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模模糊糊他想起来,父亲算得上是半隐退江湖,母亲只是教导他,阿英以后要做一个好人。不是武林高手,不是人中英杰,仅仅是让他做一个好人而已。
    可是,好人全都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好人滚落了山坡,好人跳下了悬崖。除了师兄和师父,活在这世上的,竟全是恶人。
    那么为什么要做好人不做恶人?做恶人可以开开心心的,可以活下去。
    不如便成至恶
    与至恶相比,沧浪四魔的奸.淫杀戮好似真的什么也算不上,那跳崖女子的面庞也慢慢变得模糊。
    然而,这世间究竟什么是至恶?
    谢惭英看向开头的两句话,世间皆恶,人心尤甚,那么,人心便是至恶吗?
    好像是的,又好像不是,谢惭英脑海中闪过许多张面孔。
    阳光移过石面,落向了一边的草丛,那里有一张黑色的面具,从左边额角到右下脸颊边被划开一刀,几乎裂为两半,刀口处还沾着暗红色早已干涸的点点血迹。
    谢惭英拾起面具,虚虚覆在自己脸上。透过裂口看出去的世界也沾上点点血迹,似乎透过这个面具,能看见面具主人至恶的一生,能够窥见他眼中的江湖。
    他重新看向石面上的字,是用利器刻上去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肃然杀意,要将这世界也劈砍出一条裂缝。
    在字的最后,刻着一个小小的萧字。
    远处山间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太阳不知何时隐没。那远处的声响越来越近,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声音。
    下雨了。
    谢惭英抬头,看见漫天的雨滴倾泻而下。
    阿英!随着那春雷的闷响而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惭英把面具戴在脸上,将草丛拨回来遮住了山石,然后朝着声音来处走去。
    宁拂衣找到墓前,看见山林里被人新踩踏出的一条小径,于是循着小径一路找来,在笼罩了天地的雨帘之中,终于看见已变得浑浊的溪水旁缓缓往上走来的身影。
    阿英,宁拂衣跑过去把人护在怀里,用手臂替他遮挡着雨水,去哪儿了?怎么跑这么远?
    就是随便走走。一年多过去,谢惭英已经长高了许多,到了宁拂衣肩膀处。
    宁拂衣注意到他脸上的面具和那个略有些滑稽的裂口,笑道:是不是生师父的气了?我回去好好哄哄他,他就不会罚你了。
    师兄,谢惭英看向他,见他眉眼温柔,心中一动,问道,如果我以后变成大恶人,你还会对我这样好吗?
    宁拂衣一愣,看见少年眼中的忐忑、不安,不知他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但想到这也是独属于少年人的迷惘,于是把人轻轻拥进怀里,道:师兄永远待你好。
    谢惭英嘴角终于勾起笑容,只要师兄永远在,他便什么也不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阿英就是想岔了,接下来宁仙子的任务要开启了:每天都在阻止师弟黑化。
    宁拂衣:我不是仙子。
    阿歌:好的宁仙子。
    宁拂衣:
    ☆、面具
    雨势渐渐大了,清澈的溪水彻底变得浑浊,奔腾着朝山下呼啸而去。
    两人一路赶回竹屋,宁拂衣让谢惭英悄悄躲进房里,自己去灶上烧了热水提进房里,道:快洗个澡,你内伤还未好全,初春的雨还是冷的,可别着凉。
    趁着谢惭英踏进浴桶的时候,宁拂衣也褪去衣衫,找来干布巾将身上的雨水擦干。谢惭英趴在浴桶边,看到宁拂衣身上健壮结实的肌肉,前胸和后背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疤,心想不知师兄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不在山里的这些日子他都去做了什么。
    不等他开口问,宁拂衣便注意到他的目光,道:羡慕吗?那就多吃点饭,好好练功,等你再大几岁,也能像这般壮实,那什么劳什子四魔就再也打不过你了。
    谢惭英笑了笑,忽而问:还疼吗?
    什么?
    那些伤口。谢惭英指向他肩上最深的一条,问。
    早些年的,早就不疼了。宁拂衣走过来,替他解下发带,拿木勺舀了热水浇在他头上,像往常一样替他洗头发,快洗,我还等着洗呢,一路马不停蹄回来的。
    谢惭英躲到一边,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来。
    哟,这就嫌弃师兄了,去年还缠着我替你洗呢。等你再大两岁,想让我洗我还不洗呢。宁拂衣伸手去捏他的脸。
    谢惭英想到以后,不知怎的又有点难过,于是把脑袋凑过来道:呐,给你洗。
    这么乖。宁拂衣在他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撩起桶里的水扑在他脸上。
    师兄!谢惭英睁不开眼睛,也把水撩出去泼他。
    两个人就这么你泼我、我泼你,几乎把整间屋子淹了才停下来。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燕子在竹屋下筑了巢,一窝鸟儿还在熟睡的时候,院子里的梅树上照旧亮起了一盏灯笼。
    谢惭英已经能够和宁拂衣拆上几百招而不落下风,尽管因为他不大听话,浮游老人颇有微词,但却对他的天赋不吝认可,便是宁拂衣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断没有学得这样快。
    眼见已是三月,几百招斗下来,谢惭英额头鼻尖出了一层薄汗,衣服上沾了几朵落花。宁拂衣伸手替他拈去,正要让他休息一会儿准备吃早饭,远处山头就传来讥笑:臭老头!缩头乌龟,还不快来拜见你四个爷爷!
