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昱是个好皇帝,勤政爱民,勉力治国,心思缜密,温彦之离得太近,看得太真切,亦不知哪一日起,心情竟开始多了一丝旁的情愫。仿若是想更近一步,更亲一点,更知一分。是在延福宫求恩典时?是一起用膳时?或是,在旬休时候同他一架马车时么?现在竟也无法得知。
既然生情,那便是将他当做了齐昱?——温存缱绻,婉转情话,说在耳边,他心里何其欢喜。
“……我,说不清。”温彦之脸颊有些红,眸子躲闪地避下,“可……可我知道,若你不是皇上,我也是喜欢你的。”
“你再说一遍最后那句。”齐昱支头靠在桌上看他,“你还从没跟我说过。”
温彦之为难地转过去面着墙壁,闷闷道:“……你不也没跟我说过。”
下一刻忽而有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环住他,温热的气息喷拂在他后颈上,像是鸿鸟薄羽挠得作痒,未回头时,齐昱已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将他人整个紧紧圈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要怎么说?这样你都不嫌够?……温彦之,我心都掏给你了,是不是要拿个珐琅盘子装了你才看一眼?或是要我每日在脸上写着,叫天下人都来看见?我喜欢你,我还要怎么喜欢你!若是我能够,早做了花轿把你抬进府,供在榻上日日好吃好睡,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如此这般,我又怎舍得做叫你伤心之事?”
尾音化作一口气,终究是落下,温彦之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在他肩头,哽咽道:“我知道,齐昱,我知道……都是我错!我以后再不这样了,你信我。”
“信你这呆子?”齐昱哼笑了一声,抬手在温彦之脑袋上敲了一记:“不如信老猪能上树,猴子能下蛋。你这石头模样,再修个百年也不见得能开窍……”
“我是笨,是蠢!”温彦之忽地仰起脸来看他,双眼蒙着层薄红,眸色是清澈,神情是坚定:“今后你待我好,便同我讲,是待我好。今后你嫌我笨,便同我讲,你嫌我笨。我是笨,可人话总还听得清,你再别生气,我最怕你生气,我怕你不理我,我怕——”
“好了,好了。”齐昱冰封的心里被方才一言两语搅做雪渣,现在听了这话,何尝还凝的住,早已是化成了涓水,他紧紧抱住温彦之,轻拍他后背,笑得无奈:“哎,为何每次生气的人是我,到最后,却都是我在哄你?”
温彦之破了愁气笑出来,被他揽在肩头,抬手勾住他脖颈:“因你待我好,这次,这次我懂了。”
两人合抱的身影投在门扉的窗纱上,从外面看,竟有丝岁月静好的味道。
寒夜月下,李庚年坐在对面的房顶上,看着齐昱客房的门,摇头啧啧了两声,悲凉地抬头去望月亮,只觉自己就是那来自北方的狼,现在只差孤独地嚎上两声。
不知怎么的,独身这许多年,这一刻起……竟有些羡慕鸳鸯成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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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起了,众人用过早膳,便开始收拾前往萦州的一干用度。
齐昱坐在前厅看李庚年和暗卫搬东西,一想起将至萦州,只觉后脑都在跳着疼。
不知这一月来的折子已在那堆了多少,怕是三五日连夜,都不定能看完。且还有治水之事,九龙锦,康王之事,贤王之事……亦有河道总督谭庆年那老顽固,光是回想起谭庆年每季上表的折子,他就已经想再睡一会儿。
但,谁叫他是个皇帝。
温彦之听旁边的人叹了一声,不由回头问:“怎么?不舒服?”
——是浑身都不舒服。
齐昱没说话,无言地摆了摆手,心中只求此去路上三日,能别再生事,不然铁打的精神也能溃了,人得折腾死。
这一想尚未作完,却听沈府大门又被人砰砰拍响了,敲得他脑袋更疼,不由皱起眉:“这还早,不该是沈游方罢。”
李庚年正在前院,顺手就拉开了门,却见还真是沈游方。他瞬间想起昨夜沈游方说的话,顿时有些尴尬:“呃……啊……早,沈,沈游方。”
沈游方却是一脸焦急,来不及顾忌他,抬手推开门,径直将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拉入院中:“刘侍郎!方家出事了!”
齐昱:“……”
——朕才说什么来着?
他揉着眉骨直起身:“出了何事?”想来不过是家长里短,那方晓梧又去赌钱了罢。
温彦之已经起身走到那院中,急急问道:“方家怎么了?这妇人是……?”
