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有一回在府中与温彦之、秦文树小聚,饮酒之中得出现今的排水之法,温彦之趁着酒兴,竟然拍着桌子大笑道:“此法甚妙,来日我工部定然将它落实!知桐,我是真羡慕你,今后我也要同你一样!”
——同我一样?
方知桐苦笑了一声。
到底是年轻罢,那时的温彦之,还没二十岁。方知桐每每想到他这句,便是胸中酸楚——究竟该是谁羡慕谁?!温彦之是温府最宠的幺子,怕是小时候随意喝下的一口茶,都能抵上他穿一冬的棉衣;同样有哥哥,温彦之的哥哥是何许人物?再看看方晓梧呢?
——明明是我羡慕你啊!明明是我想成为你的样子啊……
他不过是逞强披着层壳子,到现在悲的是,原本的好友,原本的恩师,竟也只把自己当做那么个壳子罢了。此时此刻,所有的壳子都破裂开来,所有的面具都被扯下,他最不堪最狰狞的面目和过往,竟然都展露在温彦之面前。
而曾经,他最不愿意告知的人,就是温彦之了。
温彦之从今日一见到方知桐,且被他否定了图造,到现在知道他是桐叶生为止,已经心力有些憔悴,终究是双腿失了力道,从齐昱双臂之中滑下,蹲在了地上,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再说不出一句话。
齐昱叹了口气,几乎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李庚年道:“这,方公子,怎么办?”按说是要送回大理寺的,真乃大案子啊,没想到这桐叶生居然在乡野之中。
齐昱瞥了一眼方知桐,“方公子,你自己想怎么办?”
“刘侍郎如此当面戳穿,难道不是要将我抓捕归案?”方知桐冷冷道。
——好赖是同呆子同一心性,被抓包时候说出的话都能一模一样。难道戴罪立功之类,他们就从未考虑过?何以求生不能非要求死?
齐昱正要说话,却觉得自己袍摆被人扯了一下。低头,见温彦之正拽着他的衣袂,后脑勺一块冰白的颈子露在寒风里,垂着头道:“……你,你能不能……”
齐昱觉得自己抱着丝侥幸:“能不能什么?”
温彦之抬起头来,红着眼道:“能不能……算了?”
——算了?
——那你以为朕要做什么?要杀了方知桐吗?
齐昱才歇下去没半口的怒气再次灌入胸腔,一撩手便抽出了袍摆,冷笑道:“温彦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在温彦之再开口前,齐昱终究是沉着目光再看了方知桐一眼,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然后竟转身就往来的方向走了。
李庚年一愣,连忙松了方知桐跟上去,跑了两步还回过头,连连对着温彦之招手让他跟上,神情很焦急。
——温员外你快来呀,我们皇上生气了!
温彦之徐徐从地上站起来,一阵头晕,且退了一步稳住自己,又捡起地上的那卷图纸,递还给方知桐:“我……我走了,蓄水的法子,我自己想。”
“你好自为之罢……”
说罢他转身向来的地方走去,抬起头来,见不远处齐昱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不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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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彦之回到乡正处,沈游方已经在指点车夫安排回程,龚致远立在路边上等温彦之,见他来了竟抓着他焦虑道:“你和刘侍郎吵架了?刘侍郎说和李侍卫坐,已经上车了。”
温彦之木然看那架车当先走了,疲倦道:“无妨,我同你坐就是。”
沈游方正要上车,听了他这话,却放下脚来。虽想来此类事务,自己并不便插手,可过去自己同李庚年之间,齐昱并没少帮忙,于是便捡出重点,说了句:“温员外,方才刘侍郎临行前,给乡正家留了些银子,让他顾念着方家。”
温彦之懵然:“他什么……?”
“你与刘侍郎,想必有什么误会。”沈游方叹了声,“刘侍郎查询方家案底,不过是在考虑让方知桐反朝为官,同你争了那一句,你走了,他一看图纸,竟发现方知桐是桐叶生,当即忧心你安危,连气都顾不上生了,带了李庚年就去找你。谁知……”
谁知还是被气了回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温彦之有些无措:“他,他不想抓方知桐?”
