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匆忙而混乱。杜家人当晚从城里纷纷赶来,在老家设了灵堂。杜老爷子八十九岁过世,是“喜丧”,家里要大操大办,请了人吹吹打打,诵经超度,热闹倒是极热闹的,流水席也是摆了三十几桌,每天来悼念的人流不断,家里人忙忙碌碌地关照客人,寒暄敬酒让烟,杜子聿跪在灵堂里,每来一位悼念的客人,他就跟着一起行礼。
没日没夜的忙活了三天,悲痛似乎被稀释了,而等到送殡结束,一切告一段落,心口那颗悲伤的种子,却早就发芽生根,时不时就要疼一疼。
这是杜子聿记事起第二次经历葬礼,上一次在奶奶办丧事时,他还小。当时,难过的杜小少爷看着爷爷和爸爸招呼客人,还能笑着喝酒聊天开玩笑,仿佛奶奶的去世对他们不痛不痒一般,还因为这个生了两个长辈好一阵子的气。后来,杜子聿渐渐也成了大人,才慢慢明白,大人喜欢把痛苦藏起来,用轻松的表情对外人表示礼貌,只有等到独处时,才肯亮出伤口,自己舔一舔。
杜老爷子留了一封遗书,交待杜父,一定办好迁祖坟的事情。杜子聿看完父亲递过来的遗书,心里五味杂陈,只听杜父也是叹了口气:“迁祖坟的事,去年就商量过,地我都买好了,就是因为老家人不肯迁一直拖着。”
话外的意思,不用父亲再多说。杜老爷子临走之前,还是耍了个心眼儿。一封遗书压住了悠悠之口,冠以夙愿的名头,不想搬也多少要给七八分面子的。
这事不宜拖,杜父办事素来雷厉风行,趁着送老爷子入土,便把迁坟的事一并料理了。老家的亲戚虽说不愿意动迁,但也只是嘴上埋怨,大体还是肯配合的。一时间搬家加上迁坟,家里乱得很,偏偏这当口还有人非要来添乱——求血玉扳指那个老板又找上门来了。
赶巧了家里叔叔爷爷们都在山上忙迁坟,杜子聿和沈石本也打算要过去,正被这老板拦在院子里,这人到挺年轻,三十来岁,西装笔挺的,戴着眼镜,一副斯文相貌。见了人倒也客气,询问之前和他聊过的“杜老先生”在不在。
杜子聿不想跟他耽误时间,连请都没往堂屋请,就开门见山地问他:“您是来谈扳指的事的?”
“看来杜老先生交代过?”男人笑起来,和和气气道:“对对对,我之前和杜老先生谈过扳指的买卖,我姓邓。”
“抱歉,邓先生,扳指我们不卖了。”杜子聿摇摇头,他指了指身上带的孝:“您见的杜老先生是家主的弟弟,家主前两天回来听说了这件事,不准备卖。现在我们家主刚刚过世,家里乱得很,恐怕抽不出时间跟您详细解释,总之,扳指是肯定不卖了。”
男人愣了愣,先是道了句“节哀”,然后一脸的为难,杜子聿看他这副样子,心生好奇,便多嘴问了:“邓先生,我冒昧问一句,您为什么对我们家这枚扳指这么感兴趣?”
男人叹了口气,似乎确实也有些难处:“我这话说了,希望您不要生气,这枚血玉扳指,是我家老板寻遍了大半个中国才找到您这的。我也知道这确实是您家的东西,但我家老板真的和这件东西有些渊源,当初我给过杜老先生一份文件,里面详细讲述了这枚扳指的来历,也不知道杜老先生看没看,哎……”
“你回去吧,不管扳指跟你家老板有多大的渊源,也是卖不成的。”杜子聿摇摇头,有些后悔自己多嘴,避之不及地对着男人摆了摆手,心想老板上头还有老板,这件事怎么这么麻烦?倒是那份所谓的文件,他好像在杜老爷子的房间里看到过……
目送着男人走了,杜子聿只犹豫了短短几秒,便返回到杜老爷子那间瓦房,翻起床头五斗柜,果然有一个档案袋就放在第一只抽屉里。
“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杜子聿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沈石,便把档案袋拆开了。
这里面是一份拼凑的资料,看内容是些摘录的历史文献,杜子聿翻了翻,立刻发现了血玉扳指的照片,旁边的注解是,出土自河北省一处清代墓群,墓主人是个文官,但身份待考。
这张照片乍一看确实是他家这枚扳指,但仔细看来,血纹却有着细微的差别,正在杜子聿辨认的时候,沈石插嘴道:“这只扳指我见过,和教授去考察时,最后一站就是参观这个墓群。”他想了想,回忆道:“我记得当时教授说,这个墓有大量的被盗痕迹,主人墓已经盗空,出土的是夫人的棺椁,没有名讳,只知道是谢氏。”
“谢氏……”杜子聿沙沙翻着资料,很快停下,指着一段轻轻念出来:“谢士枋,清代乾隆年间吴县人,擅雕刻,所雕玉器精妙绝伦,扬州盐商大贾竞相高价争购,名声鹊起。乾隆年间被召入皇宫内廷。其一作品,形似半爿西瓜,外皮绿如翡翠,内瓤红似珠霞,好似刚刚剖开,甘露欲滴,见者无不称奇。乾隆帝对之爱不释手,藏于圆明园……”他皱起眉,又翻了几页,继续念道:“苏门谢氏,谢士枋之长女,谢士枋对她宠爱有加,集毕生之心血,雕镂十二件玉饰作为嫁妆……”
“十二件玉饰?”沈石说出杜子聿心中所想,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沈石先说到:“我听学生闲聊说过,血玉扳指,是一对的。出土的这只,是谢氏的,还有一只,应该是那个姓苏的?”
