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此事你不用插手了,”他冷着声音说,“我来处置。”
温氏点了点头,刚准备离开,像是刚想起似的又说了一句:“二娘如今还昏沉着,郎君若是要问她,也别紧着这两天,待她身子好些了再问不迟。”
晋王闻听此言,愤怒的神色才稍稍平缓些许。也罢,就算白氏是个坏的,王妃倒是从来没为自己争什么,只兢兢业业地打理着这个家,以前他偏宠白氏一些,王妃也从来没有微词。
晋王心下愧疚,走过去携起温氏的手:“你无需为她的事操心,这么些年来……辛苦你了。”
温氏掩嘴一笑,头上的牡丹步摇发出叮叮当当的环珮声响,衬得她端丽的面容透出一丝娇妍来:“郎君怎说这些外道话,妾是郎君的妻,谈什么辛苦不辛苦。”
“是是是,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晋王放低声音,见温氏的脸上泛起晕红来,心下更是翻腾,“娘子,这次过完年之后上京,你便与我一起去吧。”
温氏的眼底精光一闪即逝,她面上已绽出惊喜的笑容:“那……二郎呢?”
“二郎自然与你一道。”
如果是以前,听到这句话,温氏必然会欣喜若狂,但她如今勾起唇角:“恐怕郎君可不能如愿,”见晋王疑惑地蹙眉,她笑得愈发温婉,“待郎君明日去问问他,便知晓了。”
☆、第37章 叁拾柒
知晓了这档子事,晋王也没心思想什么红袖添香的闺房乐事了,他去兰院看了看萧曈,见长子气色不错,想到王妃的话,双脚往左边一拐,转而便去了隔壁的竹院。
正是隆冬腊月,屋外还飘着小雪,竹院的正房大屋里烧着热烘烘的地龙,脚下的西番长毛地毯又软又轻,一脚踩下去,好像整个人都陷进了云端里。
萧昀就坐在地毯上,手里拿着话本子,手边隔的不远就是放着零嘴的矮几。两只猫一左一右挨着他,白的那只把四肢团在肚子下眯缝着眼睛打盹儿,灰的那只呈大字状躺着,四条爪子好像软趴趴的面条朝外伸展开,露出一片毛茸茸的雪白肚皮。
晋王一踏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副堪称玩物丧志的画面,当即就有些不悦起来。
他是亲眼目睹那只灰猫救下萧曈的人,知道那只猫儿颇有灵气,也愿意用些特殊对待来抚慰那只猫。但这就和家里的宠物做了件讨主人喜欢的事,因而被奖励一样,要说是感激一只猫,在晋王的心里可万万没有这个概念。
他打小就爱吟诗作画,比起皇亲国戚的身份来,更像是个读书人。平日里结交的都是士大夫,也一心想把儿子们往科举的路子上培养。原本就对萧昀不怎么好学的性子不满,更不用说儿子还成日里和猫儿狗儿的厮混在一起。
刚准备出声提醒一下萧昀,只见那只灰猫慢吞吞地抬起爪子,在萧昀腿上拍了拍。晋王不明所以,萧昀却好像知道她的意思,眼睛牢牢地黏在话本子上,一只手伸到矮几上拈起一块枣泥山药糕。灰猫张开嘴巴,山药糕吧唧一下落进嘴里,她嚼吧嚼吧着就咽了下去。
啊,这种骄奢yin逸的生活实在太幸福了。谢小蛮可算知道明明昏君没有好下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因为有钱就是要享受啊……
不过这种吃东西都不用动爪的日子明天就要到头了,确定萧曈没事之后,她表达了要回家的意愿。萧昀虽然不舍,还是答应她明天一早就套车送她回去。
在王府里待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铲屎官有没有想她。反正谢小蛮是很想的,想念那个逼仄但是温暖的小院子,虽然没有热热的地龙也没有好吃的山药糕,她待着就是舒心。
正有些不舍呢,谢小蛮可没想到刚才那一幕已经让晋王对她的好感度跌到了负值。眼见一只还带着寒气的靴子迈过来,萧昀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想把话本子往后头塞。
“藏什么藏,我已经看见了。”晋王压抑着不悦道。
萧昀又尴尬又无措,低着头小声叫了一句:“阿爹……”
“虽说现在是年前,但你的课业也不能放松,”晋王忍不住训斥道,想到自己一年也见不着萧昀几次,又说了几句才勉强住了嘴,“我来是要问你的,年后我要带着你娘一起上京,我原打算着你自然是一道,你娘却说你去不得,这又是为何?”