沈游方笑了笑:“你觉得是抓一个作假画的罪人重要,还是多一个治水的能人重要?是那些王孙虚荣的真金白银重要,还是淮南万万百姓重要?画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桐叶生的案子过去那么多时候,谁又真的那么在乎了?早一步晚一步抓他,又有什么要紧?刘侍郎只是闷在心里不愿说,可他不是个恶人,亦不是个傻子,温员外,你才是。”
在温彦之的恸然中,沈游方不再言语,抬脚上了车。龚致远拉了拉温彦之的袖子,也劝道:“温兄,是你忧心太过了,刘侍郎确然是个好人呐,怎么可能对方家没有恻隐?只怕是这次,真怄气了,我们也赶紧跟上罢,明日又要赶路,你先回去好生劝劝他。”
温彦之“哎”地一声应了,心里是愧,堵得自己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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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庆阳时已至夜里,街里早已息了灯,沈游方将齐昱等人送回沈府,自己依旧要走,再上马车前又被人从后头叫了一声。
回过头,竟见是李庚年。
“何事?”沈游方转过身问。
李庚年眼见身后温彦之已经匆匆跟着齐昱进了宅子,龚致远也跟进去了,这才紧张地抿了抿嘴,清了清嗓子,拿捏好语调,认真道:“沈游方,前几日的事情,是我不对,我郑重道歉,你……别往心里去,我都是胡说的。”
沈游方看着他,不由笑了一声:“也不尽然是胡说的。”
“……啊?”李庚年愣愣抬头看他。
沈游方唇角弯了弯,经一日奔波,不免显出些疲惫来,他垂着眼想着什么,宅门的灯笼在他脸上投出一片微黄的光,“说到实处,我哥或许真是被我害死的……只是,不是为了争家产罢了……你也别想那么多,江南一带用此事戳我脊梁骨的多了去,我犯不着要同你置气。”
——那你那天像是要砍了我似的!
李庚年恨恨盯着他:“不置气你搬出去做什么?现在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沈游方浅笑着,看了他一眼,眸中像是什么闪了一下,蓦然道:“我不是因为生气才搬出去的,李庚年。”
李庚年顿顿:“那是因为什么?”
沈游方看着他:“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懂?”
李庚年莫名其妙:“我装什么傻了?”
沈游方苦笑道:“李庚年,我喜欢你啊。”
李庚年一愣,“怎,怎么突然……”
“是因为你不想见到我,我才搬出去的。”沈游方静静地说出这句话,叹了口气,“罢了,多说已无用处,明日还要早起,你先回去歇着吧。”说罢,他转身上了车,也不再耽搁,车夫便驾车往街尾去了,转瞬间便消失在巷陌里。
李庚年在宅子门口立着看了会儿,最终心烦地挠了挠脑袋,唉声叹气地走进了府中。
作者有话要说: 智商情商决定攻受系列故事上线。
胭脂: 哦哟黄桑生气了我竟然不懂!
黄桑: 呵呵。 (楼上好可爱我想艹哭他.jpg)
年年: 哦哟沈游方在说什么本狗竟然不懂!
沈壕: 呵呵。(楼上好可爱好想用金山银山埋了他.jpg)
龚致远: 呵呵。(黑人问号.jpg)
你们这些基佬在玩什么,我竟然不懂!冷冷的狗粮在我脸上胡乱地拍!还要帮你们擦屁股!本主事的心也累累的!黄桑你要不要考虑给我升职加薪?沈壕你要不要考虑给我封个大红包!
