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金世文第一个攒出来,赞同了这项新政。
“大楚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愿意庇护所有人,免使他们为奴为婢,被人驱使,正是天恩浩荡!想来天下百姓知晓此事,都会对陛下感激涕零。”他拱手道,“臣无异议。”
“臣反对!”他话音才落,郑文远立刻站了出来。
郑文远是郑氏家族的族长。郑家从开国就是大楚的门阀,到如今早已枝繁叶茂,占据了许多关键位置。郑氏子弟有数十人在朝中为官,分别处于不同的位置。而且家族中曾经出过两位太后,起荣盛可见一斑。
可以说,他们就是大楚世家的代表。
而赵璨的这项新政,触动的正是贵族阶层的利益。以前赵璨的政策虽然感觉不是那么友好,但毕竟没有正面的和他们对立,郑文远虽然反对,但是并不激烈。这也是那些政策能够得以实施的原因。
而现在是皇帝首次提出这种真正触及到世家利益的政策,郑文远自然不会有半点退让!
“哦?郑卿为何反对?”赵璨问。
郑文远立刻引经据典,慷慨陈词。大致意思就是人天生就分成三六九等,从事不同的行业。对于底层民众来说,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这也不失为一种出路,如果被禁止了,那么很有可能会让他们没有活路。
赵璨都没有听完他的话就忍不住笑了,“郑卿恐怕误会了朕的意思,”他道,“朕不过是禁止人口买卖,并不是要取缔任何行业。不过郑卿倒是提醒了朕,贱籍也应当一并取缔才是。人都是父母生养,何来三六九等?”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朕知道,诸卿家中恐怕都免不了有几个奴婢。听闻郑卿的妻子性情泼辣,府中时常都会有奴婢暴毙身亡。莫非郑卿是呼奴使婢的日子过久了,便将人命视如草芥了不成?”
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让郑文远心下一凛,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自己的发妻是什么性子郑文远最清楚,他曾经最宠爱的一个小妾,就是怀着孕时死得不明不白。至于府中奴婢,他虽然不曾在意过,但赵璨这番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势必掌握了某些证据。假若自己再继续反对下去,万一当场揭破……
第196章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它存在,但因为不会被摆到台面上来,所以也都默契的假装不知道。
但是一旦被揭破出来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大楚律》规定:奴婢通买卖,但杀人却要偿命。所以家仆犯错,只能交送官府处理,而不能私下用刑,更不用说是杀人了。
当然,实际操作上,自然不会有哪个大户人家将这种事情捅出去,更不可能让官府出面。要知道能够涉及到人命的事,多半都是些后宅阴私,家丑不可外扬,又怎能让别人知道?
再说,这还涉及到大家族的体面问题。就是乡下的村子里,也有宗族祠堂解决内部问题,极少动用官府,何况世家。他们往往有自己的家规和家法,出了任何事都按照自己的规矩来处理。
犯错的奴婢打死,对外最多不过说一声暴毙,谁也不会来查。——甚至只要家规森严,外面的人根本不会知道这家少了一个人。
这实际上同样是一种对法律的蔑视和破坏,虽然人人都知道有这样的潜规则,但谁也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
尤其郑文远还是个宰相,朝廷法度他都能够参与制定,更清楚杀人会是什么样的罪名。
他连忙跪下道,“臣惶恐,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听来这样的流言?拙荆虽然性烈,但也不会罔顾国法,还望陛下明鉴!陛下说得对,既然都是大楚百姓,自然也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降恩正是理所当然。是臣糊涂了。”
他这一示弱,别人自然不会再站出来。
谁知道皇帝手里有没有掌握自己的“罪证”?再说连三大巨头都没有反对,自己即便开口,又有什么用处?于是这件事虽然像是临时起意,但最终却十分顺利的在朝堂上通过了。
接下来便是交给下面的部门负责,制定详细具体的计划和规则,并且将之实施。
好在赵璨虽然之前“一时口误”说要取消贱籍,但真正到了制定规矩的时候,却没有恨得这样要求。
倒不是赵璨不想一步到位,只是禁止人口买卖本身就已经足够敏感了,如果再提出取消奴籍,那就等于是直接戳到那些士绅阶层的敏感点。毕竟如今大楚上下,但凡家境稍好些的人家,多半都呼奴使婢。尤其是站在大殿上的这些官员们,家中更是不少奴婢。其中一部分甚至还是罚没入官的官奴。
如果以后取消奴籍,这些人怎么办?算是奴婢还是算自由身?若算是奴婢,那这新规矩就有些名不副实。若是自由身,便是让主家损失那么多的奴婢,似乎也不太合适。毕竟是花了真金白银买来的人。
况且这些人没有别的谋生手段,若是他们不再为主家做事,又该如何处置?而大户人家没有了奴婢,家中事务又该怎么分派?有权有势的人家,过惯了好日子,总不可能让养尊处优的太太小姐们自己来做事。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也不得不考虑。万一这些仆人本身就不愿意要自由身,又当如何?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在古代,因为种种徭役和苛捐杂税的存在,许多普通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就会主动投到士绅阶层的家中为奴。如此一来,他们就成了别人的私产,名下的产业自然也归拢过去,于是一应赋税都不必缴纳,只需要对主人负责就可以了。
这还是底层普通百姓的遭遇。若是在世家大族之中,情况就更严重了。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主子体面,下仆们也跟着面上有光,就算出门去说起自己是哪一家的,也让旁人羡慕。
再者世家之中,就算是仆人们的日子,过得也不会太差。姑娘们身边伺候的丫头被人戏称为副小姐,养得比普通富户家的姑娘还要精贵些。
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好日子,习惯了得到主人家的荫蔽,就算朝廷想要还他们自由,他们也未必乐意。
人家自己不愿意,总不能强求吧?