“晚清耳坠、鎏金项链、十八子手串、一对血玉扳指、翡翠朝珠、帝王绿手钏、珐琅翠玉簪、鸳鸯纹篦子……”杜子聿掰着手指细细算来,现在已经有9件翠饰浮出水面:“按照这份文件的说法,想买我们扳指的买主,是这个谢氏的后人……那这个从博物馆里掉包谢氏嫁妆的,又是什么人呢?”杜子聿眉头紧皱起来,感觉一切线索的关键都握在了自己手里。
单先生是和盗窃造假原料息息相关的人,而造假的对象是十二件翠饰,十二件翠饰的主人是企图买杜家扳指的人,那么单先生和买主是什么关系?还是根本就是同一路人?
“我想见见这个买主了。”杜子聿看向沈石,忽然笑起来。
杜子聿当即联系了那个小老板,坦白自己是杜家家主的孙子,扳指一直在自己手上,他看了资料,明白了对方的诚意,但是想要亲自和买主见一面,才肯让出扳指。小老板很高兴,马上说要和大老板联系一下,让杜子聿等消息,杜子聿便也欣然答应下来。挂断电话还没五分钟,小老板的电话追过来,说大老板答应来见他,不过要从香港赶过来,而且大老板最近的确事情很多,抽不开身,恐怕他要等一周。
“好饭不嫌晚。”杜子聿这么说着,估计自己一周后已经返回t市,便把古董店的地址给到小老板,说在那里见面,也省的他们辗转来到这个穷乡僻壤,舟车劳顿。
——
等到老家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杜家人返回老宅,已经接近中秋。家里少了老人,过节的意兴也是阑珊,但毕竟还有孕妇在,中秋总不能冷冷清清凑合过了。梅姨早早地开始张罗自己做月饼,杜子聿一回到老宅,就看见梅姨和大姐两个人还能忙活得热火朝天,还是梅姨一贯的风格,过个小节都跟过年似的那么隆重。
小狼半个月没见主人了,闻见杜子聿的味儿就扑上来,家里另外一只“真”大型犬被它远远落在后头,杜子聿被扑了个正着,还好沈石及时从后面扶着,不然他早就被扑倒了。舌头舔上来,小狼的热情确实让人难以消受……
“宝宝,想不想三姨呀?”三姐笑呵呵的声音传过来,想必是又缠着大姐去了,二姐在一边催促他们赶紧把行李收了,别挡着路,梅姨那边已经开始问起她的经典句式:“累了没?饿不饿?想吃什么啊?水果吃不吃?中午加菜吧?”
沈石一把把重了好几倍的小狼拎开,杜子聿才得以松口气,梅姨端着盘子往他嘴里塞了个枣子,笑眯眯地说:“哎呀,又瘦了。”
杜子聿笑了笑,一时恍惚地看向堂屋,仿佛下一刻,杜老爷子就从里面走出来,拿着报纸,推推金丝眼镜,声如洪钟地吼他:“小兔崽子,来了也不知道先来看看你爷爷!”
“我这是标准身材啊,我说梅姨你得赶紧跟国际接轨了,你看看我大姐让你喂得都土肥圆了!”