黄桑沈壕: 看你表现。(表现不好就灭了你.jpg)
☆、第67章 【到底进不进来】
齐昱一路往后院客房走,虽知温彦之跟在后头,可他根本没回头,径直推门进了屋将温彦之关在外头。
温彦之在外面顿了顿,面对着屏门打了好几张腹稿,却又觉不甚妥当,便在心中两把扯来扔了,手抬起来想推门,又怕自己不会说话,齐昱听了更生气,这一来二去,手抬起又放下,半柱香都过去了,他还在门口走来走去。
“……”
齐昱面无表情坐在屋内,看着门纱上的影子晃来晃去。
——到底进不进来?不进来朕要睡了!
外面影子还是在晃,正当齐昱感觉自己耐心要耗尽时,木门忽然打开道缝,温彦之上半身探进来,身上是那件皂青色的袄子,裘袍仿若是给了方知桐就再没换上另一件,一路回来都是这样,此时他扶着门框的手冻得泛起微红,鼻尖也有些红,薄唇微微张开要说话,在冬夜里却先呵出口白气。
……像是很冷的样子。
齐昱觉得自己没出息,现在竟想先把身上的裘袍脱下来给他罩上。
他叹了口气,只想着罢了,真生气,每每见到这呆子可怜,又不忍心。或然这就是命。他手刚要抬起来解带子,却听温彦之看他动作,问了句废话:“你……要睡?那,那我先告退?”
齐昱没好气地垂了手:“那你来作甚。”
——还不如直接回去睡!
——就这榆木脑袋,不消冻都是硬邦邦的,还披什么衣裳!
温彦之见他确凿是生气,露在门缝的半边身子一僵,有点无措:“我来道歉……今日,是我误会你了……”
齐昱瞥着屋内的炭炉子,不看他。
温彦之愣头愣脑地望了他片刻,小心翼翼抬了条腿跨进来:“齐昱,对不住——”
“谁让你进来了?”齐昱抬眼冷冷道。
温彦之连忙把腿收退出门槛:“不进,不进。”此时他又想起了从前宗家被关在姑母门外的姑父,心里有些复杂。
齐昱瞧着他那委屈的模样,心底里是好笑,却还是沉了张脸道:“你可知错哪儿了?”
温彦之:“……”
怎么连说的话,都同我姑母一模一样?
他纠结地回忆了一下当初姑父是怎么回这句话的,便学着那模样扶着门,讷讷道:“哪里都错了,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错,你就别生气了。”
齐昱却是好整以暇靠在桌边,目似明镜地看着他:“这话你哪儿学来的?瞧着像是哄过不少人,竟也敢来敷衍朕?”
温彦之摸摸鼻尖,“……哎,是我姑父讨姨娘的时候,哄姑母说的。”果真被听出来了。
齐昱挑起眉头,笑了一声:“那朕下一句是不是得说,你要怎么补偿朕?”
温彦之踟蹰了一下,接着的话着实不知如何改了,只道:“我也总不能给你打套头面,做身衣裳罢。”
屋内的低笑声透着窗纱的光,昏黄在后院廊中的地上,齐昱终于叹了声,“温彦之,你进来。”
温彦之合上门进了屋子,站在门边上,很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正此时,下人打了沐浴的热水奉来,见温彦之在此处,说温彦之那屋的热水也备好了,温彦之说知道了,下人便妥当告退。
齐昱看着木桶中的水,忽然沉声问温彦之:“你是不是总觉得,皇帝都是害人的玩意儿?”
温彦之一愣:“绝无此事,你怎会如此想?”
齐昱抬手解下了袍子放在一边,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似的,松口气:“今日我问了你个问题,你还没答。你把我当甚么了?是皇上,还是……齐昱?”
他这句话,终究不再称“朕”,平平白白的口气,来得甚突然,温彦之是万没料到。他偷眼瞄齐昱神色,状似是在深思何事,眉目之间好像有丝落寞。
——我将他当什么?
温彦之想,……是当皇上罢?
或然早在宫中对齐昱渐渐生情的时候,多是先出于崇拜,敬畏,追随,那时候大水初发,各部惶然,齐昱抬手治水,垂腕平叛,内治河山,外抵进犯,进退有度中,杀伐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