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谢家和徐少留进了院子,谢璇在马车边略一踟蹰,还是收回了脚步。
看得出姐夫对姐姐很好,而谢珺却因少年时的种种经历,不肯敞开心扉,两人虽然处得不错,一年时间过去,却还没培养出什么感情。这时节里正是谢珺心神放松,能叫许少留趁虚而入的时候,谢璇才不打算去瞎掺和。
她身边带着芳洲和谢珺安排的一位妈妈,三个人信步漫行,拐过一处巨石,谢璇却是怔住了——两步开外,韩玠孤身一人也正负手慢行,赏着残余春光。
两人视线相接,韩玠便是一笑,“璇璇?”
“玉玠哥哥。”谢璇有些诧异,“你怎么有闲心在这里?”青衣卫的休沐轮值与普通官员迥异,韩玠能休息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从前大多往谢府跑,再或者就闷在府里看书,也极少跟同僚往来,却不料今日倒有此闲心。
韩玠说得十分坦然,“琐事太多,就来散散心,没想到你也在。”
少女的身后还跟着芳洲和老妈妈,韩玠并不敢放肆。
谢璇“哦”了一声,问道:“那边景色好么?”
“那边山坡临近白云寺的地方有成片的海棠,”他低头瞧着谢璇,神色正经,“过去瞧瞧么?”
海棠么?谢璇心动。
往年在谢府里,每当海棠初绽,她便会日夜流连。今年住在庆国公府中,那府里虽也有两株西府海棠,只是地处偏远,谢璇只在盛放的时候去过一两回,未免遗憾,这会儿一听,就有些禁不住诱惑了,“远么?”
“不算太远,只是……”
“我是跟着姐姐和姐夫来的。”谢璇明知其意,倒也没有推拒,转身朝那老妈妈吩咐道:“烦妈妈去知会姐姐一声,就说我去白云寺那边看海棠,叫她不必担心。”支使开了她,便向芳洲招手道:“咱们过去瞧瞧。”
沿着韩玠所指走了一阵,转过一个拐角,果然见满坡都是海棠树。
这会儿海棠绽放,娇丽的花枝与绿叶掺杂,远望过去如极美的织锦。
谢璇忍不住往前跑了两步,笑生双靥的同时又有些遗憾,“怎么在对面山坡呀,好远。”——站在此处,距离那片海棠山坡也就百十来米,可中间隔着一道山沟,若要到海棠林子里去,还得下了山坡再爬上去,十分费事。
韩玠就立在她身侧,“远么?我带你过去,片刻就到了。”
……谢璇就算下了决心不再逃避韩玠,也不能再任他抱着到对面去。
好在这里的景致也不错,即便不能深入海棠林子,远观也有趣味。她往周围瞧了瞧,不远处有一块平展的巨大石头,便指了指,“去那里坐会儿吧?”
韩玠自无不允,又朝芳洲道:“我有些话要问你家姑娘。”
这时候就能看出青衣卫的好处了。这原本就是个集刑讯、侦察等诸多事情于一处的机构,朝堂上的事情他们管,这些世家里的事情也未必没有暗暗插手。芳洲就算觉得韩玠对自家姑娘图谋不轨,看到那张严肃正经的脸时,终究不敢阻拦——也许韩玠找姑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芳洲只能看向谢璇,见她没什么表示,只好乖乖站在原地。
待谢璇和韩玠到了那大石头上,韩玠掌风扫过,将上头灰尘驱尽,谢璇便坐在那里,偏头看他的时候笑意盈盈,“玉玠哥哥有什么话要单独说么?”