不过即便是现在,只取消人口买卖,也有许多问题存在。
人牙子原本是合法的存在,禁止之后就犯了法,但朝廷总要给他们找条出路,否则万一他们暗地里还做这样的勾当,那这条政策就没什么用了。
另外,人牙子手里总有些还没有卖出去的人,这些人的去处也得官府来考虑和安排。
再有如青楼教坊这类的地方,好人家的女孩自然不会到这里来,多半都是日子过不下去被卖过来的。禁止了人口买卖,这青楼是否也要关门?毕竟他们如果要继续开下去,势必要补充人手,就只能用非常手段买卖或者直接抢夺。
但如果不许这类地方继续开办,这些人员又要如何安置?他们的身份比之那些奴仆出身的人还要尴尬,根本不可能自然的融入普通百姓之中。
凡此种种,全部都是要解决的问题。甚至还不只是这些,许多问题只有在具体实施之后,才能发现。
不过赵璨还是给他们定下了大致的基调。
这主要是担心下面的人折腾了半天,最后弄出来的东西跟他设想的南辕北辙。非但浪费时间,再让他们转变想法也不容易。索性吧先定好了条框,他们只要往里面填充东西就行了。
所有的人都有官府来进行安置,为他们寻找出路。有了官府作为后盾,一来这些人不敢反抗,二来也算是有了一点盼头,想来更容易处理。
很快具体的方案制定完毕,朝廷便对外张榜公布了。
消息一出,自然引起了一阵议论。不过这一次平安没有让舆论自己发酵,而是让人在报纸上刊登了各种文章,分析解说这项政策,务求让百姓们能够明白这件事对自己的好处,从而赞同和拥护这样的政策。
效果的确还不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人口买卖这件事他们没什么需求,除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会卖儿鬻女就为了换得富贵人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么一点东西。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自己主动卖身。更有甚者,却是有一干人,不务正业,专门在闹市中偷那些小孩子卖出去获利。若是卖给没有儿女的人家也就罢了,但实际上,更多的人不是颜色够好被卖到窑子里,就是被送去大户人家做奴仆。
这样的无本生意,下九流的行当之中屡见不鲜。
这些人贩子自然也在朝廷这一次的打击之中,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有朝廷出面,自然会安全很多。
至于真正可能会在这个政策之中受到影响的,是买卖奴婢的大户人家。不过赵璨也给出了解决的办法,用雇佣制来取代奴隶制。
因为皇宫早几年就已经开始采用这种模式,倒也算是有了现成的参照物。
至于具体的实行,则将那些买卖人口的行业,转成雇佣市场。他们手里没有卖出去的人,一律恢复自由身,由主家跟他们签订合同,雇佣他们为自家服务。等到年限满了之后,便可自由离开。
至于不过这样一来,就得防着挂羊头卖狗肉,说是雇佣,干的却还是买卖的勾当。
毕竟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对于大户人家来说,他们更习惯使唤那些世仆,就算从外面买人,也得签死契,不能自赎的那种。让她们用雇佣的仆人,恐怕会十分勉强。
反正虽说是签订有年限的合同,但若是一下子签个五十年六十年,那跟死契有什么分别?况且,难道多了一个合同,仆人就不是自己的仆人了吗?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赵璨又提出了一个补充条例,那就是取消奴籍。
不过这个政策跟人口买卖可就不一样了。
买卖人口这种事情,细究起来毕竟有伤天和,原本这些人做这种事,往往都要给自己找个好名义。比如说自家的日子比外头好了,也算是救他们与火坑之中啦,好像有了这种说法,自己行为就真的是在发善行了似的。
所以朝廷禁止买卖人口,他们就算不乐意,但也不可能公开跳出来说:“我就乐意买卖仆人,将他们的性命捏在我的手心里才放心。”
毕竟这样说非但会犯众怒,而且也彻底的撕去了伪善的表面。对于爱面子的富贵人家来说,自然是不愿意的。
所以禁止人口买卖的政策,得以还算顺利的施行。
但是如果想要取消奴籍,那就不一样了。
眼下的大楚,权势和财富全部都集中在士绅阶层的手中。而别说是奴仆,就是平民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奴仆原本是他们的私产,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思想,现在这些私产要变成独立的个体,不再受到他们的掌控,这些士绅们又怎么可能答应?
