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薛崇训一个多月来一直逃命,除了冬儿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已是一个多月没见过女人了,看到如此场面,身体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脸也是涨红起来。他不由得胡思乱想:异族女子更加开放,这女人打扮成这样,恐怕是个荡|货,难道看老子长得英俊潇洒想勾引我?
    不料慕容嫣却冷冷地说道:“大唐河东王?”
    什么?薛崇训如遭雷劈,什么胡思乱想的心思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我的身份是怎么被她识破的?
    慕容嫣见状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薛崇训忙道:“我怎么可能是郡王,可不是哪里都能碰见郡王的!殿下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慕容嫣软软地坐在毛皮椅子上,指着侧面的座位道:“郡王请坐。”
    薛崇训满肚子的郁闷和疑惑,只能强作镇定地坐了下来。
    慕容嫣又道:“最近陇右五州都在找你的下落,你明明到了达化城却跑到我们那里偷马,很让人不解呢……嗯,方才你和汗王见面之后,他也对我说,你不是个简单的人,更不可能是草民。你也不必再狡辩,如果你不承认,我便会失礼,要确认大唐郡王的身份对我们来说并不困难。”
    他的额上顿时冒出细汗来,想起方才那年轻汗王说的话“世间就像一个棋盘,随便一步都能置你于死地”,想想自己确实什么疏忽大意了,把古人当成了傻瓜。
    薛崇训急中生智,沉声道:“那我也猜一猜。吐谷浑内乱之后,慕容氏为了得到刚才那大臣伏吕的支持,你才被迫嫁给他?现在军政大权都在他的手里,你弟弟恐怕只是个傀儡而已。”
    慕容嫣的表情微变,虽然很不明显,但已被薛崇训收在眼底。人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实在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那种泰山崩于眼前面不改色的人,应该都老成精了才对。
    薛崇训强笑道:“看来我也猜对了。”
    慕容嫣神色一冷,用那双深澈的眼睛盯着薛崇训道:“这是我们的内事,我不会告诉你。你还是想想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殿下听我一言。你将我交给吐蕃,有多少好处?他们哈哈地说‘谢谢你’,或是给你们一百头羊,还是五百头?”薛崇训急忙煽乎道,“如果你放我一马,于公于私都有长远之利!”
    薛崇训继续道:“如今吐蕃与大唐战事再起,你们确定吐蕃比大唐强盛?此战如果大唐能收复吐谷浑之地,凉州可还有个内附的吐谷浑王,大唐应该让谁来做青海王,你们就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再者……”
    他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如果慕容氏能和大唐联手,我们帮助你们夺回应得的大权,并不是难事,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慕容嫣柳眉一轩,好像有点动心了,但随即她便平静地说道:“第一条,你可以对汗王和伏吕(慕容嫣的夫君)说,让他们决定。至于后面你说的那事,最好不要再提。”
    帮助他们夺权才是最大的诱|惑,薛崇训顿时皱眉道:“你打算把我的事儿告诉伏吕?考虑清楚了么?这对你们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后再想找到这种机会,恐怕……”
    “他是我的夫君,我岂能瞒着他做事?”慕容嫣冷冷道。
    薛崇训道:“政治联|姻而已,你懂的。”
    慕容嫣顿了顿,抬起头淡淡地说道:“你应该不懂我们吐谷浑的习俗,我们吐谷浑女子,只要嫁出去了就是夫家的人,哪怕有一天两家产生了仇恨,你也要站在夫家那边。”
    “这样吗?”薛崇训看着她的眼睛,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真话?假话?因为害怕被她的夫君伏吕知道?
    慕容嫣直视薛崇训道:“我是不会背叛夫君的,所以你的事我必须告诉他。”
    薛崇训颓然,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劝说才有用,只得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不再言语。
    “那么,现在你就和我去伏吕那里,当面交代你的身份,看他如何处理。”慕容嫣绝情地说。
    薛崇训心下一阵发凉,但也想得通:别人凭什么要瞒着自己的丈夫,为你一个刚认识的人作想?