上京?虽然王府的*oss来了,谢小蛮也懒得挪动。反正她是一只猫,没看小白照旧趴得稳稳的?
不过她身体闲着,脑袋可没闲着,听晋王说到上京,略一琢磨,就明白晋王妃在和白侧妃的斗争里扳回了一局。
本朝宗室,列爵临民,藩屏帝脉,因而在地方上具有极大权力。这个立国之初由□□定下的规矩原本是为了避免重蹈前朝的覆辙,却在□□驾崩之后就成为了引发宗室内斗的祸根。
好不容易太宗皇帝干掉了他那十几个虎视眈眈的藩王兄弟登上帝位,他老人家倒好,大笔一挥,又把儿子们封做了藩王,晋王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的皇帝是晋王兄长,也是经过一番血雨腥风才成为人上之人,对还健在的几个兄弟自然很是忌惮。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命令藩王不就藩,需在京城领职。所以晋王的封地虽然在府,一年里倒有大半时间待在京城。
之前跟晋王待在京城的是白侧妃和其他几个受宠的姬妾,身为正正经经女主人的晋王妃留在封地,美曰其名打理好大后方。
其实自己受不受宠,温氏也不是很在意,左右她是正妻,又有儿子,只要晋王不是吃错药了犯糊涂,她的地位根本不会受影响。白氏蹦跶得再高又能如何,归根到底就是个妾。
让温氏焦虑不已的是晋王对萧曈的看重,要知道萧昀虽然是晋王的嫡子,却是次子。萧家人是泥腿子出身,前后几任皇帝对嫡庶都不是很在意,连带的整个宗室受影响,而晋王又迟迟不立世子,由不得温氏不多想。
一个是常年陪伴在身边又聪敏好学的庶长子,一个是相处时日短暂性情不讨人喜欢的嫡次子,晋王到底会立谁做世子,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管怎么样,为了改变眼下的劣势局面,跟着晋王上京,确实是当务之急。王妃既然起来了,那侧妃不就得趴回去?这世上的道理说来相通,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萧昀不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从他内心来说,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离开小伙伴们去京城的。但他在晋王面前一向很老实,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去得去不得,只是孩儿的课业现在都是程公在指点,若是去了京城,恐他老人家不高兴。”
“程公?”晋王有些疑惑。
“就是程敦本程老先生。”
程敦本乃是程宗辅的别称,出自他的书斋敦本堂,晋王一听,当即瞪大了眼睛:“你……你拜了程敦本为师?!”
“没有没有,”萧昀不好意思地挠头,“他老人家现在不收学生了。”
就算没有学生的名头,那也差不离了。晋王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竟能得到程敦本的青眼,当初他可是想求幅字都没求到的。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在原地转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这这这,你受了人家的照顾,咱们可不能失礼,你娘可送过谢礼了?”
萧昀还从来没见过自己这位端方的爹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老实点头:“送过了。”
“送的什么?”
