身为人父的温和:“怎么会想跟爸爸玩这个。”
肖紫软糯糯地说:“容六叔叔常和我玩的。”
“……”
肖腾收紧了手指。
理论上来说,人类是不会心疼的。
心疼一定是心脏类疾病。所谓感情阶段的心疼,全部是体内激素失调,造成的胸闷,大脑缺氧。包括爱上一个人,也只是体内的激素作怪。
他早就没有那种激素了。
所以,应该是他的心生病了。
病了就需要求医。次日肖腾在失眠的凌晨,就动身了。
天还蒙蒙亮,他在寺庙外面,甚至听见了晨钟的声响。那声音悠远深长,在冬日里显得分外清净空冷。
清晨的寺庙还未有其他香客,肖腾成了开门后第一个进香的客人。
他并不虔诚,之前也不信神明,向神明祈求什么的行为在他看来是非常无能的。固然他一向心怀尊重,并没有轻薄之心。
而他现在请了香,在这隆冬的清晨,一个人默立于神像之前。
文殊菩萨依旧是剑斩群魔,威震魔怨的姿态。
这世间最超脱的智者,那淡淡的笑容像是看穿了人间的一切悲苦一般。
心有蠢痴,当如何化解呢。
肖腾垂下眼睛,在那蒲团上静默地跪拜了良久。
这日在家,王景敲响了他书房的门。
“进来。”
老管家谨慎地:“少爷……”
“什么事?”
老管家的表情里有种他所猜测不出的复杂情绪:“少爷,有容家的帖子……”
肖腾心跳了一下。
这是他这段时间来,得到的第一个来自容六的消息。
是好消息吗?
他不确定。也许会像上次那样,也许……
老管家低声说:“是喜事来的……”
肖腾坐直了身体:“嗯?”
“容六少爷,要大婚了。”
“……”
四周像是蓦然安静了,那是一种停滞了的,沉坠到底的,暗色的静默。
肖腾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他就那么坐着,冷漠而肃穆,好像血管里流动的是水银。
夕阳的光从窗上消失了,时值隆冬,天色早早地就暗了,像是连微弱的日光也惧怕那寒冷一般。
室内未开灯,渐渐的有了种令人捉摸不定的阴暗。
静默了这一阵,肖腾终于平淡地开了口:“去,办一份大礼给肖家。”
“……”
“要够分量,越重越好。”
王景面露迟疑之色,像是不确定他这句话是否有其他含义。
肖腾看穿他的疑虑,冷冷地说:“想什么,就是字面的意思。”
“是。那少爷您,打算出席吗?”
肖腾道:“当然。”
王景正欲再说些什么,肖腾已经摆了一摆手,示意他去做事,王景忙双手将帖子呈至桌上,便退下了。
肖腾并不伸手去拿,也不转头,只用余光看着那鲜艳的请帖。
非常的华丽,气派,喜气洋洋。
容六要结婚了,这简直是容家这二十来年里发生过的
第一等大事。
这样天大的喜事,两家又素有往来,交情不薄,他必然是要出席的,也必然是要送一份厚礼的。
这非常的在情在理。
他的回应也非常的得体,没有任何不妥。
肖腾在书房又静坐了许久,一直到夜色将这房间全数吞噬,他都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容六的婚期一天天近了,终于到了婚礼之日。
婚礼在海岛上举行,容家为前来的宾客们的交通住宿做了盛情而周到的安排,周围几个岛上的酒店别墅尽数包下,前两三天里都是繁忙的直升机和水上飞机的动静,满满的尽是欢腾的热闹。
肖腾也和其他人一样,提前抵达,便于今日准时观礼,以好好分享他们这新婚的喜悦。
天色才微亮,肖腾已经起床了,衣穿戴整齐,衣冠笔挺地站在镜前。
肖腾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他素来没有为自己的外表操心过,并非出于自信,而因为他并不在乎他人眼光,整洁得体已足够。
而今看见镜中人的满眼血丝,神色黯淡,他也不由略微迟疑地伸手摸了摸脸颊。
他知道自己瘦了,憔悴了。工作劳碌,休息不足,导致过分损耗,这是正常的,他这么想着。
他知道自己需要养足精神,尤其在容六大婚这一天。
然而越是努力,越是难眠。
世界上有些事,是越用力越做不好,睡眠便是其中之一。
肖腾多洗了两次脸,把衣服整了又整。他需要容光焕发,至少也是若无其事地出场。
仪式还未开始,但用于举办婚礼的宽阔草地上已经甚是热闹。早早到场的热心宾客,布置得犹如林中仙境的现场,十来米长的植物台,粉白橙各色玫瑰和缤纷的绣球配着丰富的蕨类植物,鲜花簇拥的镶着金边的手绘七层蛋糕,极尽奢华。
肖腾在那点缀着空运来的牡丹的花架下,看见了容六。
他见过打扮得各种各样花枝招展费心费力的容六,但这样的容六还是第一次。
青年穿着非常正式的深色常礼服,配着暗条纹马甲,雪白的翼领衬衫,袖口是墨色的大溪地珍珠袖扣,左翻领上戴了为满天星所围绕的单朵玫瑰胸花,显得前所未有的成熟,稳重,认真。
他从没想过会有看到这一幕的一天,未想过会亲眼见得容六成为新郎。
但眼前的人又是如此真实。
容六对上他的视线,而后点一点头,微笑道:“你来了。”
肖腾道:“我来了。”
这太奇妙了。感觉既真切,又虚幻。
他如同抽身于事外,看着自己,看着容六。就好像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在上空冷眼旁观一般的平静。
他有种自己都料不到的,奇异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