“民妇是方晓梧的发妻!求求各位官爷,救救我家小叔子,救救我家小叔子!”那妇人见温彦之着急走来,便一膝盖跪在他面前哭道:“大人!他哥哥不是个东西啊!你快去救救知桐啊……”
“你别急,你快起来,”温彦之连忙将妇人扶起,这才见她一张蜡黄的脸上挂满泪水,右脸还红肿着,爬满茧子的手不停揩着脸,又在身上的布裙上擦干,布裙上钉着三块补丁,上面灰扑扑的,“方知桐怎么了,他哥哥做了什么?昨日刘侍郎不是给乡正留了银钱?是不够还债么?”
妇人惶惶道:“昨日一早,方晓梧那狗东西,不知从何处带了一伙人来,说要找知桐作假画。那些人长得凶神恶煞,还带了刀,手边还捆着个女娃娃,知桐说,说他若不作那假画,那些人就要杀了那女娃娃!”
温彦之身子一僵,一把抓住妇人的双臂:“什么女娃娃?那女娃娃叫什么?”
妇人哭道:“知桐说必须要救他!叫她云珠!”
温彦之惊得骇然,“云珠?!”
此时就是齐昱也走了过来,肃容问那妇人:“方知桐现在何处?云珠又在何处?”
妇人哭哭啼啼:“昨夜里知桐就要走,方晓梧不放心怕他跑掉,就自己去村口雇了牛车同他一起走,走之前我问他们去哪儿,他们怎么也不讲,我要拦下,方晓梧……他,他还打了我!我借了乡正家的驴子连夜赶来,求你们快去救救知桐吧!”
齐昱真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如今还收拾去什么萦州?没上路就出了这等事。
他抬手先把怔得手足无措的温彦之拉开,又命一暗卫快马先去方晓梧雇牛车的地方,问问牛车是往何处发的,又问沈游方:“沈公子在庆阳人手够么,可能从祝乡往周边官道追踪?”
沈游方略一寻思,转身往外走:“不够也得凑。”
“李庚年,”齐昱唤道,“你跟着沈游方去瞧瞧,务必尽快拿出个办法。这次既然是找到了云珠,断然没有再放过那些人的道理。”
李庚年得令,硬着头皮跟在沈游方后面走了。
齐昱这时目光才落到温彦之身上,顿了顿,道:“你同龚致远去画些方知桐的像,过会儿便交给沈游方的人手罢。”
温彦之手心捏着的袖口已经被汗水浸湿,此时只能点头:“好,好,我这就去画。”
☆、第68章 【何时给我也画一副】
暗卫得令出府时,齐昱思忖下,觉那伙人绑了云珠行事诡秘,定是人手丰足精锐,就算沈游方能找百八十人,亦不见得是敌手。于是他嘱咐了温彦之两句莫慌的话,便带人往庆阳府衙亮了钦差金牌,抽调府兵三百人待命在城外,只等暗卫和沈游方的人手带些消息回来。
回了沈府,温彦之和龚致远已然将人像画好了,齐昱接来看,直觉温彦之画出的,与龚致远画出的方知桐,瞧着虽是差不离,可神.韵上却是温彦之的更得一些,想来识人熟魄,落在画上也有分别。
龚致远一边多画几幅一边羡慕道:“温兄落笔甚清明,这像填上色就能活了似的。”
齐昱听了,扭头看温彦之,笑了笑:“你画人像倒真挺好,我还头一回见着,何时给我也画一副?”
“你又何须急这一时?来日好好画也成。”温彦之此时愁得满心都是苦水,只叹了口气:“如今我又能做什么,不过只能画两张像罢了。只求知桐与云珠都安好,否则我下到九泉何以面对——”
“就不会说些吉利的!”齐昱抬手一个栗子就暴在他头上,“我定然将那小姑娘给你带回来,九泉之事绝不许提。”
温彦之捂着脑袋紧张道:“那知桐呢?”
齐昱抿了抿嘴,“顺便也带带罢,好歹能去萦州治水,煞煞谭庆年的风头。”
温彦之终于松口气,放下手来很是崇敬地看向齐昱。
龚致远:“……咳。”
——目不斜视,专心画画,还是画画,心如菩提,无有尘埃,只是有点塞。
——二位大人,能不能,不要如此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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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阳城北长街上,李庚年跟在沈游方后头走,沈游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气氛诚然有些尴尬,他想了想还是出声:“我们这是去哪儿?”
