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他想着还有一些细节上的事要交代鱼立本,今晚一过,不好再找借口与他单独见面密议。这上清观是个不错的地方,刚才那客房也还僻静,于是便叫上鱼立本一起转回去。
    玉清道姑也没有逐客,估计是之前答应了鱼立本的原因。
    薛崇训出来看了一遭,倒是弄明白了这件事的大概:有个跑江湖的人在外面惹了祸,恰好玉清道姑是他的好友,便跑过来躲风头,结果仇人找上门来了;而且那好友应该也不是个良民,说不定还是通缉犯之类的,所以玉清一开始才怀疑薛崇训,毕竟薛崇训是当官的又是生人。
    通缉犯也好,江洋大盗也罢,薛崇训也懒得去管,他又不是刑部那边的人。不过今晚倒是长了见识,官府和三教九流、江湖人士都是有错综复杂关系的。
    他看了一眼玉清的背影,葛衣宽大,但走动之时衣服里面婀娜的身材却是映衬得若隐若现。他心道:估计是个美人,不然哪有这般脾气,冤枉了人连声道歉的话都没有。
    正想到这里,已走到洞门前,那玉清道姑站定,执礼道:“方才误会你们了,贫道向二位赔个不是。”
    薛崇训哈地干笑了一声:“不打紧,以后咱们有空了来求个丹,天师勿要拒之门外就好。”
    玉清道姑看了一眼薛崇训,她的目光幽深而清亮,让人有种看不透的感觉。她淡淡地说道:“今晚打搅了贵客,贫道不便多送,请贵客早些休息。”
    薛崇训抱拳告辞,和鱼立本一起沿着刚才出来的路回去。他也不好问人家接客不接客之类的……谁知道是不是传言那样,如果不是,看她那脾气说不定会怎么样。
    二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薛崇训忍不住问道:“鱼公公可知他们今晚争夺的那个江湖人是什么来头?”
    鱼立本摇头道:“这几年宫里头局势微妙,杂家很少走动,不甚清楚。”
    薛崇训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和鱼立本一起回到客房,将那被人打晕的小太监弄醒,然后叫他看着风声。二人在客房中密议了许久,一直到深夜方休。
    鱼立本起身道:“隔壁那间客房,昨晚上杨采访使住那里,杂家住的这间屋,就是在这里听到的琴声,希望今晚还能听到。”
    薛崇训略有些吃惊地说道:“我还以为鱼公公那故事是编出来的,敢情你说的是实话?”
    “确有此事,杂家一向喜好音律。选在上清观与薛郎见面,一则不耽搁正事,二则在洛阳停留的时日无多,真是想再听听那曲子。”鱼立本叹息道,“此曲应是地府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说道:“我平生两大喜好,一是练武,强身健体;二是音律,陶逸情操。听鱼公公这么一赞,我也是十分好奇,什么曲子能让你如此牵挂?”
    有共同的爱好,鱼立本脸上顿时一喜,说道:“那要不咱们就一起守着听听。”
    于是鱼立本唤那小太监煮了一壶茶上来,二人就坐在粗糙的竹子案旁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是等了半夜也不闻有半点声音。
    此时洛阳全城应该都宵禁了,更别说这地处僻静的上清观。周围是清风雅静,宁静到了极点,唐代的城市更像一种活物,会热闹也会休息,一到晚间是如此恬静。
    薛崇训正说今晚是白熬了的时候,忽然隐约传来了一阵琴声,二人面面相觑。鱼立本急忙伸出食指在嘴边示意,侧耳静听。
    那琴声远远地传来,若隐若现,片刻之后,又有一个清幽的女声随着哼唱起来,没有词儿,但是应该没有任何词适合这样的调子,只有如此哼唱才是恰到好处。空灵、寂寞、忧伤、深情……薛崇训也不知道这曲子在描述着什么样复杂的情绪。
    前面的调子大约就是鱼立本在官妓坊里弹的那样,相差不大……就在这时,鱼立本忽然说道:“糟了,忘记准备笔墨!”
