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太容易相信人,竟让裴渡心底生出了一丝胜之不武的悻悻之意。
难道只是因为喜欢他,这人就能毫无保留到这种程度?
还是说,他其实不是特别的那个。她对那个青璃,也是这样的?
有太多的疑问暂时没有答案。不过,裴渡向来是个间歇性随遇而安的人。只要确定地方是安全的,而给他的又是对他有好处的东西,他都一概来者不拒,先收入囊中再说。
今天是两人一起修炼的第三天,进展不是很顺利。
“裴渡,你的天资很好,但你自己也知道,基础太薄弱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补回去的,操之过急,反而会起反效果。”桑洱擦了擦汗,找出了两本书,推到他跟前,认真地说:“你晚上回去以后,先把这些心法看熟了,之后修炼起来,就能更稳一些。”
裴渡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舞文弄墨、看书写字,在桑洱转过去后,暗自翻了个白眼,捡起了书。随意翻了几页,他就发现这不是新书,纸页上有一些批注,似乎有一定年份了。
这是秦桑栀以前用过的心法?
就在这时,忠叔来敲门了。
桑洱走出去,听完他的来意,又粗略看了一下原主这几年过生日的剧情,眼角猛抽,果断说要取消放灯环节。
废话,她又不喜欢秦跃,何必和他斗气。况且,这只是原主一厢情愿的斗气而已。秦跃恐怕早就搂着娇妻入睡了,鬼才会专门等到夜晚十二点,看天上有没有飘着明灯,更不可能被这种伎俩气到了。
有那么多钱,拿去吃喝玩乐,拿去买灵石、买武器,不是比铺张浪费更好么?
好在,放灯不是剧本的硬性要求,取消也完全没压力。
忠叔一听,两道花白的长眉下,一双老眼掠过了惊讶之色,再度确认道:“小姐,您今年不放灯了吗?”
忠叔是知道那段往事的来龙去脉的老仆。每年生辰都放灯这事儿,就像是小姐跟大公子较劲的具象化体现。今年小姐突然不要了,莫非她终于能放下心结,不再纠结过去了?
如果是真的,那倒是好事。
“今年不放,以后也不放了。”桑洱摆摆手,想了想,又说:“还有,吩咐下去,今年不在外面开宴了,多买点食材,大家在家里一起吃顿饭就好。”
忠叔确定自己没听错后,颤巍巍地点头:“是,小姐,老奴马上去办。”
等忠叔走了,桑洱揉了揉肩,回到了偏殿里。
她出去后,修炼被打断了,裴渡果然没有自行继续,此刻,正懒洋洋地躺在光滑的石头上,曲起一条腿,拿着一本心法秘籍在看。一头浓密蜷曲的波浪褐发倾泻了下来,铺在干净的地上。
听见桑洱回来的声音,裴渡也没起来,就着躺着的姿势,抬起下巴,倒过头来看她:“姐姐,你的生日还有几天就到了么?”
这里很安静,裴渡听见了外面的对话也不奇怪。
这也没什么好否认的,桑洱点头。
裴渡“哦”了一声,翻过身来,将心法搁到一旁,声音单纯又好奇,眼中却满是探究:“姐姐,你以前生日都喜欢放天灯?”
