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笑闹阵子,龚致远嘱咐他好自安心,这才出了门走了。
正赶上宫里来的信撵着龚致远后脚跟送进温彦之手心儿里,温彦之打开一看,是齐昱说见云思君,想必是政事方毕立在御书房外的游廊上瞧天色,才发了奇想。
温彦之便也抬头望云,自然心中暖意融融。然这暖意还没划过片刻,老天竟忽然就下起雨来。一天的云色灰黑泛着蓝,阵阵的春雷沉闷,轰隆隆打过,他坐在院中立时就被那思君云化作的大雨淋了个透满全身,不禁沉声大笑齐昱果真是个天子,这思人也思得过于霸道。
可心知雨凉,他一时片刻也不愿避,安心坐在石桌边上淋了一场。
好歹思云落了雨,浇在身上也是种实在。
齐昱常说他呆,他心想,或然他确实是个呆的。
一雨的凉沁透春风,到了晚上就变作风寒,孟浪的温三公子头晕眼花额头发烫,将一府上下吓慌了神。老爹本在鸿胪寺忙活高丽来访的铺陈,一经闻讯还不待去吏部告假,径直就提袍奔回了府中,揪着袖口叫人报去宫里,气急败坏让皇上支太医来。
温彦之一边吸鼻子一边在床上好笑,“父亲,您现下倒挺不拿他当皇上的……”
温久龄唉声叹气捧着他手,“为父的心肝儿拴他身上去了,再是皇上也不能是外人,这时候还管什么!”
温彦之晃眼看着老爹,迷迷糊糊问:“……爹,你说他会来看我么?”
温久龄叹口气,“皇上如今在御书房签发授印,许是没工夫——”他说着说着忽然想通关节,登时眉头一厉,心都在滴血:“你个傻孩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可做这等事情!”
温彦之额间一热抵过一热,耳朵也轰鸣,只听见自己徐徐在说:“……父亲,我没有……”
“是雨太大罢了……”
大雨落进了梦里,他在风中看江水浮灯,一箭破风带到中空,星夜下烟花万点,旋旋而落,迷沉重他再睁开眼,绢灯盈光中,床边坐着一团明黄的影子。
他笑出来:“齐昱。”
龙袍玉冠乌发英眉,是齐昱。
“醒了?”齐昱拧着眉头坐在他床侧,小心翼翼探他额头,忧心地叹:“你这呆子,在家里都能遭了雨,我也是服气了。”
外间飘来隐隐药香,院儿里有老爹和大哥的声音,温彦之忽觉满足,好脾气地笑,糊里糊涂道:“……怪你的云。”
“……什么云?”齐昱一愣,作想间忽然眉头一寸寸舒开,是好笑又好气,俯身捧着温彦之双颊就垂头亲了他一下,珍惜地看着他,“你说你是不是傻?”
“是。”温彦之应得立时,“齐昱,我想你。”
“我何尝不是。”齐昱与他抵着额头,轻轻吻过他鼻尖,深黑的眸子望进他眼里,眼见他眼里又含了水色,便低声着意逗他笑:“小呆子,你爹在外头守着,防我似防狼,我还第一回知道你家里有大关刀呢,来的时候见你大哥正扛着。”
温彦之知道他是说笑,也由着他道,“我二哥也学过兵器,他使剑的。”
“敢情是排着队儿要将朕削成泥巴。”齐昱捏着他脸,“你又学的什么?”
“我拿了笔头。”温彦之昏沉避开他手指头,特意摇头晃脑逗他道:“文不换武,乃为士子之荣乎,岂以武更文矣……”
“书呆子。”齐昱好笑。
温彦之慢慢正色来看他:“实则武我也习过……小时候姑父训我扎马步,他搬凳子坐在亭里远远守着我,反正看不见,我叫侍童替我扎,自己躲到屋里看书。姑父前年上京见我,还很自豪说,如今我身骨比小时候好些,还是扎马步有用,叫我往后也继续扎……”
齐昱听得沉沉地笑,抬手刮过他鼻梁:“果真你从小就是狡猾惯的,倒不止偏心我一个人。”
温彦之闷闷笑出来,看着他道:“于你,还是更狡猾些。”
——小呆子情话说得长进了。
齐昱心里恍若被春夜和风拂过,千树万树开出姹紫嫣红来,再度垂首与温彦之细细啄吻,点过两下却被温彦之推开:“止了罢,我病了,以免过给你。”
齐昱也不坚持,只在他脸颊又亲一口,“后日高丽就进京了。”
温彦之点头,“我听父亲说了。”他顿了顿,忽然道:“我想和你一同去。”
“你还病着,凑什么热闹。”齐昱一边替他掖被角一边道,“你还担心朕能看上那公主不成?”