沈游方脚步微顿了顿,又接着走:“去武馆和镖局筹措些人手。”
“你还开武馆镖局?”李庚年笑了一声。
这笑声内容挺多,沈游方回头瞥了他一眼,弯起唇角:“怎么,我瞧着不像?”
——像,像,太像了。
李庚年瘪嘴啧啧两声,心觉这真是土财主的固有配置:开个武馆养群武士,大摇大摆欺行霸市,要出门时就叫出个镖局来,带上金银财宝上路,娇妻美妾跟着,要是遇见劫匪——
“你不说话,在想什么?”沈游方突然顿住,挑眉回过头来,眼神像是看穿了一切。
李庚年差点撞在他背上,连忙打住脚程挠挠头,认真冷酷道:“没想甚么。到了吗?”
——土财主什么的,本侍卫,怎么可能告诉你。
沈游方的神色倒似不太信,不过镖局也确凿到了,对面就是武馆。二人将人手召集一处清点了,可用的一共八十六人,沈游方便按同齐昱讲好的,将人手全数派往祝乡周边查探情况,心知这是杯水车薪,不由叹了口气,又把周遭地图铺出来看,思索可能的路线。
李庚年靠在武馆的手脚架上,抬了抬下巴:“沈游方,你倒挺担心方家啊。”
沈游方正低眉看着地图,只自然接了句:“嗯,境状也挺可怜。”
李庚年愣了一下,耸了耸肩,盯着地图没说话。
——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吧?
——沈游方心性好似针尖子,竟还会可怜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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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方分布下,众人所能做的暂时只有等待,在消息传回之前,亦不能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此去祝乡来回快马,也须三个时辰多,就算暗卫有所收获,等消息到时也是下午了。
沈府备了午膳,温彦之定身坐在前厅,根本吃不下。
齐昱劝道:“温彦之,那伙人掳走云珠就是为了让方知桐就范,作一幅画不是一日就能达成,尚需好些时候,何况是仿古?不至于一时半会儿就能撕票,你还是吃些东西,免得晕过去。”
“撕票”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温彦之直接站起身来紧张道:“为了一副假画,竟要杀人?”
龚致远拉他坐去饭桌边,“温兄,你有所不知,黑市上仿画的,若能仿到桐叶生这境界,所得何止千金呐,人命都是不值钱啦。”
齐昱面上安慰温彦之,说方知桐和云珠都不会有性命之忧,末了却是垂了眼喝茶,心知就算酬劳是千金,为了仿画倒不至于费如此大的周章。
那妇人口中的刀疤脸,既然能找到方晓梧,那么以方知桐这对兄嫂做威胁不就行了?不过就是仿画罢了,方知桐仿了那么多,再是仿不得的画,又岂在乎多一张,刀架在了兄嫂脖子上,还怕他不从?为何偏偏要用云珠来胁迫?
这世上没有巧合,亦没有白打的算盘。那伙人不仅知道云珠的身世,知道秦文树是冤死,且要方知桐仿的东西,恐怕绝不是寻常古画之物,否则不会连兄嫂作胁方知桐都有可能拒绝。
齐昱看了眼温彦之神色凝重拿着筷子的模样,愁眉苦脸,是真心疼,心觉自己猜测之事,此时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若是字画之物,需要桐叶生这等高人仿制,且找到桐叶生的人,竟也知晓秦家旧案,甚至掳走了云珠,连皇城司的人手都找不到。
——这字画之物,能是何物?这仿画之人,当是何想?
想想秦家为何惨死?想想周林为何落马?想想康王为何虽死尤生?想想贤王追查之物?
答案只能有一个。
遗诏。
有人想要借方知桐之手,矫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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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卫消息传来之时,日头已快偏西。消息称那村口牛车是每日定下发往千山县的,只有那一趟,漏夜里出行,早晨就到,方便赶集的农人去县里叫卖。
众人等候多时,早已收拾好行装,此事从急,沈游方已经在府外备好快马。
齐昱翻身上马动作熟练利落,伸手正想拉温彦之,却见温彦之正站在一匹白马边上,探手试了试缰绳便右足蹬踏上马,竟也很流畅。
“你会骑马啊?”齐昱面无表情收回手来。
李庚年骑在后面的马上: “……”皇上,您失望之情不要太明显。
温彦之坐在马上正色道: “君子六艺有御,本也没想学,都是被姑父逼的。平日也不甚用得,也就现下正好有些用处,不至给你们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