这萧昀哪知道,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往常一见他这样晋王准会不悦,今天却是怎么看他怎么顺眼:“再送一次也无妨,我这就让你娘去备礼,待会你跟我一起去拜访程敦本。”
说完就在心里琢磨,趁这个机会,自己是不是能求幅画呢,若是程敦本嫌画画麻烦,给写个条幅也成啊。一边琢磨一边兴奋得直搓手,把一旁的萧昀和谢小蛮都看的目瞪口呆。
早知道程老头名气大,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受追捧,谢小蛮想着,自己是不是得翻翻程家的垃圾篓子,把老头写废的字纸拿出去倒卖,说不定马上就能奔小康。
“阿爹,阿爹……”萧昀使劲拉了拉晋王的袖子,“马上就要过年了,程公……早就回乡了。”
一盆冷水浇下来,晋王顿时蔫了。他过了年就要上京,岂不是丧失了拜访程敦本的机会?转而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好二郎,这次你就留在封地吧,是爹爹委屈了你。”
萧昀才不觉得委屈呢,他很乖巧地点头:“一切听凭阿爹吩咐。”
晋王更觉得他是个好孩子了,连带着刚才对两只猫的恶感也消散了不少:“我听你娘说你想养猫?”
萧昀想养的是小白,他很早之前就把小白领回王府,却被晋王妃给拒绝了,原因自然是晋王妃知道这样会惹晋王讨厌。眼下从天而降一个大好机会,萧昀怎么可能不把握,赶紧连连点头。
晋王摸了摸他的脑袋:“准了。”
“多谢阿爹!”
见儿子这欢呼雀跃的模样,晋王虽然心下发软,到底还是觉得不妥,嘴里训诫道:“准了你养猫,可不是让你玩物丧志,闲时逗一逗便罢,切不可把心思都用在外物上。”
一听这话,萧昀就忍不住想为他的小伙伴辩解:“可是阿爹,程公也很喜欢猫啊。”他指了指谢小蛮,“馒头可是他们家的座上宾。”
“这怎么可能,”晋王瞥见谢小蛮四仰八叉的惫懒样,立刻大摇其头,“一只猫而已,说什么座上宾,你可别胡说八道。”
萧昀顿时就不服气了,当即把谢小蛮在程府事件里的壮举添油加醋描述了一遍。包括谢小蛮捡回了走丢的程之捷,带程宗辅偷溜出程府,还扮鬼吓病了程之敏。
这些都是顾昭和程宗辅跟他闲聊的时候顺嘴提到的,最不可思议的细节都被隐去了,外人看来,只是这只猫儿被训导的特别好,而且很聪明。不过这种聪明放在一只猫身上,也够让人惊叹了。
晋王果然听得一愣一愣,心道难怪这只胖猫会跳下水救人,确实不容小觑。
最后萧昀下了结论:“孩儿能得程公指点课业,若真论起渊源,可都要感谢馒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晋王沉吟着,这只猫如此聪明,他想到之前江庭提到的那件事,或许……有解决的方法了,“既然你这么喜欢她,日后多领她来府里玩耍便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这只猫搞好关系,晋王的语气愈发和缓。
谢小蛮听在耳中,只觉得莫名其妙。出于动物的直觉,哪些人对她抱有好感,哪些人怀着恶意,她一向都分的很清楚。之前晋王对她只能说是不冷不热,这会儿态度柔和,又是为什么?
不过她也不在意,左右她明天就回家了,晋王府的这一摊子事和她再无瓜葛。
她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萧昀正把她抱上马车,晋王妃身边的蒋婆子赶过来:“二郎,二郎且慢些。”
萧昀一只脚正踏上车辕,闻言停下来:“怎么了,蒋妈妈?”
蒋婆子的眼神有些微妙,视线落在谢小蛮身上:“娘子请这位猫小娘子过去。”
于是猫小娘子谢小蛮就被放在了晋王妃面前,温氏摒退左右,偌大的正房里只剩下一人一猫。
谢小蛮没来由地浑身发毛,这种感觉有点熟悉,就好像……她面对展还星的时候。所以她摆出一张装傻的呆滞脸来,时不时玩玩自己的尾巴,力求演技逼真。
温氏也不说话,过了许久之后,谢小蛮玩尾巴都快玩睡着了,她温和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春桃房里的木天蓼粉,是小娘子放进去的吧。”
☆、第38章 叁拾捌
“春桃房里的木天蓼粉,是小娘子放进去的吧。”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顿时让谢小蛮僵住了。
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掉马了?第二个念头是,不会被拖出去烧死吧?最后才反应过来,她是怎么知道的?