温彦之笑着摇头,“不是,我就想陪着你。”
齐昱起身来坐着看他,“你今日嘴是抹了蜜。”
“实话罢了。”温彦之从被中探出根指头勾住他明黄金丝的衣角,垂眸看着上头的盘龙五丝纠,静静道:“你为我搁下了什么,我也想记得一辈子。齐昱,我想陪着你。”
齐昱抬手握住他那指头,拉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知道他是坚持,便垂眸笑睨他道:“好,那你养好些,朝觐会见可拖得长,我只心疼你熬不住。”
温彦之展颜:“你在,我就熬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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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一早,寅时正,温彦之起身穿戴官服乌纱同老爹坐一架车入了宫,下车时老爹还要继续赶去礼部承宾,只嘱他且安心看着就是,“一切有为父,也有皇上顶着,再没有你操心的份儿,老幺你只乖乖立着就是,听见没?”
温彦之应声拜别老爹,吸呼一下堵塞的鼻子,晕头晕脑往延福宫里去瞧齐昱。
齐昱都还在穿朝服,一叠叠的盘扣与镶珠折腾得周福虚起眼睛皱眉瞪,穿来穿去好一会儿,忽然泄了口气,唤了大徒弟来替他,无奈冲齐昱笑笑:“皇上,咱家老了,您这朝服往后得换人伺候了。”
“什么衣服还得人伺候,”齐昱哼笑了声回他,“往后要么就换俭省些的,要么朕也没日子穿了,你也甭想这些有的没的。”
周福哎哎应着,也不知为何,看着小太监在齐昱跟前忙活,不一会儿他就点起眼角。
“还是这身儿衬皇上。”他这么道。
齐昱转过身由小太监扣上后背的缔带,正巧看见温彦之从殿门跨进来,便冲周福扬扬下巴挑眉笑:“瞧瞧,衬朕的在那儿呢。”
周福噗嗤笑出来,抱着拂尘迎温彦之入殿用茶点。
小太监奉起垂珠金冠立在一旁,齐昱朝服穿戴周正,只觉一身颇重,铜镜里照了将镶珠缔带稍稍调整,抬手拍了拍龙云肩绣上的一道平褶,英挺地眉梢一挽,转身向温彦之笑:“你瞧瞧。”
温彦之拿着酥吃,目光流连在他身上,不住愣愣点头:“好看。”
这刻周福却又掩了目背身过去。
温彦之忽然明白他为何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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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旷云,高丽王一行从北城门入京,使臣往礼部上了拜表与贡礼,便奉国君与公主到达公馆,鸿胪寺专人用束帛迎劳为其洗尘,一众外使稍作休整,便随鸿胪寺通事舍人引至紫宸殿外。
一时钟鼓齐鸣,礼乐声声,齐昱由温彦之跟着即了金銮御座,老高丽王欢笑满面,由温久龄陪同着,携公主入殿。
齐昱坐在殿上看下去,只觉这老高丽王竟似一年比一年身子更硬朗似的,原就挺高大一老人,现下穿着九琉冕服,携着个身姿娇小、穿戴花冠阔衣带纱巾的女儿,就更显体态富圆,一路不住和温久龄勾肩搭背,说着一口高丽话,也不知在乐个什么。
“是说宫中年年都是如此漂亮。”崔蒲在齐昱身边适时翻了句,“夸温大人好气色,说皇上今日服饰华贵……”
——都是些没用的。
齐昱现下就记着这老头子是来给自己添麻烦的,其他皆不在意。
乐声渐止,高丽王与公主向齐昱稽首行礼,礼部薛侍郎出列宣读制书、敕命,引高丽王升了坐去齐昱下首,齐昱亲威并存地好言劳问过了,高丽王直拿不大溜的官话来回答齐昱,齐昱听得云里雾里听不大懂,指点温久龄还是翻话罢了,不然怕要闹笑料。
然而高丽王竟很执拗,并不让温久龄翻话,很认真道:“皇商,笨王此来,诗有一重大诗情要青丘皇商,朔官话,诗笨王滴乘以。”
——你这诚意直接替朕换了个营生啊。
——你自己听起来也不大聪明的样子。
齐昱心里无奈,心道这老头子就是要提和亲的事儿了,便向温久龄递了个眼神,点点头威严道:“国君说来听听。”
高丽王笑得十分慈祥:“笨王要丘的诗,和笨王绿鹅滴混事有关。”
“……”齐昱反应了一会儿,“哦,国君的女儿,寿善公主的婚事?”