毕竟虽然有愿意依附权贵的人存在,但是说实话,贵族们也并不是做慈善的,剥削起百姓来更是毫不客气。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机会脱离他们,那些奴仆肯定不会拒绝,到时候他们就会平白损失一大笔财产。
只要这些人联合起来,抵抗官府的政策,拒绝交出自己的私人财产,朝廷总不可能派人去强抢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朝堂上这些官员们,本身也是这权贵士绅阶层的一员,损害的这些人的利益,就是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士绅阶层站在他们身后支持他们,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所以这个政策一提出,就遭到了朝臣们的反对。不过这种反对跟之前是不同的,不是正面的反对,而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也即——你说你的,但我就不做。
大臣们已经没有胆量跟赵璨硬抗,自然不会继续做这种无谓的挣扎。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彻底放弃了,恰恰相反,他们是打算将战场转移到朝廷之外的地方去。
这也算是赵璨的一大劣势,因为他的人和精神都有限,所以朝堂上,京城里的事情还能盯着,出了京城之外,所发生的事情就只能依靠大臣们来帮助他了解了。
但如果这些大臣们已经联合在了一起呢?
他们虽然实力不如赵璨,但是人数多,范围广。像这种需要一层一层推进下去,而且对于执行能力要求非常高的政策,势必需要有人去做,也正是他们最拿手的地方。
敷衍塞责,拖延时间,放宽要求甚至主动挑起矛盾……只要运用一点小小的手段,再好的政策,执行不下去也就跟没有差不多。
甚至眼下这件事,根本都不需要他们去进行引导,只要这个消息被公布出去,就势必会引来一阵动荡。
于是很快,京城里就出现了一个让平安和赵璨哭笑不得的笑话。
据说是数十名富贵人家的家仆们组织在一起,前往京城官府请命,要求朝廷撤销这样的政策,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这种政策。对于他们来说能够为主人家服务是他们的荣幸。
这个发展就连赵璨都有些看不懂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能明白了,这些人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不知道,但是他们背后的主子一定是这样想的。之所以让他们来出面,恐怕还是为了给朝廷一种压力吧。
毕竟人家都不需要,朝廷再做这种事就未免不讨好。
不过这一切其实也还在平安的预料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求新求变,维持现状才是大多数人所期望看到的。哪怕他们正处在不平等的状态下。
但用平安的话说,他们能做的就是这样,接下来能走到哪一步,全看那些仆人们各自的造化,也看他们自己的心意。如果他们根本没有自救的意思,甚至以为人奴仆为荣,那谁也帮不上忙。
这个政策,本来就是为了帮助那些有心获得自由的人。
何况朝廷颁布新政,从来也没有哪一项是按照别人的意愿来进行的,更不可能他们说不愿意,这政策就消失了。
再说,按照平安的想法,就算是形式主义,但是首先得有那么一个形式。
有和没有,差别是很大的。现在这些奴仆们自然是心甘情愿留在主人家家里,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界就那么宽,而且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他们的孩子,却未必还是如此。
将来普通百姓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没有那么多苛捐杂税,甚至没有徭役。原本安身立命的难题消失,眼看别人不做奴婢也能过得很好,谁又会愿意一生都操控于他人之手?
当然,不管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实际上都不乏那种愿意依附在权贵门下,省却自己数十年劳碌之工,走捷径的人。那些人,就是平安和赵璨帮不了的。
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让大家拥有自由选择的机会。
不管是选择留下,还是选择离开,这是他们的权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在朝臣们消极抵抗,不愿意制定具体的细则时,报纸上也正在大打嘴仗。
除了官报之外,民间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报,实际上都操持在这些士绅手中。他们要是想说点儿什么,自然也能在报纸上开口。这种方法倒比从前直接闹上衙门更斯文些,也得到了这些人的拥护。
所以他们专门跟官报唱反调,那边说这政策有多好,这边就分析其不合理性,非要朝廷给出个解释来。
不过实际上,许多东西都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讨论的。越是有体面的人,就越是要维持表面的平和。就是从前没有这种说法的时候,有些标榜慈善的人家,也会许诺仆人们有功劳之后可以自赎自身。可见对于自由,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看重。
既然如此,现在就不能直接说这个政策不对不好。
所以实际上,他们真正能够说的论点,也就是朝廷不能夺走他们的私产。毕竟从前的大楚律规定了这些人是属于他们的,他们买的时候也是合法的,现在一句话就要他们损失大笔财产也说不过去。
他们自以为抓住了漏洞,能够威逼朝廷取消这样的政策,却没想到,这个局面就是赵璨想要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