    “好吧。”薛崇训颓然地说道。
    就在这时,慕容嫣犹豫了一下,柔声道:“你对我妹妹有恩,我会尽量帮你说话,别太担心。”
    第十六章 交易
    一个偶然的机会,薛崇训能接触到吐谷浑的几方高层,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和汗王已经交谈过了,现在又到了权臣伏吕对面,按照薛崇训的揣测,恐怕这个中年莽汉才是吐谷浑真正的掌权者。
    就像此时的唐朝廷,什么事儿和汾哥李守礼说有用吗?得找太平公主才行。
    薛崇训被好几个吐谷浑武士看着,动弹不得,便打量着面前的吐谷浑大相伏吕。只见那伏吕长得实在和英俊没有半点关系,头上已经秃顶了,两边的头发梳成小辫,更加难看,一张凹凸不平的黑脸上胡须满面,还有对鼠眉贼眼般的小眼睛;他的身材也是十分臃肿,一身横肉,浑身看起来脏兮兮的,不知道他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为甚如此不讲究。薛崇训有点自恋地心道:老子现在穿一身破烂,恐怕也比你整洁清爽。
    这样一个汉子抛开权位是完全没档次,薛崇训真不相信坐在旁边手里抱着一只波斯猫的美女慕容嫣会喜欢他,绝对是政治原因!不然的话,她身为慕容氏王室,要出身有出身,要长相有长相,选这样的男人实在太没品位了吧……让薛崇训无语的是,她竟然表现得对伏吕如此忠诚。
    薛崇训心里寻思着他们的关系,但并没有当着伏吕的面对慕容嫣瞧来瞧去,毕竟人在屋檐下,这丑八怪现在握着自己的生死。
    伏吕用极不流利的汉语问道:“你一个郡王,为何到了达化城外,还能被咱们数十骑拿住?”
    薛崇训谨慎地说道:“本来是到官府求助,未料到恰巧遇到了敌人……大相明鉴,我的敌人并不是全在外部。我本来已经逃走,但小公主(冬儿)曾经救过我,我不愿连累于她,只好冒险将其带走,遂惊动了官府,急需快马,所以才落入你们手中。”薛崇训故意将自己说得有情有义,主要是希望慕容嫣看在她妹妹的份上,多少施以援手。
    伏吕点着秃头道:“原来如此,如非夫人心细,我真料不到会抓住大鱼,哈哈……”说罢转过头满意地看着慕容嫣。
    慕容嫣轻轻抚摸着怀里那只黑猫的光滑毛皮,慵懒地说道:“此人杀了吐蕃贵族郎氏,吐蕃人为了抓他不惜动用了几万兵马,上次在兔耳岭的袭击,便是吐蕃贵使亲自知会之事。这次他落入我们手里,把他交给吐蕃人,倒是一件功劳。”
    伏吕听罢十分高兴,看着薛崇训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条大鱼,又像在看一堆金子。
    而薛崇训听到慕容嫣如此说话,顿时十分无语,不由得愤愤看向她,这是只见慕容嫣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是在递眼色。
    他见状寻思:如果伏吕听到老婆为外人说情,恐怕心里不爽,她这样说是以退为进?
    果然这时慕容嫣又用很随意的口吻道:“可是吐蕃人一向小气,却不知这回他们能给夫君什么样的寒碜奖赏。”
    果然伏吕被激,也很不满:“吐蕃人确实过分,每年向咱们要钱,咱们还得出兵,有了好处他们吃肉咱们喝汤,唉!”
    这时薛崇训很配合地说道:“大相如果放我一马,得到的好处定然比吐蕃多十倍不止。”
    伏吕摇晃着脑袋道:“可不行,这事儿不是做生意。”
    慕容嫣道:“一点小钱咱们看不上。不过……这次吐蕃和大唐的战事,夫君以为谁胜谁负?”