“嘴这么欠呢,臭小子!”大姐一眼瞪过来,杜子聿笑嘻嘻地拉着沈石往屋里跑了,把行李放好,杜子聿脸上的笑意褪去,转身去了老爷子的房间,沈石跟在他后面。
杜老爷子的房间被清得干净,只有两张黑白照片摆在一起供奉着,杜子聿和沈石一起给爷爷奶奶上了柱香。
“大家都挺坚强的呢。”杜子聿望着照片里二老慈祥的面容,嘴角勾了勾:“你们放心吧。新家还住的惯吗?我知道,你俩在一块儿,肯定天天乐开了花吧?”
沈石忽然伸手揽住杜子聿的肩,杜子聿莫名地抬起头,对上这小子垂下的视线,问了句:“怎么了?”
“就是,突然想抱抱你。”沈石说着,紧了紧手臂。
杜子聿嗯了一声,望向杜老爷子的照片,心里默默道,老爷子,你看人,挺准的。
“那天在山上,老爷子到底跟你说什么了?”杜子聿忽然道。
沈石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他问我,咱俩,是谁进谁的门……”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是我老公,他挺高兴的。”
“……”杜子聿身子一僵,讪笑了一下,再看向老爷子照片时,眼神有些闪躲。
对不住了,杜老爷子,您孙子不争气啊……
第81章 合作
古董店的约会并没有让杜子聿等太久。
买主是中秋节一早来的,出乎杜子聿的想象,来的人是个老太太。这老太太看起来比杜老爷子年轻些,精瘦高挑,一看便是个狠辣的女人。她打扮得时髦利落,穿着长款风衣,一头银色烫成齐耳卷发,耳垂上是一对翡翠耳环,左手一只翡翠镯子,无名指上是一枚翡翠戒指,光看翡翠的成色就知道绝对价值不菲,右手小指也戴了只翡翠戒指,但这只戒面不够大,翠质也略逊一筹,可杜子聿的视线偏偏落在这只戒指上半天才移开。
他认得这枚戒指。
这是他在香港帮江滨选的,送长辈的那只戒指!
“谢老板,您让我有些意外呢。”杜子聿挑了挑眉,伸出右手,和老人握了握。
老人眨了眨眼,表情竟然有些狡黠:“您好,杜先生,您似乎对这个挺感兴趣?”她说着,抬起右手亮出戒指。
被老太太捉了包,杜子聿只好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有些像我帮一个朋友挑的礼物。”
老太太挑起眉,没回答,杜子聿心里便明白了大半,把客人请到楼上,到那处小茶台坐着。
“您是长辈,我今天是大大的失礼了。”杜子聿笑着给老人倒了一杯茶:“那就把失礼的程度降到最低吧,”他说着,抬起头:“我并没有血玉扳指,很抱歉。约您来我想谈谈十二件翠饰的事。”
“我一个老人家特意搭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过来,你真的是很失礼啊,杜先生。”老人眉宇间透露出一丝不快,她哼了一声,也不喝茶,等着杜子聿的下文。杜子聿却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谢老板,您不是来过中秋节的吗?”
中秋节一大早刚过来,怎么可能是特意来见自己的呢,这点杜子聿还是看得出来的。
老太太哼了一声,这才喝了口茶,杜子聿笑笑,终于开始说自己的事:“我知道,您一直辗转寻找着谢士枋的十二件遗作,但毕竟谢士枋是雕刻翡翠西瓜的雕刻家,觊觎他作品的人不少。知道十二翠饰的人,也许不仅您一个。”
“你这是好心提醒我吗?”
“今年三月份,这里的一家拍卖行展出的一对晚清翡翠耳坠,”杜子聿没有回答谢老太太,只低头按了按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谢老太太过目:“我意外发现这件文物是赝品,于是出于好奇,查起了您所谓的‘谢士枋十二翠饰’。”
“今年五月,我在s市博物馆发现了这件十八子翡翠珠,同样的造假手法。”杜子聿等谢老看完,伸手往后翻了一页,正好是十八子手串的照片。
“一个多月前,我又在发现血玉扳指的清代墓群,看到了这件出土朝珠。”杜子聿接着翻动图片:“一样是赝品。”
杜子聿说完,顿了顿,观察对面人的反应,谢老太太挑起眉,似乎很感兴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想告诉您,与其纠结在我这枚没希望的血玉扳指上,不如去找这位盗窃国宝的人,”杜子聿耸耸肩,笑起来:“东西他替您洗白了,您大可留作收藏,当然您也可以选择上交国家。”
“看来,你对这个人,还有些了解?”
“确切的说,是有些过节。”
谢老太太点点头:“我懂了,你想借我的手,给这个人还些颜色?”她说完,自己都笑起来:“杜先生,你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提出这种要求,我该说你是大胆还是莽撞呢?”