    薛崇训左右看了看,确实没有书房用的那些东西,回头看鱼立本时,他顿时吃了一惊,只见鱼立本咬破了手指,在地板上书写起来。
    他顿时愕然,这个宦官对音律的痴迷和执着,是自己无法比得上的。或许一个宦官,能迷恋一种东西原本就是有好处的吧。
    第二十七章 夜访
    琴声过后,那幽冷的清唱让薛崇训觉得这秋夜的气温又骤然降低了一分。
    在回忆里,记得小时候是在各种鬼怪故事中长大,诸如熊外婆之类的故事,年少的他是深信不疑;后来读书受教育,一整套系统的世界观让他自以为明白了世间万物的本相;但是更多阅历之后,他又有所动摇。
    就算是科学家牛顿,晚年也投身到神学之中。世间万物造化如此浩瀚,每一种学说都只是一家之言罢?凡人的见识终究是有限的。
    薛崇训低头一看,地板上血迹斑斑,是鱼立本写的琴谱。血迹让薛崇训感觉更加诡异,周围的气氛也愈加阴森起来。
    鱼立本的胆量让薛崇训很是钦佩,他竟然说道:“薛郎,杂们循着声音过去看看如何?”
    饶是薛崇训胆量不小,可是早已习惯了繁华的生活辉煌的灯火,忽然身处如此清净幽暗的环境中,也不由得有些心悸,怔怔地说道:“我们是客,半夜四处乱逛,恐有失礼数。”
    鱼立本没好气地说道:“那杂家一个人去瞧瞧。”
    薛崇训心下有些犹豫,本来有种对未知的惧意,可是越是这样,越想看个明白,人的心思真是自己也无法揣度。他想了想喊道:“三娘……”
    三娘推门进来,抱拳道:“郎君有何事吩咐?”
    薛崇训站起身来说道:“我们陪鱼公公过去看个究竟。小心一些,别让道士们看见了,到时候不好解释。”
    三人合计了一下,没有拿灯笼便从客房里走出来,鱼立本又吩咐那随从太监守在这里,然后他们便循着刚才那歌声的方面摸黑过去。此时琴声歌声俱停,夜空下恢复了死寂,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晚没有月光,光线黯淡,而这道观也是节俭,院子里没有路灯。后方那栋星楼上倒是亮着灯,其他房子大部分都黑灯瞎火的。薛崇训深一脚浅一脚的看不见路走得十分吃力,这时他发现三娘走得很自然,不仅十分佩服,低声说道:“三娘,你能看见路?”
    “凭感觉。”三娘淡淡地说道。
    薛崇训遂伸出手到前面摸索了一阵,抓到了三娘的手,感觉她的手本能地轻轻一缩,但随即又停了下来,任凭薛崇训抓着。小手冰凉,连一丝热气都没有,薛崇训心下愈发异样起来。
    走了一阵,三娘回头说道:“前面是墙,没路了。”
    鱼立本走上前来,摸索着墙壁左右看了看,墙这边没有什么建筑,除了黑漆漆的疑是亭子的小房子,只有些树木山石一类的东西,大概客房所在的院子是一个花园。鱼立本道:“从先前的声音判断远近,估计在墙的那边,咱们找找看有门没有。”
    光线太暗,三人沿着墙摸了许久也没找到门在哪里,于是薛崇训提议爬墙。翻墙的时候,他心里莫名有种兴奋,大概是回忆起了读书时代翻墙出去玩的情形,又是期待,又是担心,心坎扑腾扑腾的,感受如此相像。
    墙里墙外判若两境,爬过墙之后,发现这里房屋低矮但紧凑,完全不似客房那边荒凉,有几间屋子里还亮着灯。薛崇训低声道:“这么多屋子,怎么能知道琴声是哪里发出来的?除非还能听到。”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什么人!”吓了薛崇训一大跳,转头看时,只见是一个葛衣女道士,手里还提着剑。
    薛崇训脱口道:“糟,被人发现了,有得难堪!”
    那女道士的喝声刚过,片刻之后对面的一间房门就打开了,只见那玉清道姑站在门口,她已换了衣服,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可惜灯光甚昏,她又背对着屋子里的灯光,脸不太清楚,隐隐是一张瓜子型的脸。
    刚才喝叫那女道士提着一盏灯笼向前走了几步,薛崇训等人后面是墙,现在爬墙回去已然不及,灯光靠近,他们就这样完全暴露了。玉清道姑见状,有些恼怒又很疑惑地问道:“鱼公公,你们深更半夜地摸进蔽观内宅意欲何为?这里住的都是女道!”