会这样庆祝生日的人,他闻所未闻。
桑洱顿了顿,说:“以前觉得明灯在天空飘散,像是星星,很美。连续几年都这样,就腻了,不喜欢了。”
裴渡眼睛弯起,笑吟吟地说着玩笑话:“那我可以松一口气了。毕竟,花光我如今身上的积蓄,怕也是买不起一盏天灯给姐姐的。”
桑洱正要说话,脑海里就突然加载出了一段原文——
【“买?不用。”秦桑栀邪魅一笑,用充满了暗示的暧昧声音,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桑洱:“……”
卧槽,这么羞耻。
“买?不用。”桑洱脚趾蜷缩,硬着头皮,将这句台词含糊地带了过去:“……唯有以身相许,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说罢,等裴渡的笑意消失之前,桑洱立即机智地找补:“我的意思是,因为礼轻情意重,心意到了就好,礼物贵不贵并不重要。我平时有很多事情忙,到时候你帮我分担一些,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唔……”裴渡听了,坐起来,忽然,低低地痛呼了一声“啊”。原来他的头发被石头缝夹住了几缕,坐起来太猛,头皮被扯痛了。裴渡拉了两下,弄不出来,心下微恼,竟直接抓着发尾,以蛮力去扯。
好在,他这只手立刻被按住了。
“不要这么粗鲁地对待自己,你一点都不疼的么?”桑洱在他身边蹲下,制止了他的粗暴行为,低头,小心翼翼地将他绕在里面的头发慢慢地弄了出来。
裴渡的目光在她的侧脸上停了停,扭开头,语气充斥着一股满不在乎:“切,这有什么好疼的。”
这时,原文再次冒出来了——
【秦桑栀听了,深情款款地说:“伤在你身,疼在我心。”】
裴渡听了这话,看了桑洱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回,很快就移开了视线,膝上的指节不着痕迹地缩了一下。
桑洱自己也觉得尴尬,估计这台词把裴渡给油到了。所以,她赶紧当没事发生过,咳了一声,转移话题:“你的头发乱了,我给你重新梳梳吧。”
不等裴渡同意,桑洱已膝行绕到了他背后,拿起梳子。她明显感觉到,当自己触到裴渡的肩时,他浑身都紧绷了一下,似乎对于将后背暴露给别人这种事,本能地感到了不安,还暗暗捏紧了拳,带了点攻击性。
桑洱佯装没察觉到他的戒备,轻柔地解了他的发饰,一缕缕地梳着他的头发。
裴渡虽然是小卷毛,不过,发质很好,弹卷而有光泽,和那些烫染过后毛躁的头发完全不同,天然的就是不一样。
感觉到裴渡想回头,桑洱不轻不重地用手捏住了他的脸,让他转回前面:“乖乖别乱动。”
裴渡的脸一黑,克制着转了回去。
迄今为止,裴渡的十几年人生里,从随着母亲在山林隐居,到在人格养成的重要时期,突然遭受横祸,被抛进了尘世流浪。他大概从没有试过在轻松、安全又平等的环境里与世人产生正常的交集,熟悉的只有弱肉强食的规则、猎食者与猎物的关系。所以,疑心和攻击性都很重。
每逢有人对他示好,裴渡都会下意识地往恶意的方向想。非常排斥和别人的日常身体接触,一旦有人触摸他,就会反应过度。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只能用行动告诉他,自己无害。
有时候,桑洱觉得裴渡和小孩挺像的,要像对待小孩一样,宠着他,顺着他,再和他说道理。他和孩子最大的区别,大概只在于,有的孩子本性天真残忍,不分善恶,可他们没有力量,只能玩小孩子家家。如果这种性格的人获得了力量,那么,他本身就会成为不可控的危险源。
桑洱给他梳了一会儿头,忽然感觉到,裴渡终于安分下来,不再乱动了。本来还以为是对方已经信任了自己,结果,桑洱余光一瞥,却看见裴渡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原来,前方一块光滑的石头可以反射出他们的身影,也能看见她在他背后的动作。
在那倒影里,裴渡两只眼睛正直勾勾地与她对视。乍然对视,让人心里微微一悚。
桑洱低头,没有露出异样,给他束好头发,才松开手,笑着说:“好了。”
“谢谢姐姐。”裴渡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立刻转了个方向,离开了她,背贴着墙,咧嘴一笑:“姐姐对我这么好,你的生辰,我一定会好好地准备礼物的,你等着就好。”
.
