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华冲到了虞长乐面前,后者仓促地挡了一剑。两剑相击,尽管一个急一个避,但却还是能分出好坏。
明华虞长乐眼中一沉,想要说什么,被沈明华打断了。他大喊道:跟我认真地打一场!
他们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比试过,虞长乐只和他比划过几次指导剑,那是两方都没有认真。
看到沈明华眼里的泪光,于是虞长乐不再说话了。
一时间,场上只剩剑光刀影,激鸣一片。
敖宴退开了几步,没有要参与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身后修士有骚乱起来,他冷冷地扫过去一个眼刀,道:别多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了!?众修士腹诽,但敖宴气势太强,他们也不敢多管。
说起来,他们心想,这个沈公子好像和那位公子是朋友?这可十分难办了,要是死都不肯让怎么办?
这也差得太多了吧?
观了会儿战,有修士忍不住嘀咕道。
是的,差太多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两方根本不能比,沈公子已经是使出了全力在拼,但另一边却完全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啊啊!!
沈明华怒吼着,拖着酸痛的胳膊,又一次扑了上去。他的红袖剑带着灵光,狠狠地劈了下去。有晶莹的泪滴洒落空中。
叮当
红袖卷上了初篁,被后者一个巧力轻轻一挑,就直飞了出去。呈现一道流星般的弧形,铮地一声插|进了白玉石中,犹在震动。
围观修士不忍道:哎胜负已分了。
沈明华冲势难卸,剑被挑飞,整个人踉跄着跪了下去,狼狈不堪。他紧紧捏住自己被震得生疼的手腕,仿佛要把它捏碎。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的腰慢慢弓了下去,趴在地上握拳狠狠地砸着地面,声音如同旷野上寻找父母的幼兽,嘶哑而凄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虞长乐手指紧了紧,半蹲下来,轻声道:对不起。
你不要对不起!!沈明华猛地抬起头来,原来早已泪流满面。他的眼泪滚滚而下,吸着鼻子,抽噎道,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啊!是我爹做了错事,是他对不起你!!是他要给你道歉才对!!
虞长乐看着嚎啕大哭的友人,垂下眸,喉头堵塞得厉害,却说不出话来。他轻轻抬了下眼,把手放到他肩上,道:别哭了。
沈明华哭得浑身都在颤抖,仿佛要把所有的苦涩都哭出来,可谁都知道他的人生已经走上了一个风云巨变的分叉口,他即将要面对更多的苦和痛。
是他错了是我爹错了可是我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哪边都帮不了我一直这么懦弱,我做不到大义灭亲,我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我好事坏事都不敢做,我还能做什么?!我要怎么办啊
他双手捂住脸,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掉出来。
他哭了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开口了。
我前几个时辰在想,我从来都不认识他。沈渊渟究竟是谁?沈明华抬起脸,恐惧而茫然,我太累了,睡了一会儿。我梦到了我的母亲。醒来出了一身冷汗,我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沈明华的指尖细微地颤抖起来,这一回是因为纯粹的恐怖。
她在我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说是因为生我,身体变得很差,病重不治而亡。我对母亲几乎没什么记忆,只记得她抱着我对我笑,还有家里冷冰冰的长生牌位
可是我现在在想,母亲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什么,才被父亲被他
他猛地抽了口冷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猜测当然不是不可能的,而且大概率是真的。沈渊渟当然是做得出来杀妻这种事的人。
沈渊渟之妻是个修士,而且家族势力不小,她的实力也不会太弱。普通人也就罢了,修者因为生产而体虚致死的百年难得一闻,难道就恰好被沈家遇上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过,没有再多要一个孩子再动手?沈明华自嘲道,但表情却更显出惶然害怕来,一想到这里,一想到我母亲的死,我就我就怕得恨不得消失才好。
对不起。沈明华道,闭上了眼睛,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做了,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虞长乐微微摇头,是他对不起你,是沈厌辜负了你沈钰!