    鱼立本尴尬之极,脸红道:“杂家听到有一阵琴声,甚是好奇……”薛崇训和三娘面面相觑,今晚这事实在是有失身份。
    不料就在这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带着惊喜的口吻喊道:“薛郎!”
    薛崇训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在一个初来乍到的道观会有人认识自己,他以前除了在河东就是在长安,很少出京的。这时那玉清道姑的房里已跑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少女来……不是白无常是谁?
    “你们认识?”玉清道姑冷冷地问了一句。但是白无常没来得及理会玉清,径直走了出来,笑嘻嘻地对薛崇训说道:“哈,真是巧呢,薛郎怎么到上清观来了?这就是缘分么?”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旁边的三娘。
    这时三娘觉察到薛崇训还抓着自己的手,脸上一红,急忙抽出手来,背在身后。
    薛崇训怔了片刻,恍然道:“对了,今晚那些不明身份的江湖人要抓的人就是你!”
    “可不是吗?”白无常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翘起小嘴道,“那些人好狠心呐,各个隘口有官府的密探想抓我,现在可好,码头上的人也和我过意不去,我都快没地方可去了……”
    要不是以前在城隍庙薛崇训差点被这女人一刀捅死,瞧她这么一副模样,薛崇训还真相信了她是个可爱的弱女子。
    门口的玉清道姑见状,言语生硬地说道:“这么晚了,不要在院子里嚷嚷,既然是熟人,进来说吧。”
    薛崇训回头对鱼立本道:“都走到这里来了,咱们进去坐坐,鱼公公顺便也可以问问琴声是不是出自这位白姑娘弹奏之手,她应该是会音律的。”
    于是几个人便向那间屋子走去,走近了,薛崇训才瞧清那玉清道姑的长相,当真是冰清玉洁清丽非常。瓜子脸尖下巴,肌肤宛若清泉一般纯净,和她比起来,白无常的脸就圆一些,稚气未脱的样子……光看相貌的话。
    房里一下子站了五个人,两“男”三女。薛崇训随意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中间有个铜鼎,盖子上的窟窿上冒着青烟,底下还烧着炭火,好像是炼丹的炉子。周围的摆设也是简单淡雅,有剑、拂尘、丹青等物,最多的还是各种古籍,案上的竹简不知道是不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古董。
    白无常笑道:“上回在汝州我差点就被抓了,要不是薛郎放我一马,我肯定到不了洛阳。薛郎有救命之恩,我也在寻思该怎么报答呢,要不以身相许?”
    此言一出,除了早就认识白无常的三娘依旧淡然之外,其他人都是愕然。鱼立本看了一眼薛崇训,恐怕以为白无常是他的情人呢。薛崇训自己倒是明白,这个女人虽然谈不上口蜜腹剑,但肯定是带刺的花儿。
    那玉清道姑的眼神里已有一些敌意……薛崇训见状暗忖,心里充满了各种猜测。他忙说道:“白姑娘玩笑开得太大了,你我顶多算熟人罢了。不过你要是走投无路,投效到我帐下效力,我一定会厚待。”
    白无常娇|嗔道:“你说起这个,我正想问你!上次我向你透露了个线索,原本以为你要回长安了才会管东市客栈那事,你倒好,这么快就叫人去查了……还授意杀了那个人?弄得我仓促之下毫无准备,在江湖上几乎没了立足之地!你是不是故意这样害我,好逼我做你手下?”
    “出人命了?”薛崇训也有些惊讶。
    几个月前,他在城隍庙被这白无常行刺,险些丢了性命,一直就想查出是谁买凶。本来是委托宇文孝办这事儿的,因在汝州再次遇到白无常,得到了一些线索,便立刻派人将线索告知了宇文孝。他确是没有料到宇文孝会弄出人命来,估计是宇文孝被人识破了身份,又不想影响仕途,于是杀人灭口?