    伏吕脸色顿时一沉,看了薛崇训一眼,沉吟不已,良久才说道:“唐人是没法打到吐蕃腹地去的,那边的路太难走。”
    慕容嫣道:“最后还是在青海打,他们两只狼,我们是羊。万一吐蕃人作战不利,自己逃回逻些城,我们青海怎么办?”
    伏吕露出无奈的表情:“以前咱们认太宗大汗(唐太宗)为天可汗,可几次大战唐朝都一败涂地,咱们迫不得已才投靠吐蕃。如果情势逆转……”
    薛崇训听明白了,这货就是个墙头草,哪边强跟哪边。这时慕容嫣叹了一口气道:“以前内附到唐境的吐谷浑部族还在凉州,唐人会不会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
    停了片刻,慕容嫣便抓住伏吕的手臂轻轻摇着,娇声道:“夫君,他救过妹妹,就放了他嘛。”
    伏吕皱眉道:“这样会得罪吐蕃人!”
    慕容嫣撒完娇,又伤心起来,摸着眼睛道:“可怜的冬儿,那么小就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现在回来了都不认我了,我就这一个妹妹……我不管!你不能让冬儿受委屈!”
    看见一个大美人对猪一样的货撒娇撒泼,薛崇训都快看不下去了,人便是这么无奈,哪怕是贵族。
    “好……好!”伏吕禁受不住娇妻的手段,难为地答应道,“但不能就这样放了他,得让唐人用钱来赎。”
    慕容嫣娇嗔道:“你就知道钱!”
    伏吕挺起胸膛道:“妇人之见!我不是贪图那点钱,而是有个借口!万一这事儿泄密,被吐蕃人打听去了,我可以说是贪图钱财,吐蕃人便不会担心咱们反叛,懂不?”
    薛崇训心下一喜,忙道:“大相英明。这份情谊我定然铭记在心,山不转水转,也许咱们还有打交道的一天。”
    伏吕有点迫不及待地伸出两个手指:“二十万贯!你可是太平公主的儿子,要价太低岂不折辱了身份?”
    薛崇训心道:现在还没脱困,越是爽快他越是事儿多。想罢便为难道:“大相,二十万贯相当于咱们大唐好几个州的税赋,花在我一个人身上朝廷恐怕不会同意。”
    伏吕瞪眼道:“你是太平公主的儿子!”
    薛崇训道:“母亲大人有四个儿子……”
    伏吕:“……”
    薛崇训心道不就是二十万贯钱么,老子砸锅卖铁自己也能勉强凑上。为了性命,身外之物有啥好心疼的?但他嘴上却讲价道:“十万贯,也是一笔大数目了。”
    伏吕想了想道:“不行!你欺我不知长安富得流油?让你家里的人也凑一些,绝对不是难事……十五万贯,得折换成黄金,西域的商人只认金子!不同意咱们便一拍两散!”
