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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由暗卫挡风遮雨,这避那也避,惯常一刻钟的路走了快一倍的时候,温彦之总算挪到了河道府。一进门就遇着一道松绿色的影子气呼呼往外奔,温彦之起手拦了下:“谭公子!”
谭一秋好像是跟里面谁吵了一架,看着温彦之晃了晃神,反应过来才打礼道:“草民见过温员外。”
温彦之将他一把扶了:“谭公子于温某有救命之恩,虚礼也都免了罢。如此大恩,我还不知怎么谢谭公子好。”
“温员外多虑了,冬泳于草民实乃小事。”谭一秋连连摆手,“实则草民心仪水工学问良久,这次从乡下族中过来,本就是听说温员外南巡到了,想来观摩治水的。”
水工之学历朝都是小众谈资,纵是典册古籍都是用之有限,温彦之听了这话有些诧异,谦逊道:“令尊治河十载,造诣远在我上,谭公子何以舍近求远。”
谭一秋听了这话,想起方才在府中和老爹吵的那一场,实在不快,只撇嘴道:“我爹老顽固,守着古法不撒手,跟他学不出个好歹,不过都是经验之说罢了。温员外却不同,新法之中束河冲沙、改城排水之法都是新颖,我瞧来是独门独道,很有见解,可我爹瞧了只说——”
温彦之眉一跳,微微前倾:“说什么?”
谭一秋这才咋舌,发觉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此时自知不该坑爹,连忙将老爹原话的“妖法”二字咽回了腹中,斟酌词句道:“我爹说,嗯……尚需同温员外,好生研讨。”
这句掩饰来自谭一秋这尚未入朝为官之人,遮盖得太过生硬,全然没有圆滑,就连呆愣如温彦之者,都了然地微微抬起了眼梢,心知谭庆年说治水之法的,必没有什么好话。
不过齐昱早已同他讲过了谭庆年与张尚书的关系,故新法不得谭庆年赞同,在温彦之看来也是意料之中。他并不说破,只朝谭一秋拱了拱手:“谭公子若有心探讨水工,今后可多来寻我。你我应当年岁相当,如蒙不弃,我唤你一声谭兄。”
谭一秋猛地想起了昨日江边,温彦之和皇上那深情相拥、十指紧扣,故对他此言万分不敢苟同:“不不不,温员外,草民不敢,草民尚人卑位低,不敢同温员外称兄道弟,温员外若不弃,叫草民一秋便是。”
温彦之笑了笑,“好,一秋。”
这一笑像落叶飘花,神情中的那丝熟悉快得叫谭一秋抓不住,他愣了愣神,最终是叹气,低头讷讷告了辞,出府去了。
温彦之奇怪地收回目光,便也回身继续往河道府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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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恩科事宜压在年关,齐昱看新近送来的礼部拟题和翰林答纸,边上还立了一道吏部列出的空职,整整一日下来眼睛都有点发酸,终于熬到馆役来叫晚膳。
他解脱一般丢开手里的“之乎者也”,站起身来走出书房,馆役又报沈游方来了。
沈游方在萦州有房产,自住在外并早出晚归与吴氏谈生意,已是好几日不见,这几日齐昱事杂,温彦之病下,连龚致远都忙得脚不沾地,故众人自到了萦州城还未同桌吃过饭。今日行馆里晚膳摆在客舍花厅,齐昱心想沈游方来得正好,恰好一道吃饭说说那吴氏的事情。
他走到院子里,见沈游方正把李庚年堵在回廊上,不知在说什么。云珠立在李庚年后头,一手像模像样抱着把桃木剑,另手正拿着剑鞘戳沈游方大腿。
沈游方随手解了个玉穗子打发她:“丫头乖,自己去玩一会儿。”
云珠很上道,抬脚就要走。
李庚年一把将她提回来,抽走玉穗子放进自己袖子里,冷酷道:“云珠,我们习武之人,是金银不动其本的。这玩意儿,师父先帮你收着。”
沈游方顿时忍笑到快要内伤。
“……?”云珠到手的玉穗子飞了,差点就要尖叫出来,抬眼看见齐昱正站在小院门口,不禁哇地一声就哭了:“皇帝叔叔!师父他欺负我!”
下一刻,原本只无辜观战的齐昱竟见一个花鼓隆咚的小团子凌空飞来,扑抱住自己大腿一蹭,还拾起袍子前襟擦了把脸,瞬间被擦的那处就湿了一片。
云珠放下那截衣裳,齐昱细看其位置,湿处正好在两腿上靠中间,活像是——
“你立这里做什么?”身侧突然传来温彦之的声音。
云珠一见温彦之来了,连忙转换对象扑抱过去:“温小叔!珠儿不要学剑了!师父他好坏啊抢珠儿东西!”
可温彦之此时却是目光很复杂地看着齐昱下体的那团濡湿,说不出话来:“……?”