高丽王见他听懂了,特别开心,起身来对齐昱再度稽首,三拜后大声请旨道:“皇商忍挨,皇商迎命,笨王青丘皇商,定要将温大人滴三鹅纸赐给笨王滴绿鹅作福马!”
……
齐昱:“……?”
温久龄:“……?!”
——这老家伙说什么?!!
“……等等,”齐昱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你给朕再好好儿说一遍,将谁赐给你女儿作驸马?!”
高丽王点点头,一点也不着急,“豪迪豪迪,笨王官话不豪,皇商见削。”
他堆起满面笑容,一字一顿咬字清楚道:“笨王要滴诗——温,大,人,滴,三,鹅,纸。”
作者有话要说:
齐昱:……
齐昱:高丽国君,我打死你个龟孙儿。
☆、第109章 【作亲家是什么鬼】
齐昱右手支在龙椅扶手上,双眼定定看着高丽国君。
他在笑,笑得非常淡然平和。
可他眼下是很想把腰上的镶珠缔带扯下来勒死高丽国君,或是把龙椅的兽首扶柄掰下来敲死高丽国君,或是拿堂下的青铜编钟砸死高丽国君,或是直接让头顶大梁上蹲着的李庚年跳下来捅死高丽国君……
然而,不行。
齐昱慢慢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道道默念“关闭一切诸恶趣门,开示人天涅槃正路”,才死死忍住了一万个想拿本朝铮铮铁骑踏平高丽的冲动。
终于,他捏在膝间的拳头上,条条青筋一一消退下去,慢慢出声道:“国君,你确认,你是要温大人的三儿子?”
堂下温久龄懵然一倒被下属徐断丞扶住。
“诗啊皇商。”高丽国君全然无感,只大笑着点头,还转身拉着温久龄的手兴高采烈道:“就诗逆滴三鹅纸啊,旧另!笨王要同逆作晴架!”
齐昱身后的温彦之一容震惊地看向老爹:“……?!!”父亲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说没我操心的份么?
——这作亲家是什么鬼?
而温老爹并不见得比他多了解多少,此时也直如被天打五雷轰,一身萎然靠在徐断丞身上,红了眼眶看了看幺儿子,又徐徐扭头向高丽国君,沧然强笑道:“……国君,为何啊?”
——为何国君你要不就抢我儿子的男人要不就和我儿子的男人抢我儿子?
——国君你到底有什么同我儿子过不去的?
——你这么随意,就不怕出邦交事故吗?!
高丽国君看见温久龄还在笑,颇满意,老脸堆起褶子开心道:“堪堪,逆也搞星吧旧另?笨王挺朔滴诗后也厅搞星!”他指了指堂下始终垂首跪坐的寿善公主哈哈笑:“笨王滴绿鹅朔,逆滴三鹅纸揪过踏滴命!踏邀一沈相续!”
齐昱身后立时“扑”地一声,温彦之白了一张脸一屁股跌在地上。
“温……”齐昱一急就要站起来扶温彦之,却被一旁的周福死死按住向他咬着牙摇头,“皇上,不成!”周遭小太监迅速围上去扶温彦之,温久龄心都要碎了,不管不顾就要往殿上冲。
徐断丞连忙拉住他低声吼道:“大人,这是大殿上!”
温久龄被拦得脚步顿止,双目怔怔望向幺儿,瞬间泪满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