桑洱的生辰很快到来。
在她的授意下,今年总算没有再在外面大肆地庆祝给别人看了,只关起门来,在府中吃饭。仆人们将府邸里面一座二层高的精巧花厅好好地装饰了一番。因为桑洱放话要一起庆祝,特意开了一桌,让仆人们同乐,还拿出了珍藏的好酒给大家品尝,人人的脸上都带着欢喜的气息。
裴渡的座位,自然是在桑洱旁边的。
他素来对外界的反应敏感,不知为何,今天晚上,那个叫忠叔的老奴喝多了以后,总是不时用一种混杂着欣慰、感慨、仿佛岳父看女婿的目光在偷偷看他。
裴渡:“……”
坐他旁边的桑洱,今晚接受了不少人的敬酒。仆人们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一个二个都大着胆子过来了。
这蠢蛋还乐呵呵的,喝个不停,来者不拒,不多时,动作就有点迟缓了,双眼泛出水光,脸颊、鼻尖、耳朵,都红了起来。
啧。
酒量这么差,还瞎喝。
不会拒绝别人,被喝趴下也活该。
酒过三巡,桑洱的脸上生出了红晕。其实她是清醒的,只不过这副身体的皮肤很白,喝点酒就很容易脸红。
当众人的注意力不在这边时,裴渡忽然将桑洱拉了出去,说要送她礼物。
桑洱不明就里地被他拉出了热闹明亮的花厅。被他带着,越往前走,周围就越是漆黑。桑洱的脚步有些不稳,心中升起了一点儿毛毛的感觉。
裴渡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总不至于现在就对她下手吧。淡定,淡定。
好在,没走多远,裴渡就停了下来:“到了。”
此处是这座宅子里最偏僻安静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夏夜的湿润闷热气息。
裴渡让桑洱站在原地,自己走到树后,蹲了下来,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片刻后,才走了出来,可两手都是空的。
桑洱呆了一下,疑惑道:“不是有礼物吗?”
话音刚落,她的余光忽然看见了一点光亮,转过头,就愣住了。
晴好的夜空之下,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从树后的笼子里飞出,仿佛聚散无常的繁星,明亮,轻盈,梦幻,飘满院子,往高空飞去了。
盛夏,正是萤火虫出现的季节。
“这是……”
“喏,给你放的天灯。”背后,裴渡倚在柱子上,抱着手臂,似乎一点都不为这种廉价的假天灯而感到羞愧,悠悠道:“姐姐不是说腻了原来的天灯么,那这种如何?”
“……”桑洱看着天空的萤火虫,看向他,认真地说:“这种很好。”
裴渡笑嘻嘻道:“姐姐喜欢,那就不枉我在山上捉了它们一个傍晚了。山上的蚊子好多。”
这只是第一个礼物而已。等桑洱回到花厅,才知道裴渡给她预备了另一个礼物——原来,子时端上来的长寿面,是裴渡煮的。
往年,这都是厨房的活儿,不知道裴渡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忠叔站在一旁,脸上溢满了慈蔼的笑容,看着他们。
桑洱:“……”总觉得这位老仆好像误会了什么,难道他以为裴渡是终结她的浪子生涯的那个人?
裴渡的人看着吊儿郎当的,厨艺却出乎意外地很拿得出手,简简单单的一碗面,煮得色香味俱全,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和尉迟兰廷的黑暗料理相比,那是一个天,一个地。
更确切地说,尉迟兰廷后期被大婶军团轮番调教过的厨艺,也没法和裴渡比。
不过,也是,裴渡又不是娇生惯养、仆从成群的少爷。如果他不懂如何做饭喂饱自己,那早就饿死了。
桑洱道了谢,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系统:“叮,主线剧情进展,炮灰指数—150,实时总值:2630/5000。”
桑洱:“嗯?”
她只不过吃了几口,进度条就忽然变了,关键肯定在于这碗面。难道说,里面……
系统:“是的,宿主,里面放了绝情蛊。不过,不必担心,这不是要你吃虫子,绝情蛊在孵化出来以前,是没有可见的活体的,你可以当它是一种调味料。”
桑洱:“……”
桑洱的筷子凝在了半空,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前一秒还给她放萤火虫天灯,后一秒就暗下杀手。日后等她得知真相,原来自己是在最高兴的时候收到夺命的礼物的,就真的是杀人诛心、终身难忘了。
裴渡坐在她的对面,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目中却仿佛有一丝精光。
一个仆人喝高了,打着舌头,说:“今年小姐的生辰可真热闹的。裴公子,你不是泸曲人士,你们那边的风俗,一般会怎么庆祝生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