齐昱正要解释,却听一声“给皇上请安”,正是龚致远也来了。
龚致远跪了一半正瞧见齐昱的前襟,呆住,又僵硬扭头看看旁边的温彦之,目光里登时就有些异样。
齐昱只觉刚解脱的那些“之乎者也”、头昏脑涨又全数浇回了他头上,此时是胸膛中翻着一口血,只咬着牙朝着李庚年怒斥道:“你给朕滚过来!”
☆、第80章 【传道授业解惑】
最终李庚年顶着头上的包,颤手掏出玉穗子给了云珠,狠狠吸了两下鼻子。
齐昱糟心地脱掉外袍扔给一旁的馆役,叫暗卫去屋里另取干净的来,“跟小姑娘抢东西,你也不害臊。”
众人在花厅落了座,李庚年徐徐挪入坐在龚致远身边,只觉心头嗒嗒滴着血。往年皇城司其他同僚收徒弟,都是金银玉器摆一屋子,唯独他,收了个女娃娃不孝敬他,等到年尾还得倒贴钱。
说不定还得贴双份。
他冷眼扫去,那女娃娃正特别得意地一手转悠着到手的玉穗子,一手朝落座上位的齐昱伸:“皇帝叔叔抱!”
齐昱:“……”在干净衣裳拿来前,朕并不是很想抱你。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绝,云珠后头的温彦之已经一把将云珠抱起来放在齐昱腿上,还面无表情叮嘱齐昱一声:“抱稳了。”
“……”
齐昱默默抱稳。
于是云珠坐在他膝上提着他腰间的双龙玉佩玩。
——身为皇帝,朕已经连不抱史官干侄女的自由,都没有了。
齐昱叹了口气,把玉佩从云珠手里抽出来,恰一干馆役进来奉菜,他转眼瞧见坐在旁边的温彦之神色沉邃,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半空的桌子,不禁问了声:“你下午同谭庆年谈得可好?”
这不问还好,一问温彦之连眉头都皱起来:“不好。”他抬起手来端了热茶,状似心平气和道:“谭总督说,治水新法别具一格,十分漂亮。”
按说这夸人也夸得好,可坐在他旁边的龚致远听了,当即就有些气道:“这谭总督也太不近人情了。”
齐昱也是摇了摇头,心说谭庆年不愧老姜,这官话果然讲究。
他在朝堂军中听过的官话垒起来能有城墙高,此时何尝不明白谭庆年这话的意思。谭庆年为官二十来年,地方上就待了一半时候,逢迎之语是张口就来,要损人也是不带脏字,口是心非之举玩得圆乎,此话瞧着是夸,可换言之就是说温彦之提出的治水之法不切实际,徒有其表。
照此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按温彦之的性子,该是立时扭头走了作数。
齐昱把膝上的云珠往上收了收,怪道:“那你怎还去了一下午?”
温彦之喝了一口茶将盏子放下,垂眸淡定道:“我铺了图纸,同他传道,授业,解惑。”
“你给那老顽固讲课?!”齐昱差点把膝上的云珠给漏下去。
登基两年来,年年淮南河道上表里,谭庆年都是老生常谈,开年述职皆是一模一样的言语,可无奈,此任别无更好的换人之选,谭庆年在萦州,又天高皇帝远,齐昱轻易拿捏不着,没得白受了好几回闲气,可今天却叫温彦之这呆子替他拾掇了那谭庆年一把,他简直想要拍着桌子大笑。
——朕的温彦之,果真不是常人。
此时就算是叫他花银子买票券,他也想倒回下午去看看,当时谭庆年脸上究竟是个什么颜色,“你讲了一下午?谭庆年是何反应?”
那边李庚年听着也高兴,还愉快接了句:“发火总不至于,谭总督这起定力还是有的。”
说罢叫沈游方开始笑:“那你是没见过他从我府上甩门而去的时候。”
“你们都打住行么,”龚致远恼火地打断他两人,急不可耐看着温彦之:“温兄你讲你讲,谭总督当时究竟怎么样?”
温彦之叹了口气:“他意在新法过于难懂,我就铺了图纸问他何处不懂,我讲给他听。他又说不上来,只一味外推,不受新理,但认沉珂,我只好从《墨经》、《水经》开始讲起……”
齐昱脑子里一想起温彦之面无表情地杵在谭庆年面前说教的情状,忍不住实实在在笑了好一会儿,“太好了,谭庆年能被你逼疯了。”
为何他如此高兴?