沈明华浑身一震,睁开了眼睛。
是吗?他喃喃道,像是想笑又想哭。他看了虞长乐许久,眼里的哀色逐渐浓重,而后猛地站了起来,道,再见了。
他连红袖剑也没有拔,就这样退了十几步,扯了下嘴角,道:对不起这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沈明华说完,就转身跑走了,跑得很快。一颗眼泪掉到了玉石板上。
这就是他的选择。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等这段往事彻底结疤、弥消之后,等他们都已不是青年之后,会在相逢时一笑泯恩仇。这中间,他们也许还会偶尔打听当年的那个朋友过得如何了。
但在此之前,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虞长乐默默地看着沈明华的背影消失在神道上,低声道:再会。
敖宴睁开了闭目养神的眼睛,走上前道:走吧。
*
岱山之巅。
把遗憾压下心底,虞长乐的目光冷下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睁眼时妖纹和半妖形都显现了出来。
他一顿,前方有血腥气传来,还有一股不详的腐朽之气。这气味牵动了记忆里的某根神经,似乎空气某处微动,虞长乐瞬间拔剑,凭借直觉斩了过去!
诸位小心!
一具紫灰色的尸体被初篁剑拦腰斩断,落到地上竟还在挣扎扭动,尸体的口中还发出嗬嗬的怪叫声。虞长乐眼疾手快,一剑从皮肤之下挑出了一条黑色的虫子,斩成两截。
尸体这才不动了。
不知何时,残破的钟氏建筑里出现了许多伶仃佝偻的身影,与九万山寨里的蛊人一模一样。而这些蛊人,一个个都是中原人的相貌,身上穿的都是地莲金雕纹!
蛊人们慢慢像他们走来,众修士一骇,惊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无数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们。
这些蛊人与苗寨里略有不同的是,他们的手依旧是正常的模样。但是他们没有了利爪,却都拿着武器,动作毫不凝滞,更惊人的是,他们身上竟还有灵气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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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疯疯可悯
小心, 对付这些东西要么把头直接斩断,要么就杀死他们体内的蛊虫。虞长乐道。他一面开始行动, 一面向这一片蛊人之后望了一眼, 我们先试试直接绕飞过去。
然而当众人御剑而飞,这些蛊人竟也都跟上来了, 用的都是生前的灵术。
咯咯咯
如潮的蛊人涌了上来,瞬间就把众修士冲散了。
好难缠!有人惊呼道,这些东西不笨!!
确实是难缠, 虽然不难对付, 但却相当磨人。虞长乐在击退了四五个后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的体力被消耗了。他借着空隙的当口飞速把全局一扫如眼内,只见灵师们混在蛊人堆里, 一个人能被三五个同时纠缠着。
沈厌想分散我们。虞长乐道, 这样一来, 大部分人都被拖住了!
跟着他们来的修者原本就不是很多, 现在只有他二人还稍显轻松。
别管这些废物了, 死不了。敖宴冷哼一声, 一剑击落了一个企图靠近虞长乐的蛊人。他抓住虞长乐的手腕,整个人身形一晃, 化身为龙。
这是最快脱离战局的办法,不被蛊人阵消耗无谓的灵力,他们二人先行去寻找沈厌。
吼!
一声长长的龙吟, 蓝色龙炎将包围阵撕开一个缺口, 蓝龙破阵而出。虞长乐抱着龙颈, 感觉到微热的风吹在他脸上。
蓝鳞的龙遨游于云海之中,俯瞰着仙府山。
仙府山有八十多峰,连绵不绝。越过尸潮,其后的建筑群也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在仙府山的山巅上,有一片凹陷的谷地,四季凉爽,坐揽群峰。钟家的大部分遗迹,都坐落在这里。即便已经荒废了这么多年,还是能够看出当年的盛大和巍峨,在它们面前,任何人和妖都会显得渺小。
沈厌会藏在哪里?虞长乐低声道。
在高空处看着这一切,他心底前所未有的冷静。这时候他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在这件事结束之后,他有些话想要对敖宴说
但眼下,他翘了下嘴角,很快又冷了下来。
蓝龙的游动迅猛,虞长乐的眼睛则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忽而,他神色一凛,道:在那!
在仙府山的最高峰上,一个天台般的平台建筑上,画着一个巨大的血阵!
这血阵还没有完成,但已初具形状,只留了阵中心的细节还未填充。白玉石台与狰狞血红的对比格外鲜明,而圣洁和邪恶并存。它的图案,像极了赤鬼城底下的那一个血阵。
原形的血阵犹如一只巨大的猩红眼睛,窥视着天穹。
仿佛早有预谋,在龙炎冲向玉台的同时,一道身影也闪了出来,灵光大盛挡下了火焰!
