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问我可果腹了没,而是该问同席的人,可吃饱了。”
“我吃得挺饱的。”
“老夫看出来了。”潘岩走到近处便停下脚步,转而面对萧瑟院落,“老夫不喜欢寒冬,没有生气,死气沉沉,连带着人也觉得苍老。”
沈来宝也缓缓转过身,之前还对他万分戒备,现在怎么一脸要跟他探讨人生似的,“我听说潘相十三岁就在科举崭露头角,被宋翰林收为门生,领你顺利入仕。可是后来潘相却揭发他叛国,导致宋家灭门,而潘相却因此平步青云。宋翰林死的时候,是在初春,正是万物萌生,朝气蓬勃的时候,可对宋翰林来说,却如寒冬。”
潘岩说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怕触怒我。”
沈来宝耸耸肩,“明明是潘相要找我说春秋,话悲凉的。”
潘岩不由笑笑,“我方才看着你,一直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太过正气,否则以你的资质,一定能接我衣钵,待我百年之后,我苦心经营数十载的东西,不至于被人毁了。”
沈来宝怎么听这都是在夸奖他有资质,却说不出一个谢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你都七十岁的人了,为什么还无法对权力放手。”
潘岩反问,“为何要放手?”
“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并不开心。”
潘岩笑了笑,“你信不信我如果现在放手,明天我就死了。”
沈来宝信,潘岩的仇敌还少么,想杀他的人恐怕早就排到三条街外了。从他犯下第一件血案开始,他就要一辈子往前走,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他就没命。所以为了保命,只能夺走别人的命。
他如果想回头,那就只有将自己的命交出去。
然而潘岩不是这种人,因此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没停下,如今不会,以后也不会。
潘岩忽然问道,“如果当初知道我就是那个潘岩,你可会救我?”
沈来宝想也没想,“不会。”
潘岩并不气恼,这少年的脾气他着实欣赏,比之太过内敛的花家长子,比之太过暴露锋芒的花家次子,沈来宝像极了年少的他。
“既然这样痛恨,为何现在不杀我,如今我身边可没有埋伏着人,你身手这样好,很轻易就能得手。”
沈来宝才不信他身边没有暗卫,恐怕他抬起手来戳一戳他的胳膊,就从天而降跳出一打的护卫要砍他,“要改变一个国家,从来都不是只杀一个人就可以的。都说擒贼擒王,那是在战场上。战场上没了领头的将军,就没了核心,军队很轻易就乱了。可是你在朝为官多年,早就有了自己的羽翼。我想就算你倒了,你的人依然可以掌控好局势。毕竟人总会老总会病,一旦病倒,那想吞食你的人肯定不少,因此你必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只是……”
“只是?”
“你百年之后,又何必再让大央受创。你已经享尽荣华富贵,大央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身为大央国的人,那还它一片宁静,又有何难。”
潘岩心知他年少,又不曾入过朝廷,许多事情他并不懂,他也不想继续说这个。许久才道,“潘儿出生没多久,我就将他接到身边,并让他承我潘家姓氏。我那女儿脾气执拗,女婿更是如此,他们私奔成亲,并未告知我。后来女婿屡屡上书弹劾我,我看在潘儿的份上没有同他计较,谁想他竟联合了其他大臣,想杀了我。”
沈来宝心头咯噔,“所以你杀了他……”
潘岩摇摇头,“我看在他儿子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可是他却不看在我是孩子外公的份上放手。这样的白眼狼,不要也罢。我让圣上将他发配边疆,想着等哪天他回心转意再让他回来。可是那个文弱书生,撑不过一年,就死了。死讯传来,我的女儿也带着潘儿跳河想自尽,被我救了上来。”
沈来宝意外,“带着孩子一起跳河?”