“您什么都不用说。”杜子聿看了看手表:“先回家过节吧,我等着您的答复。”
谢老太太没再说什么,但他用眼神表示了出自己的怀疑,并用一个利落地起身表示出自己的不屑,他走到楼梯的转角时,杜子聿提醒道:“小心楼梯,顺便,帮我和江滨问好。”
谢老太太收住脚步,扭过头,有些讶异:“你认得江滨?”
杜子聿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谢老的右手小指,耸耸肩。
--杜先生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
--有些像我帮一个朋友挑的礼物。
谢老太太的表情一时变得非常微妙,杜子聿这时候,又说了一句:“还有秦牧之,也帮我问个好吧。”
“好,我会带到。”谢老太太点点头,深深看了杜子聿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刚才那个阔太谁啊?”陈老太太前脚刚下楼,李戊后脚便跑上来,一脸的八卦,杜子聿把冷茶倒到茶洗中,抬眼看他,没头没脑地问:“秦川集团的老夫人,姓谢吗?”
“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你知道吗?”
“好像是……吧?”李戊皱着眉想了想,忽然一愣:“你别告诉我,刚才那个就是?”
杜子聿噗的笑出声:“你神经病啊!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李戊切了一声,立刻在茶案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听说,你跟我老丈人请了一个月的假,要去散心?”他说着,拍了拍杜子聿的胳膊,嗨的一声:“我平时看你小子挺乐观向上的,至于吗?老爷子这就算死得够安详了,什么罪也没受……”
“停!”杜子聿赶紧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让李戊别再唠叨下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行了,当我纸糊的呢?我确实是请了一个月的假,那是我确实答应了一朋友,办点事。”
“去哪啊?”李戊挑挑眉。
杜子聿看他那副好事的样子,就乐了,干脆坦白道:“新疆。”
“和田玉?”李戊眼睛一亮,立刻就蒙对了:“啧,别嫌着啊,捣腾点货回来?”
杜子聿有些无奈,失笑道:“姐夫你啊……最近作坊厂那边还好吧?”
李戊便跟杜子聿简单说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厂子和店里的情况,一边说还一边抱怨着,这古董店都快成了他的了,天天正主也不来管。他天天除了忙拍卖行的事,还得伺候赌石协会那些大爷……
“明天晚上我约了饭局,你也好歹露露面……”
李戊话没说完,忽然库房门推开了,沈石突然从里面冒出来,李戊吓了一大跳,然后沈石似乎还在嚼着什么东西,李戊更吃惊了。
“你让他躲在你库房里吃东西?”李戊一脸不能理解。
杜子聿倒是无所谓地点点,对着沈石招招手,问道:“吃什么了?”沈石走近,凑到他耳边耳语了两句,杜子聿便点点头:“吃饱了吧?”
“嗯。”沈石点点头,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李戊,也不说话。
李戊愣了愣,觉着沈石这架势,仿佛他带着杜子聿去偷吃似的,咳了一声,赶紧拽拽正主。杜子聿笑起来,拉拉沈石:“今天过节,咱们下午早点回家。”
“我先走了,明儿晚上见。”李戊察觉到气氛微妙,很有眼色地撤退了。听着他蹬蹬蹬下楼的声音,杜子聿把他的茶杯洗干净收好,这才开口道:“让你吃点好的,就吃点翡翠珠子?我养不起你了?”说着摇了摇头:“小狼吃得都比你多!”他说着,从茶台一侧拿出刚刚装满的薄荷糖盒子丢给沈石:“最近补充好了体力,下周咱们去新疆,这回让你当主力。”
当晚,回老宅吃完中秋节的团圆饭,杜子聿就说有账要做,和沈石转去了新房。他特意没喝酒,两个人开车十分钟就到了新房,这里太久没人住,到处都是灰,杜子聿作为一个洁癖,自然是一进门就开始打扫卫生,等到弄得差不多,已经半夜了,他也是精疲力竭,勉强泡了个澡,躺在床上便不想动。
沈石洗好澡出来,发现杜子聿就这么四仰八叉的睡着了,他稍微把人往里面推了推,自己也躺上床,扭头看着杜子聿的睡相,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
自从杜老爷子过世,杜子聿一直睡不安稳,尤其是回到老宅,他似乎有些怕在老宅入睡似的,每晚上半夜或者下半夜都是失眠的,眼下来到新房,总算能安心睡一下了。
“晚安。”沈石俯下身,轻轻在他额头上印了一个浅浅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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