    谢惭英皱了眉头,道:去年师父一招两式就把他们打跑了,怎么今年还敢来。
    宁拂衣道:师父多年前隐居沧浪山,发誓不过问江湖事,不出手杀人。这几个人和师父结下了梁子,又知道他不会下杀手,所以年年过来聒噪。
    谢惭英撇嘴道:师父不愿杀人,可没叫你别杀人。
    宁拂衣见他眼中颇有恨意,道:师父曾嘱咐我,若非死仇,亦不可随意伤人性命,再则我不是时时都在山中,所以并未理会。可是阿英,你还在记恨去年的事?
    察觉到宁拂衣语气很有几分严肃,谢惭英声音低了下去,道:不是
    那你为何宁拂衣没有说完,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走过来的,原先以为不过是少年叛逆,可如今看来,谢惭英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他所不了解的改变。
    谢惭英莫名地不敢正视师兄的目光,扭过头去,道:就是吵得人烦死了,不能杀了,那揍一顿叫他们闭嘴总行吧。
    你敢踏出山谷一步,瞧我这次不打断你的腿。浮游老人走出来,疾言厉色道。
    谢惭英虽然不服气,但也不敢总是顶撞师父,便道:我去煮饭。
    宁拂衣扫去竹摇椅上的落花,道:师父,阿英正是到了这个年纪,过两年长大就好了,我那个时候不也这般顽皮?
    浮游老人微微叹气,道:拂衣,我知道你为什么纵着他。可也不能一味让他由着性子来,否则以后少不得要闯祸。
    宁拂衣看向灶间那个已经又长高一截的身影,总觉得带着几分别人永远融入不进的孤独寂寞感。每每看到这样的情景,他便狠不下心来教训。
    本该会是个在父母的疼爱下长大的孩子啊。
    到了傍晚,沧浪四魔的叫骂声依然不绝。谢惭英练完功,天已黑尽了,一轮弯月悬在树梢,山巅之上,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微微闪着光芒。
    见师父房里熄了灯,四下里寂静无声,燕子也再次睡去,便蹑手蹑脚提了剑悄悄出门,运起轻功往远处的山头飞去。
    然而才纵出没多远,斜刺里闪出一个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谢惭英正欲拔剑,却认出来人是宁拂衣。
    不怕被师父打断腿?宁拂衣打趣他,倒并没有生气。
    谢惭英道:我就躲在远处看两眼,我苦练了一年的功夫,总和师兄你打,也看不出个高低来,我看看他们几个这一年功夫长进了没有。
    嚯,口气还不小。宁拂衣转念一想,拿那几个人练练手也好,干脆道:今晚你尽管出手,但不许伤他们性命,我在旁边给你掠阵。
    谢惭英闻言大喜,扑上去抱了宁拂衣一把,道:还是师兄最疼我,你放心吧,我不会下死手的。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道,这些人我留着还有用呢。
    两人如轻灵的猿猴,在山间树梢纵跃,谢惭英的轻功已经不输宁拂衣,两个人并肩齐驱,不一会儿便落在沧浪四魔身后的树林里。
    接着树枝的遮掩,宁拂衣搂着谢惭英的肩膀,问他:怕不怕?
    谢惭英嗤了一声,道:我怕什么?
    说完率先跳下树去,走出林子。
    沧浪四魔早注意到动静,全都站起身来,警惕地望向他。看清来人之后,二魔先笑道:哟哟,一年不见,美人这是想哥哥了。
    谢惭英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半裂的面具戴在脸上。地上的火光透过裂缝映在谢惭英略狭长的一只眼里,将瞳孔映成金黄色。
    那面具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随地都能裂成两半,沧浪四魔见了只觉滑稽,更是纵声大笑。
    谢惭英却刷得一声抽出长剑,冷冷道:少废话,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来?