不管这只灰猫的小脑瓜里一瞬间闪过多少纷繁复杂的念头,温氏却跟没事人一样,笑意盈盈地伸出手,将谢小蛮抱起来放在了膝盖上。
这当口谢小蛮还记得自己是个合格的演员,赶紧把绷紧的背脊放松下来。不能让温氏察觉出她的紧张,否则岂不是不打自招。
可是,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谢小蛮哪里能料到,这一切还要说到她偷藏在窝里的那两样掺了木天蓼粉的食物。
萧昀把食物交给温氏时,温氏要自然要问他是从哪里来的,那熊孩子顺嘴便答:“是馒头给我的。”
假若不知道馒头是只猫的名字,谁能想象出来事情竟是如此奇妙?
一只猫儿在吃东西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了食物里不对劲的地方。然后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让自己没有中招——温氏猜她应该是吃下去又把加了料的食物给吐了出来,还十分聪明地记得保留证物。
天底下真有这么聪明的猫?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吧。
温氏却怔住了,在春桃房里搜查出木天蓼粉时,那小蹄子脸上的不可置信不似作伪。而且这件事也很奇怪,给猫食里加木天蓼粉肯定不需要春桃亲自动手,那她为什么要把对自己及其不利的证据留在房中?
温氏是浸yin后宅争斗多年的人,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春桃栽的这一个大跟头,与其说是不小心,不如说是被栽赃。
就好像有一个人故意把木天蓼粉放在了春桃房中,这个人会是谁?
不是温氏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是白氏的人,温氏甚至把府里其他几个姬妾都查了一遍,人人都没有嫌疑。就在这时,她想到了那只聪明的猫。
“我小的时候,家里养过一只蓝眼睛的狮猫,叫弄雪。”纤手轻轻落在灰猫的背上,这双常年养尊处优的手光滑细腻,慢慢给谢小蛮顺着毛的时候,带来的感觉和寇夫人给她的一模一样。
“弄雪是我六岁生辰的时候,舅舅送给我的。我非常喜欢它,随时随地都要将它带在身边,连睡觉都在一起。”不知道温氏忽然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灰猫乖巧地趴在她膝上,听她娓娓道来,“我们的关系特别好,甚至到了我亲近谁,它就亲近谁的地步。有时候我一个眼神,它就知道我想干什么。”
回忆起年幼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温氏的唇边也泛出柔软的笑来:“我是家里唯一的嫡女,父亲就偏疼我一些。偏偏我有个庶妹,争强好胜,样样都不肯教我比下去。闹到后来,就变成了我们俩争锋相对,姐妹之间形同陌路。我不喜欢那个妹妹,连带着也弄雪也不喜欢她。”
“有一次她为了不让我参加赏花会,在我的吃食里偷偷下了巴豆,弄雪闻出了不对劲,当即就把碗给打翻了。”
说到这里,谢小蛮已经有点明白温氏的意思了。所以她是因为那只叫弄雪的猫,看出了自己在木天蓼事件里的作用?那她的思维是不是也太发散了?
其实谢小蛮哪里想的到,不是温氏的思维太发散,根本就是萧昀把她给卖了。
“本来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虽然知道巴豆是我那个庶妹下的,苦于找不到证据,只能作罢。我没想到,弄雪却记着替我报仇。”
“它把掺了巴豆的糕饼放在了我妹妹的茶杯里,当然,肯定是被下人发现了。”
谢小蛮大概能想象出来那时候的情景,一只白猫儿叼着碎糕点,颠儿颠儿地跑到它最讨厌的那个人房里。或许它并不能意识到自己嘴里叼着的是什么,只是凭借本能感觉到危险,又凭借本能把危险转嫁给对小主人深藏敌意的人头上。
这和谢小蛮故意把木天蓼粉放在春桃房里,有本质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