因为他此时竟生出一种“总算有人能和朕一样领略温彦之的刻板教条且有苦不能言”的迷之快慰。
解气。太解气。
温彦之倒没那么开心。
毕竟原本是糟心的事情,可他总算是察觉了众人对谭庆年的促狭和幸灾乐祸,尤其是齐昱。看着齐昱笑得开怀,顺带想起谭庆年一下午哑巴吃黄连的神情,他自己唇角也抽了抽,心里想叫众人宽慰宽慰,可依照现在的心情,却也学不来谭庆年那倒霉催的模样,只好就开了个玩笑。
“估摸谭总督看我,正如毛道士看妖怪,直想拿把盐,将我洒出去了事。”
齐昱现在只想把温彦之抱回屋去亲一亲,而沈游方笑得直摇头,李庚年和龚致远更是笑到已经拍着桌子直不起腰来,只有云珠听不懂,双手向温彦之张开道:“我小叔那么俊俏,怎么能是妖怪呢?妖怪都长得好可怕。”
齐昱闻言,提着眉梢笑道:“丫头,你小叔这模样生成妖怪,那才是真可怕。”
另三个懂太多的大男人坐在一旁,“吁吁”地发起哄来,闹得温彦之面红耳赤,只将云珠抱过来坐在自己身边,轻咳两声掩饰。
此时菜上齐了,暗卫拿来干净袍子给齐昱换上,众人边笑闹边开始动筷。
齐昱吃了两口,此时又想起吴鸿轩的事来,只觉自己是生来操心命,不由向沈游方道:“沈公子近日见不着影,忙什么呢?”
沈游方正看着李庚年夹花生,老夹不起来,被齐昱的话拉回神,只道:“皇上这不明知故问?”转念又奇怪,“不过皇上为何知晓得如此快?”
他旁边李庚年夹住的花生突然就崩落了,而李庚年镇定地继续去夹下一颗。
齐昱好笑地掠过这个问题,“沈公子今日来,定是与吴氏有所谈成?”
沈游方终于看不过李庚年笨拙的筷子技法,一边稳稳抬手夹了好几个花生放在李庚年碗里,一边略略思索了两息,坦然道:“实则没有,吴氏想在新航后的南北漕运里分一杯羹,实话告诉皇上,我是不愿意。今日过来,是想看皇上的意思。”
“温兄都还没开始治水呢,你们想得也太远。”龚致远扒了口饭愤愤不平,“钱都还没出,现已想着要榨干温兄的河道了。”
“是皇上的河道。”李庚年边吃花生边纠正他,可纠正完了却发觉纠正与否……好似意义不大。
齐昱笑着接过话头来:“吴氏又是什么意思?朕凭什么要让他分这杯羹?”
沈游方素素淡淡地笑道:“吴氏手里捏着南部最好的匠人,往来做的都是河道府的生意。这次发水补堤,算赚了个盆满钵满,户部从西南大旱匀出来的钱,大多都进了他腰包,皇上应当有所耳闻。吴氏的意思是,若全权由我出钱雇他的人,自然比他自己包下来价高,不合算,他为我考虑良久,‘求’我让他帮我这个忙,也求皇上让他帮这个忙,只望温员外治水中,在萦州口子替他多劈出一道码头就是。”
一段绝顶气人的话,叫他说得云淡风轻,明面上只说吴鸿轩那奸商发国难财,可却将河道府、户部、皇上、温员外这几个词的位置拿捏得极其巧妙,几乎瞬间激怒了在座的所有人。
——皇上,有钱有闲又乐于做善事的大善人吴鸿轩,已经挣到了户部熬更守夜省出来的银子,现在正抠着心窝子要帮你出人力治水,钱他一分不会出,全都克扣劳工便是,但好在他也不求别的,就是让你家温员外在公河中给他修个私用的码头罢了。
多么地简单。
齐昱听罢,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
然后齐昱高声莫测地笑了第二声。
李庚年紧张扒饭看着齐昱:哦哟哟皇上生气了!
龚致远一边舀汤一边两眼放光:干干干皇上干吴氏!
只有温彦之愣愣地从盘子里夹了一簇冬笋放齐昱碗里:“先吃饭。”
齐昱看着碗里的冬笋,终于,笑了第三声。
……这次是苦笑。
他拿起筷子,目光沉沉看着左手碗里,蓦然地将碗里的米饭和冬笋搅动了一会儿,突然问了龚致远一个问题:“常平仓的账,算得怎么样了?”
龚致远转回心思恭敬答道:“回禀皇上,错处、漏处百十有余,几乎乱成一锅粥,如今尚未统录完全,却可认定必有贪墨在内。”
齐昱点点头,徐徐再问了一句:“你说这如此多粮,贪去放着也不是个办法,贪官拿它们如何是好?”
“自然是抵成现银啊。”龚致远没多想,说罢还喝了口汤。
李庚年将吃完的空碗放在桌上,“大概收购之人还能再提价卖给灾民呢。”
齐昱从碗里夹出一丝冬笋,放进口中嚼,只觉嚼出都是涩味,喝了口茶,好容易才咽下去,“如此多粮,如此大胆,又能抵上如此多现银之人,放眼淮南……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