    “成交!”薛崇训立刻说道,“我写封亲笔信,再带上一个信物,你们差使臣与朝廷联系,与之密谈,此事定然成功。”
    伏吕听罢哈哈一笑:“唐朝人也挺狡猾,好好的我就少了五万贯……”说罢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薛崇训的肩膀,“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
    “大相此言乃至理名言。”薛崇训陪笑道,这时他用随意的眼神从后面的慕容嫣身上扫过,只见慕容嫣的左眼轻轻一眨,嘴角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薛崇训离开伏吕的帐中后,当下便要来纸墨,写了一封书信,又在身上搜索比较靠谱的信物。有三件物品有用,一枚金簪、一块佩玉、一个荷包。金簪和荷包是金城送的,薛崇训一直带在身边,可是这两件东西脂粉气太重,毕竟已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了。略一权衡,他便选了那块佩玉。
    东西便通过吐谷浑使节送到长安去了。唐朝的外交十分宽容,就算是交战国在长安也有使节驻地,相当于后世的大使馆一样,是长期住在长安的。有的国家是派王子住在长安,相当于质子一样,但他们倒没啥担心的,因为唐朝廷从来不会因为战争去为难那些人,有个突厥王子就曾在唐朝生活了好几十年,期间唐军与突厥的战争从来没停息过。
    太平公主得知之后惊喜非常,而且敌国居然只要钱……大唐朝廷啥都缺,就是不缺钱。虽然太宗皇帝以后,唐朝军政都在走下坡路,对外战争经常吃败仗,内部土地兼并各种积弊丛生,但是社会经济一直在飞速发展,如果能算国内生产总值,估计初唐到盛唐是成倍猛增的,土地兼并其实也是经济发展的产物。太平随手一挥,十五万贯九牛一毛耳。
    她下密旨传到还在陇右的宰相张说,全权负责此事,一定要把薛崇训给弄回来。并通过外朝的一系列程序,授权了张说暂时节制调动陇右各州三万余部队的兵权,明面上的理由是对付吐谷浑人的袭扰。
    张说不敢怠慢,把这件事看得比与吐蕃的战争还要重要,当下便迅速动员了廊州附近数州的机动兵马一万二千人,浩浩荡荡地开进廊州。
    此时吐谷浑人正在廊州劫掠,达化、米川、黄沙等地皆尽陷落,廊州州府凭借工事和地形死守待援。州府官将实在没料到援军来得那么快,一万多骑兵神速来援。
    一万对十万,无奈的唐军经常面对这样的事儿。张说率部一万余铁骑和十万吐谷浑人在廊州以南对峙。不过他们并没开战,准备先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儿办完再说……
    第十七章 归来
    原野上有很多人,远处的山岭之间河流之畔,廊州城楼隐隐在往。薛崇训抬头看时,只见东天的骄阳挥洒着万丈光芒。在此之前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回国的方式是这样,就像被绑架了交赎金一样。
    和抓住自己的那帮吐谷浑人分别之际,忽然听见冬儿哭起来了,大叫常叔叔不要走……才相处没多久,这小女孩好像很在乎自己这个不相干的人。还没人在送自己时哭过呢,薛崇训不由得安慰她道:“他们才是你的亲人,是你可以依赖的人,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过了一会,薛崇训便被人送到了唐军大营。熟悉的明光甲陌刀横刀等物,让他意识到,终于脱困了!从一个冲动开始,到现在的结果,让他觉得就像做了一场梦。
    但是那些跟随他的四个团南衙兵,几乎全军覆没,大多已葬身异国他乡……或许人和历史一样,都会有无数不可预料的变化和成长。
    张说策马而来,抱拳笑道:“河东王,很期待王府上李龟年的演奏。”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薛崇训回礼道:“好说好说……金城公主如何了?”
    “薛郎放心,已送回长安,现在应该住在大明宫。”
    薛崇训回头看了一眼,说道:“那就好。”
    张说道:“这里交给别人了,我送薛郎尽快回京。不用太在意吐谷浑人,他们也是受吐蕃唆使入境袭扰,遇到我大唐大股兵马,定然心生退意。”
    薛崇训抱拳道:“张相公多方筹措营救,谢意无以言表。”
    张说遂提了一队骑兵为护卫,立刻带着薛崇训启程离开廊州,向东而走。路上薛崇训想起那达化城县尉姜长清,但不便和张说明言,就试探道:“听说达化城破了,官吏怎么样?”
    “多数已被杀死,有的不知所终。”
    薛崇训心里仍然在寻思那件事,姜长清一个唐朝官员,为什么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暗算自己?难道李隆基在陇右?
    让薛崇训不解的是,一个在政|治斗|争中已经失败的人,还能在官场上保持影响力?那些追随他的人有风险,但有什么好处?
    一路上他们走得急,张说好像是急着要向太平公主交差。晚上在驿站休息时,薛崇训竟然失眠了几个晚上……身陷敌境担惊受怕的时候他没有失眠,现在安全了反而有种很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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