    小个子的二魔眯着眼看他,眼里迸出冷光。去年谢惭英虽然败在他们手下,但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能应付两人连攻,如今他既然敢孤身前来,那必然是有了必胜的把握。
    山里那个老头子武功如此高强,身为他的徒弟一年的时间自然不可同往日而语。
    但此刻不能先输了气势,反正他们四魔从来也没真正的单打独斗过。二魔于是笑嘻嘻走上前来,道:美人深夜前来相会,自然是先让哥哥领教一下美人的手段。
    谢惭英听得烦恶,道:那我先拔了你的舌头!
    长剑在月下闪着冷光,向二魔疾刺而去。二魔举起手中一根细长的狼牙棍向侧面格挡,然而那长剑却如一条灵活的小蛇,倏忽间便转了方向,刁钻古怪地划向他小腹。
    二魔急忙跃身闪避,但听刺啦一声,腹部的衣服被割开一条口子,幸而春初穿得还算厚实,只差那么一点,没能伤到皮肉。
    二魔脸上已然色变,去年和这小子动手时,他虽能拆得几招,但显然十分吃力,更别提能在三招两式之间便伤了自己。不过短短一年时间,武功竟精进如斯吗?
    那书生样的三魔知道二魔是最好色的,去年还没来得及办好事,反被浮游老人一顿痛打,回去之后掳了好几个女子来狠狠发泄了一番才算完事。
    今年谢惭英又主动前来挑战,这二魔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便不管不顾往上冲,这会儿却出了丑。他有心要调侃二魔几句,便道:二哥,你可别被美色迷了心窍就手下留情啊。我看这只小狐狸,爪利得很呢。
    二魔知他出言讥嘲,怒气愈盛,对谢惭英道:我先打断你的手脚,看你还能不能嚣张。
    挥舞着狼牙棒冲了上来,谢惭英身形灵活地避开他迅猛的攻击,刷刷刷剑光乱闪,手上招式更快,只把二魔晃得头晕眼花,忙乱招架之下,脸颊上已被划了两剑。
    眼见若不躲避及时,那剑锋就要捣进自己嘴里割了舌头,二魔大骇之下顾不得面子,退开两步道:还不帮忙?
    四魔是个实心的,率先跃上道:我来。
    两把短刀左右开弓攻了上来,二魔攻上路,四魔攻下路。
    谢惭英冷笑一声,运起轻功左闪右避,叫二人连他衣角也沾不上半片。
    长剑格开狼牙棒,剑刃向下一转,继而横削,四魔那两把短刀竟然就此被齐齐削断。
    谢惭英用的是父亲谢逢留给他的家传宝剑,名字就叫归清,是世上难寻的利器,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大魔三魔见两个兄弟不敌,对视一眼同时攻上。
    谢惭英要对付两个人自是游刃有余,但四人连攻,又是多年兄弟默契十足,谢惭英压力陡大。
    但他有心要借此考校自己的功夫如何,因此反而放下与四魔的旧恨,并不浮躁,专心致志与他们拆招。
    浮游老人的剑法自是高明,但谢惭英别出心裁,在使这套剑法时偶尔又夹杂着归清剑法的招数,让人防不胜防,于是一时之间和四魔竟也战了个旗鼓相当。
    作者有话要说:  四魔:专业沙袋
    ☆、微痒
    便见一片冷月霜华之下,山巅的平台上,五个身影上下翻飞,刀光剑影在周围的树木石头上舞成一片。远远望去,五个人斗得悄无声息似的,然而杀机却在这一片乱影中时隐时现。
    斗了半个时辰,四魔见双方僵持不下,有心想加剧攻势一举取了谢惭英性命,无奈谢惭英好像有种本事,遇强则强,几次遇险都被他及时化解,但他想要腾出手来下杀手却也不能。
    大魔不欲再和他多做纠缠,干脆道:老二,还不拿出你的拿手好戏!
    二魔猛然惊醒,刚才被谢惭英气昏了头,后来又忙着与他缠斗,浑忘了自己最擅长的从不是这狼牙棍法,于是趁着其余三人缠住谢惭英的当口,一只手臂轻挥,似要挥出什么东西来。
    然而手臂刚抬起来,手肘处便被什么东西击中,剧痛之下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他脸上惨然变色,颤抖着声音道:那老头又来了!
    其余三人一听,纷纷退出战局,警惕地望向四周。
    此时月明风息,空气似乎在山巅上凝滞不动。但听得一阵急遽的沙沙响声,挟带着内力的一股劲风朝四人扑面而去。
    三魔脸色骤然苍白,道:是他,快走!
    四个人转身便要逃走,谢惭英追了上去,道:别走啊,咱们还没分出胜负呢。
    二魔不敢多做停留,手臂朝后一挥,一股淡青色的烟尘便在他们与谢惭英中间绽开。
    阿英小心!宁拂衣闪身过去,把谢惭英拉到一边,躲过了那阵烟尘。待二人凝目再看时,山间早已没了四魔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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