“对。她说不想让孩子变得像他外公一样,心狠手辣,与其如此,倒不如将他杀了。这样看来,我的女儿,也恨不得要我的命。”潘岩的声调很平和,说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事情,“我将孩子带离她的身边,不让她跟孩子见面。我亲眼看着我唯一的女儿发疯,她咒骂我,每日骂着难以入耳的话。”
沈来宝顿时唏嘘,任何人被亲生女儿恨到这种地步,心里都不会欢喜的。
“再后来有一天,她解下自己的腰带,吊死在了房梁上。我接她下来时,她的身上还是暖的,我就这么抱着她,像她刚出生那样,直到她身体冰凉。”
沈来宝无法想象那种场面,只是听他缓声描述,就觉得周身寒凉。
潘岩又道,“我为他们夫妻两人挑了一个好地方,置于高山之上,前可尽览大央皇城,后有百纳川流。我又让道士为他们做法,来世,再不要与我潘岩有瓜葛,免得来世又将我气着。”
沈来宝微微一顿,虽然他不愿承认潘岩是个好人,可人有七情六欲,说他是酷吏也好,说他是奸臣也罢,只是他隐约觉得,潘岩让道士来做法,并不是怕他们来世“讨债”,而是怕自己下一世又不能做一个好父亲,累了女儿一世。
两人说话之间,有人往这边过来了,沈来宝听出是谁的脚步声,说道,“是花铃。”
潘岩点头,一会那拐弯处走出个俊俏的小姑娘,果真是花铃。明明脚步声那么轻,他却还是听出来了。
周身轻松的花铃见了他,连走路都轻快了许多,“来宝哥哥。”她走到跟前见了潘岩,才略微紧张,不知道他同沈来宝在说什么,下意识捉了他的袖子,这才跟潘岩问好。
轻微的动作入了潘岩的眼底,已然明白她这是想保护沈来宝,想笑话她不自量力,可是又觉这份勇气难能可贵。再看沈来宝,浑然不知,看来人果真都是有缺点的,比如沈来宝的缺点,就是日后可能不知佳人心意,白白错过许多好光阴。
难得从污浊世间看到一股清流,潘岩已经打消了要花铃入潘家的念想,末了对沈来宝说道,“你是不是疑惑我为何要到这里定居?我可以坦诚告诉你,我那外孙,实在是太寂寞了。人老从善,不想自己造孽过多,加罪在孩子身上。”
一直觉得潘岩老谋深算的沈来宝没想到潘岩竟然跟他说这件事,而且理由还是这个。潘岩是觉得盘子信服自己,又能与他为友,所以才搬到了这里?目的只是要盘子结交到朋友,不至于太过孤僻?
他有些怀疑,又有些理解。
可他仍旧存疑,这种怀疑,是来自对潘岩的不信任所导致的鹤唳风声。
花铃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话,只是潘岩背影此刻没了疏离和戾气,倒有长者慈悲,“来宝哥哥,你还洗手么?”
婢女端着扑腾着热气的水在旁边看着他,沈来宝回神,洗净了手,这才带着花铃回到酒席前。
满桌的人,各有心思,各有人生,也各有悲喜。乔迁新居的喜宴,吃出满满惆怅感来。不知这是潘岩府邸的人,还在酒席上说说笑笑,心中无忧。
沈来宝心思神游,拿了茶杯一口喝完。喝进嘴里便觉火辣辣的,见老爹瞪直了眼看自己,他问道,“怎么了爹?”
“……来宝,你刚才喝的那一杯是酒。”
沈来宝轻轻眨眼,酒意瞬间就冲上脑门,随后脑袋重重磕在桌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席上十余人顿时大眼瞪小眼,看着沈来宝一人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都说饱暖思淫欲,沈来宝觉得昨晚自己吃得太撑了,又喝了酒,导致晚上竟然做了美梦。他梦见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可是那姑娘总是走在他前面,不给他正脸瞧。
他一边跟着美人一边想着她为什么不回头,走了十条街他终于忍不住了,跑上前去喊她。结果身材纤细的美人一回头,却变成了个小个子,还大声道,“来宝哥哥!”
他猛地坐起身,禁不住哆嗦了下。他敲敲有点重的脑袋,心里念着可惜,美人怎么就变成个小豆丁了。他以为最后是在做梦,却听见门外真的有人在喊他,而且可不就是花铃的声音。
沈来宝忙卷着被子走到门口,开了门问道,“小花你喊我做什么?”
花铃着急地抓了他的被子就往外拽,拽得沈来宝差点被子都掉了,“小花你等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了来宝哥哥!“花铃睁着明眸大眼满是惊慌,“我二哥和盘子哥哥打起来了,就在马场,打得马倌哭着跑过来喊我去劝架。我就赶紧来找你,可是你……哎呀来宝哥哥你快点换衣服,我先去了。”
沈来宝忙伸手抓住她,“你去的话非得被那两个炮仗误伤,你等我一会,别自己跑了。”
花铃心中焦急,没有应声。等他进去,还是感觉得去劝架,不然依照她哥哥的脾气还有盘子的脾气,都会受伤的,她焦急得转了两圈,喊道,“来宝哥哥我先去了。”
正在穿裤子的沈来宝一急,抓着裤头就跑到门后要再开门抓住她,可这个样子怎么能见人,唯有火急火燎地跑回去穿裤子穿外裳,抓了玉冠就往外面跑,坐上马车疾奔马场。
狼狈不堪的沈来宝到了马场,一步跳下马车,心中已然有了个非常坚定的决定——等找到了他们,他非要胖揍那两个炮仗不可!
第59章 相处之道
马场门口早有马倌在等他,见了他就苦声道,“小的就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主,那花家二公子先瞧中一匹马,结果那潘家小少爷也要那马。花家二公子都已经让步要离开了,可潘家小少爷还冷言嘲讽。”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还没,花家二公子不予理会,可潘家小少爷不依不饶,冲上去就揍了他一拳,这才打起来的。偏偏两人武功又好,现在撕了半天,也还缠在一块,拉都拉不动。”
沈来宝意外花朗竟然能忍住盘子的冷言冷语,直到被揍才自卫,但是盘子就太奇怪了,无冤无仇的火气这么大做什么,他问道,“小花来了吗?”