“我最近寝食不安。”韩玠并没有掩饰,贴着谢璇就坐下了,“璇璇,那天我很高兴。”
谢璇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天,只是微微笑了笑,随即往旁边一挪,“别靠太近了,大家都看着呢!”她没有言语上的回应,神态形容却早已透露了不少信息,没有闪躲和黯然,她仿佛有些忍俊不禁,那往旁边躲开的姿势甚至像是在撒娇打趣。
韩玠只觉得血液似乎又热了两分,若不是有芳洲在远处盯着,恐怕就要揽过来亲亲她了。那一天为她的主动而惊喜,回去后便辗转发侧,欣喜而无法入眠,若不是顾忌着谢璇如今客居庆国公府,恐怕就又要夜闯香闺,再去确认那微渺的希望了。
周围的风景已然失色,他的目光落在谢璇腻白的侧脸,看到柔嫩的双唇,下颚画出极美的弧度,长长的睫毛下是灵动的眼睛,每一寸肌肤都恰到好处。
这是豆蔻少女含苞待放的美,清新又柔嫩,像是清晨露水中摇曳的花苞,却比前世拘谨懵懂的小姑娘更多几分隐藏着的曼妙风韵——韩玠当然记得前世的颠鸾倒凤,记得他曾怎样将心爱的姑娘揉在怀里,亲吻疼爱。
几乎忍不住要亲过去,他的唇凑近的时候,就见谢璇又往旁边挪了挪,侧头瞪他,“不许乱来!”多少有些羞涩,重生后她头一次表露出愿意重修旧好的意思,心态改变之后,便是另一种情态。
韩玠扑了个空,顺道以手撑住身体,回敬道:“不许躲太远。”
谢璇显然没将这威胁放在眼里,故意往旁边挪,藏在袖下的手却被韩玠按住了,而后是更加霸道的威胁,“再躲我就亲你!”
还带这样威胁人的?
谢璇有些好笑的看过去,韩玠的轮廓依旧分明,两年的打磨中更添英挺,那张在外人跟前严肃正经的脸上挂着戏弄般的笑意,深邃如墨玉的眼睛里不再有当初压抑翻滚着的痛楚,依稀被温柔替代。
只是毕竟不同于前世那个懒洋洋的贵家公子,他经历过生死,见惯了杀戮,在朝堂最高处游弋,所有的经历都深藏于心、内敛于眸,居高临下的瞧过来时,有种隐然的压迫力。
“玉玠哥哥,你和从前不同了。”谢璇细细打量他的面容。
——从前的他俊朗如初生的朝阳,从来说不出这样威胁的话。
彼此呼吸的气息在山风中交织,眼中映着各自的影子,蠢蠢欲动的想要靠近亲吻,却各自退缩。这里毕竟是大庭广众,哪怕不算太起眼,尚未成婚的人也不能太过放肆。
片刻后谢璇才挪开眼睛,转向那一片海棠,扑哧一笑。
韩玠也不穷追了,双手撑在身后,却是仰头望着湛蓝广阔的碧空,“我不逼你,璇璇,你肯接受,我就已很高兴。其实能这样坐着,就已经很好了。”比起前世人去楼空的院落,比起那些冰冷无言的遗物,比起十年里孤单沉重的思念,此时能于初夏的山野间相伴而坐,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事。
不必亲吻拥抱,哪怕只是偷偷触碰她的指尖,都能叫人欢喜。
谢璇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山野之间忽然响起了低沉的乐声,缓缓迂回,缠绵不绝。谢璇诧异的转过头去,就见惯于舞刀弄剑的韩玠手里握着一枚梨形扁圆的陶制乐器,如鹅卵大小。这乐器在京城的笙歌繁华里并不多见,谢璇却认得,是陶埙。
埙的音色中多有悲戚哀婉之意,常表沉思怀古之情,虽然为某些沉溺情怀的文人所喜爱,寻常人家追求喜庆热闹、安乐祥和,大多不是很喜欢。譬如谢老夫人就很讨厌,说这声音听得让人心里沉闷,像是有愁云压着似的,从不叫人吹起。
而今韩玠一曲吹来,仿佛孤身一人坐在雁门关外的旷野里,独自沉思怀念。
声音里没了幽咽,只是携着旷古之愁,如在永恒静谧之地垂思。尾音袅袅远去,其后便是两声山间鸟啼,冲散愁思,举重若轻。如同从感伤的梦里醒来,然后看到阳光漏入纱帘,廊下金丝雀巧啄绣球。
一时间有些分辨不清是梦是醒,该喜该悲。
韩玠没说什么,将那枚陶埙放在谢璇的掌心。
这枚埙做的很精致,染了檀香色泽,上头镂刻简单的花纹,不像京城里那些精雕细琢工匠的笔锋,倒像是从关外来的,不事芜杂。
显然是被韩玠把玩得久了,陶埙表面十分光润,上头还带着韩玠温热的体温。谢璇凑在嘴边吹了两声,断断续续的呜咽着,不成音调,完全不及韩玠的浑然天成,情怀深远。
她笑了笑,“你从前不会吹这个吧?”