    第二十八章 修仙
    极冻之地,雪域有女,声媚,肤白,眸似月,其发如雪;有诗叹曰:千古冬蝶,万世凄绝。
    薛崇训忽然想起了这一段话,不过眼前这个白发少女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凄绝”之感来,尽管她现在的处境并不太乐观。白无常娇憨异常,说话又轻快又清脆,犹如弹奏欢乐调子时的轻快,因为她的存在,气氛也轻松得多了。
    而一旁的道姑玉清则是沉默寡言,一脸冷然,让人觉得十分清高不易相处。她的眸子黑而深邃,犹如深潭、藏着许许多多凄美的心事。
    薛崇训不禁对鱼立本说道:“刚才那曲子一定玉清道姑所奏。”
    白无常听罢嘻嘻一笑:“薛郎可是猜错了!”
    薛崇训看了一眼玉清道姑,她那清绝的脸庞平静极了,宛若午后平静的湖面。玉清道姑感觉到他的目光,说道:“夜深了,你们虽是熟人,但男女有别,明日一早再见面叙旧吧。希望贵客晚上不要再到处乱走了,这样做恐怕有些失礼。”
    她的长相比白无常还要清秀,可是声音却比不得白无常那般清脆,还显得有点沙。
    薛崇训听罢歉意道:“因与鱼公公秉烛叙旧,忽闻一阵玄妙的歌声,忍不住好奇方循着歌声而来,失礼之处请道姑多多包涵,我等这便告辞。”说罢又转向白无常道:“你要真走投无路了,尽管到我帐下,人才我所欲也,绝不会亏待你。”
    薛崇训认定白无常是一个人才,比如城隍庙行刺案、偷取汝州刺史帐簿这两件事,时机选择和手段都十分到位。虽然两件事都有些意外,但她的办事能力确是值得肯定的……他甚至想,如果白无常能暗杀掉太子李隆基就更好了!当然李隆基长期待在皇宫和王府,有甲兵护卫,恐怕有些困难。
    不过白无常这样的人很有价值是不用怀疑的。为了赢得与李隆基的生死之战,薛崇训不排除使用任何有用的手段,无论方法会如何不合规矩。
    白无常咯咯笑道:“我走投无路才去投奔你,这不和两国交战时,打不赢了才求和是一个道理么?我还有法子呢……不过薛郎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请讲。”薛崇训道。
    白无常道:“我在玉清姐姐这里的行踪已经暴露了,继续留下的话不仅不安全,而且会牵连她呢,我想换个地方,苦于外面肯定有人盯着这里,你能不能带我出去?”
    就在这时,玉清道姑慌忙说道:“没关系的,你只管留下,我会保护你!”
    薛崇训见一直表现得对什么事都漠然不关心的玉清脸上突然出现慌乱之色,当下忍不住邪恶地胡思乱想她们俩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不过他也只是一时想想,仅此而已,他自己的事都挺挂心,哪有闲情去打探别人的私事。
    白无常笑道:“我可不想做道士呢,迟早要走的不是,等风声过了,我再来看玉清姐姐。”
    玉清有些动容道:“我们一起按古谱修炼长生不老之身,岂不比混迹浑浊尘世逍遥?”
    白无常悄悄对薛崇训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对玉清摇头道:“我觉得自己不是修炼神仙的料呢,上回你给我吃的那些仙丹,我吃了怪不舒服……”
    玉清满脸伤感,玉足轻移,很受伤的样子:“可是刚不久你还说修炼之后精神更好了,怎么他们一来你就改口了?难道之前你说的话全都是骗我的?”
    白无常有些尴尬道:“……确实有些效果,但是吃了丹药食欲不振,在这么下去我怕瘦得和姐姐一样了,我可不喜欢太瘦啦。你不要误会,我一直把你当姐姐呢,比亲姐姐还好。”
    玉清忧郁地“哦”了一声,很是失落的样子,她那清丽的脸如此伤感,看得薛崇训这个男人也是产生了些许怜香惜玉之感。
    白无常又问薛崇训:“你帮不帮啊?你对我好,我以后也会对你好的哦……”
    薛崇训顿时愕然,这个女人说话总是惹人遐思啊。他当下一寻思,带着这个江湖黑名单人物,自己不是也要被人注意了?在长安洛阳这些地方,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关系是相当复杂的,听说有道士在太子面前都说得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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