马倌知道自家少爷说的小花是哪位姑娘,这风雨无阻每日同来,能不知道吗。他答道,“也是刚到,这会进去劝架了,不过那两位小少爷打得凶,也不知道会不会伤着花家千金。”
一听这话,沈来宝的心里更烦了,千万别伤了小花,否则他非得进去跟他们一起撕。打架打得六亲不认,也别指望别人客气劝架。
马倌领他到了马厩那,果真有两个人缠在那,各自施展擒拿术将对方擒住,谁也不松手,便紧紧纠缠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连体婴儿。
沈来宝见花铃蹲在一旁,不似被撕的模样,这才放下心,快步走了过去。本想好好劝他们,谁想到了跟前花铃抬头来瞧,却见她脸颊上多了一道红痕,似被人手撕的。
他立刻恼了,俯身抓住两人。盘子一见沈来宝就道,“滚开。”
“闭嘴。”
“……”
沈来宝抓住两人才发现他们已缠得像麻花,难怪马倌扯不开,他都觉得好奇了,两人是怎么做到这种姿势的,“小花你退后一些。”
花铃立刻往后挪步,被刮了一爪的她不忘提醒,“来宝哥哥你小心些。”
沈来宝研究了一下,除非他们两人一起松手,否则没办法拉扯开,但是依照他们现在的模样,根本不可能。他抬了抬眉眼,收回两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一个掐住两人腰间命门。
命门,终极释义——无人能抵抗的挠痒痒、偷袭最佳位置。
两人几乎是同时被一股电击剧痛震遍全身,似八爪鱼松开猎物,“唰唰”收手,捂住自己酸痛的腰,随后沈来宝一挥手,唤了下人来将他们轻易拉开了。
盘子咬牙,“沈来宝!”
沈来宝走过去蹲在地上看着还在捂腰的盘子,问道,“听别人说,你屡次挑衅,花朗多次避让可你却不依不饶,这到底是为什么?”
“哼。”盘子被他用力一掐,额上冷汗涔涔,“滚开。”他慢慢起身,腰还有点直不起来,不由发怒,“你若再敢这么掐我,我就掐掉你的……”
他本来想说“脑袋”,余光瞧见搀着花朗的花铃睁着明眸往他这瞧,又生生咽下。视线收回,往沈来宝的裤裆那掠过,看得沈来宝僵了僵,这盘子怎么如此暴力!
花朗也冷笑,“浪荡,我妹妹在这,你别乱说话。”
盘子一会才反应过来,差点没跳起来,少年俊秀的脸憋得通红,“你们不要想歪了,我要说的是掐掉你的脑袋!脑袋!”
话落,花铃脸色剧变,沈来宝和花朗两人立即又投以怪责眼神,看得盘子差点没哆嗦。
沈来宝终于忍不住说道,“小花,你先去附近等我们,乖,去喂你的小云。”
花铃知道他这么说肯定是有事要说,还是不合适她听的话,想看他们如何解决,可还是乖乖地去了另一边马厩,要去喂小云。她又理了理兄长的衣裳,抬头道,“哥哥,我去给你拿药,你不要再跟人打架了。”
花朗竟觉有些心酸,他做哥哥的反倒让妹妹担心了,“二哥不会了,你去吧。”
花铃应声,心中担忧,还边走边回头瞧负伤的兄长,等走出这条长长马厩,刚出来,就好像看见有条身影躲到了另一面。她蹙眉往那边快步走去,探头一瞧,果真有人躲在那,“秦姐姐。”
秦琴略一顿,朝她点点头,“嗯。”
十五岁的秦琴已经及笄,不见发髻美簪,全都盘起在头上,用一根布缠裹。这样干活更方便,也更利落,甚至连袖子都挽起半截,与衣着齐整的花铃面对面而站,对比十分明显。她稍稍侧身,“不是要去喂马么?”
“嗯,秦姐姐不走吗?”
“……走。”秦琴和她一起离开,一会又道,“那个盘子是谁?”
花铃想起沈来宝叮嘱过自己不要告诉别人潘相的身份,否则整个明州可能会混乱的,便道,“新来的邻居,叫潘孜,不过来宝哥哥总是喊他盘子……秦姐姐,马场里谁有药么,我想借一些,给我哥哥用。”
“安马倌应该有。”
“那我去找他。”花铃要走,见她挽起袖子的手臂已经被冻得紫红,多看了一眼就走了。
她刚走,秦琴又回到了马厩那边,往沈来宝那边看去。
此时盘子还是不说缘故,被沈来宝追问两句,便不耐烦说道,“他在昨晚酒席上对我不敬,我就是想揍他。”
花朗顿觉可笑,真想骂他不愧是奸相之后,可到底还是忍住了。其实刚才他出手的时候,自己就不该还手。只是他再三挑衅,热血涌上脑门,终究没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