“在雁门关外学的,想你的时候就吹。”韩玠握着她的手,藏在宽大的衣袖里,“雁门关外很荒凉,不像京城的温山软水,那里见不到多少绿色,全都是戈壁滩。那种荒凉里吹埙,才叫一个悲苦。”
“那岂不是你一曲吹罢,闻者落泪?”谢璇打趣。
“自己都要落泪。”韩玠笑答。
谢璇有些好奇,韩玠所说的想她的时候,是在她生前还是死后?如果是生前倒也罢了,怀念家乡吹奏陶埙,心里还有温暖的希望。如果是在她死后……谢璇甚至不敢想象,韩玠的埙曲里会有多少悲苦。
怀念亡者,追思过往,那种音调大抵能催人肝肠。
她翻手握住了韩玠的指尖,他的手与她的柔腻截然不同,常年握剑,有力而宽厚,叫人心里莫名踏实。
“往后就不必吹这个了,束之高阁吧。”她笑了笑,将陶埙递过去。
韩玠却没有接,“送给你了。”
见谢璇有些诧异,补充道:“别看花纹简陋,却是出自名匠之手,算个宝贝。璇璇,从今往后,我每月送你一样东西,直到你嫁给我。”
谢璇目瞪口呆。
她说了她要嫁给他吗?每月一件礼物,他身处青衣卫中忙成了陀螺,哪还会有这些闲心。还送礼物,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
陶埙被珍重收起,谢璇却是撇了撇嘴,“那我永远也不嫁你,你一直送吧。”
“只送这几年,过了十六岁,哼——”他在袖中反制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你不嫁我就来抢。”
“唔……”谢璇眨巴着眼睛,也哼了一声,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仿若不满,“过了十六岁就不送,骗到手就不管了?”
这般故意唱反调的情态委实可爱,韩玠实在按捺不住,飞速在她脸上亲了亲,“十六岁之后,我把自己送给你。”
……
谢璇无力招架,丢盔弃甲的投降了。
☆、第85章 085
韩玠和谢璇回到花坞旁的院落时,谢珺和许少留夫妇在院外临近花坞的地方拿围屏隔出一方天地,正自闲坐赏花。谢珺见到韩玠时有些意外,只是没动声色,叫谢璇过来坐着。
谢璇依言坐在姐姐的下首,另一侧韩玠则和许少留拱手作礼,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
傍晚的时候,韩玠告辞离去,许少留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这回为了陪娇妻出来散心,也是花了心思的,除去休沐之日,又特地告了两天假,哪儿也不去,就专程陪伴在谢珺身边。
夫妻俩成婚已有一年,许少留青年才俊,为人又十分上进,衙署里忙碌不说,下值后要么跟着名儒大家探讨学问,要么在书房里钻研,虽然对妻子心存爱护,到底抽不出太多的时间来陪伴妻子。谢珺又是个不轻易表露感情,更不敢轻易投入感情的人,况进府后就开始学着管事,慢慢接过掌家之权,自然也不闲。是以夫妻合衾共枕了一年的时间,却极少有时间轻松相对,哪怕如今有了孩子,感情也还不算太深。
许少留原先在翰林院中,如今进了鸿胪寺,诸事从头学起,更是忙碌非常。他这回能特地抽出时间过来,谢璇也颇感激,于是抛开一切杂念,悠然在花坞畔享闺房之乐,夫妻之间倒是愈发黏腻了。
这就苦了谢璇了。
她在庆国公府中人生地不熟,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谢珺,如今谢珺被姐夫成天霸占着,夫妻俩相处的时候她也不好横插进去,只好百无聊赖的带着芳洲各处去逛。