钟忆的身形飘然出现在了蔚蓝的盛大火焰之中,衣袂翩飞,面无表情。
第一击过后,两方都因冲力而后退,皆落在玉台两侧遥遥相对。敖宴化作人形,与虞长乐并肩而立,两双眼睛都盯着对面。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你们还是找来了。沈厌的声音从钟忆背后传来。听不出情绪,但已经没有了那种一听便知是养尊处优的上位者的音质,十分沙哑。
他轻笑了几声,竟有一丝夜枭般令人战栗的幽暗,明华还是让你们过来了。
他听起来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而他身前的钟忆低眉垂目,冷如雕塑。
沈渊渟从钟忆身后走了出来。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连虞长乐都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这幅尊容,实在已经不能说是体面了。甚至,充满了似人而又非人的诡异感。
他的面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因为失血而苍白了不少,一双眼眸依旧幽暗不见底。但沈渊渟的穿着已经十分狼狈,处处是灰尘和血污,让虞长乐想起了他曾经被追杀、刚刚从赤鬼城里逃出来的模样。
那时沈厌九死一生,万念俱灰,只剩仇恨不熄,被苗寨里好心的中原医师收养。他渐渐恢复,然后,屠灭了这个医师住的村子,毒瞎了她的眼睛、消除了她的记忆。
虞长乐的目光移到了沈渊渟的胳膊上,他是亲眼见过素先生如何一点点医治好沈厌的伤的。
现在与那时唯一不同是,沈渊渟没了一条胳膊。而在断口处,黑绿色的藤蔓扭曲、虬绕着生长出来,根系扎根在血肉里,组成了一个近似于胳膊的形状;而另一条断了骨头的手臂,皮肤也肉眼可见的钻出了植物的样子。
这是被他驯服、种进了身体的鬼藤蔓,骷髅玉兰!
沈家主,原来你现在的妖形是这个模样。虞长乐扯了扯嘴角,不无讽刺。
沈渊渟的眼睛里像烧着磷磷鬼火,像是他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命。
这是对峙,他们在说话,也都在等哪一边先露出破绽。
我也曾经想过,会不会以这幅样子出现在世人面前。那时我想,绝对不会。他也回以一个微笑,是我失策了。
其实我早在设置出梅宴时,就料到必有结局。那些讨厌的小虫子在暗中抽掉我的筹码,刺花印一次次现世,被发现。水灾被平,九星令暂缓桃花窟被毁你师叔和他那位朋友,滑不留手。直到你入局,被我查到线索。所以干脆一次全部引出来好了。
沈渊渟冷笑了一声,只是我还是低估了你们。
他语调里还是那种矜贵和自信,仿佛哪怕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觉得自己会输。
他道:阿钰这个孩子,还是太心软了。我应当早让他接受我的指点的。
虞长乐略被这句话激怒了,问道:沈厌,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沈渊渟似乎觉得好笑,功名?出人头地?世家之主?这些我当然想要,我也都已经有了。是啊,我还想要什么呢?
他面容骤然冷了下来,道: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很明确。这一身让人憎恨的血脉我想要天底下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虞长乐想骂疯子,想反问难道这样不就更应该消除隔阂吗?激化矛盾,只会出现更多你这样的人!
但这是他的逻辑,而不是沈厌的逻辑。
于是不必再说了,惟有生死才能裁决!
几乎是同时,两边都动了。铺天盖地的藤蔓从地底涌了上来,而它们的根系都联结着沈渊渟的身躯,这场景惊悚无比。
吼蓝龙首当其冲,以龙炎抵抗,天空风起云涌,雷暴突起。
虞长乐则是与钟忆战到了一起,他一交手便有了知觉,钟忆的动作比前一天更为利落了,显然沈渊渟已经到了最后放手一搏的时候。
你知道我的母亲吗?
轰隆的地动和交战声中,沈渊渟笑着问道。他的面孔依旧俊美,但正是这俊美,映衬着他非人的形貌更加丑陋,那笑意里满是讽刺,随着那无数的藤蔓,无孔不入地传入虞长乐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