带着芳洲和妈妈绕着花坞走了一圈,又去白云寺里拜佛,继而到海棠林子里赏花,倒也自得其乐。三四天的时间里,她除了用三顿饭的时候见过谢珺之外,其他时间几乎都是在外面晃悠,以至于返程那天谢珺都无意识的感慨,“这些天你都玩疯了,倒是没怎么见到。”
“难得出来一趟,没人拘束当然要玩疯啦。”谢璇瞧着许少留就在旁边,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要不是有这个姐夫霸占着姐姐,她才舍不得丢下谢珺独自出去晃荡呢。
不过姐姐能得他如此爱护,谢璇也是欣慰,于是对待许少留的时候愈发恭敬了。
谢珺在这一趟散心之后显然也有了变化,有时候姐妹俩坐在一处各做各事,她就会不自觉的微笑,被谢璇打趣了两回,竟也红了脸。这副模样,倒真正有些少女怀春的样子了。
之后大长公主又来看望了一回,特地留谢珺姐妹俩说了将近两个时辰的话,又送了好些孕期的补品以及给婴儿做肚兜枕头的软缎等物,叫谢珺有些受宠若惊。
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五公主召谢璇入宫玩耍。
公主们久处深宫,缺少玩伴,有时候召个表姐妹或是交好的贵女入宫陪伴也是常事,除了谢璇之外,五公主之前还曾找过陶媛。
这回也是和从前一样,婉贵妃见到谢璇后问了几句外面的事情,便让俩人自在去玩耍。
如今正是仲夏绿意森森的时候,皇宫就那么大点地方,其中大部分还是各宫妃嫔的住处和一些不许人轻易踏足的宫殿,这么多年玩来玩去,除了婉贵妃寝宫里那些珍奇古玩和姑娘家常玩的游戏之外,也就是去御花园荡秋千扑蝴蝶放风筝了。
谢璇进宫前已有准备,瞧着天朗气清,便选了一只大蝴蝶风筝。
五公主兴致盎然,荡完秋千,便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去放风筝。
一大群宫女们跟着伺候,风筝很快就飞了上去,忽闪着翅膀渐渐窜高,五公主欢呼雀跃的时候,旁边的宫女忽然都齐刷刷的跪地行礼,“宁妃娘娘万安。”
谢璇原本正兴高采烈的,见状连忙也跪地问安。偷偷一瞧,眼前的女人穿一身妃色锦衣,相比起其他妃嫔的盛装丽服和金钗宝石,她只挽着平平淡淡的发髻,点缀着玉钗珍珠,唇上淡淡涂一层胭脂,是意料之外的素雅。
谢璇以前也曾见过她两次,只是那时她坐在群妃之中,谢璇又在下首不起眼的座位,没有任何交集,自然也不知其身份。如今听了那一声“宁妃”,才晓得她就是三公主的生母。
对面宁妃便朝五公主走来,笑眯眯的,“又在放风筝了?”
五公主虽跟三公主不睦,对宁妃倒是挺热情,亲亲热热的问候了一声,又道:“母妃出门前还说呢,叫我一路过去,到秋华殿里看看宁娘娘的咳疾好了没有,如今可巧碰到,瞧宁娘娘这气色,怕是大好了吧?”
“回去跟你母妃说挂心了,咳疾已然痊愈。这位是?”她的目光转向谢璇。
五公主便道:“这是我的表姐,恒国公府的六姑娘。”
“谢六姑娘。”宁妃当然知道婉贵妃的母家,将谢璇上下打量着,称赞道:“果真是婉贵妃娘家的人,小小年纪就这样漂亮,过两年必定又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的语气举止皆是平淡,透着与世无争的平和内敛,语调也没多大变化,如同念经般枯燥。
谢璇又行了个礼,宁妃便带着随从走了——也就一个太监并一个小宫女,着装也不算太起眼,与婉贵妃、与贵妃出门时前呼后拥的样子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