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算效仿之前的做法,将法宝、灵石、秘药等值钱的东西收入乾坤袋,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埋起来。日后跳转了马甲,或许还有机会挖出来用。
收拾到一半,桑洱忽然就被告知,裴渡提早回来了。还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就不得不拿起剑,站到这里来了。
按照预设,桑洱这一剑,本该是朝着裴渡的心脏去的。
因为裴渡的心脏天生略有异位,才会躲过一劫,伤得不重。
可知道了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又是另一回事。
站在黑暗的转角,她听见了裴渡在哼歌,旋律还很熟悉——正是裴渡生病的时候,哼给她听的西域歌曲。在提剑的那一刹,不知为何,桑洱的手就是一抖,剑尖偏了目标之处颇远,刺进了他的左肩里。
血腥味渐渐在空气里散开。
面对桑洱的质问,裴渡慢吞吞道:“是啊,我杀的。”
“为什……”
“为什么?你这不是废话吗?因为董邵离该死啊!不然我吃饱了撑的去杀他?”裴渡仿佛突然被引爆,骤然拔高声音,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狠狠地撕碎,碾出来的:“董邵离这个贱男人,明明娶了妻,还在外面骗我母亲,对她始乱终弃!不仅如此,他还丧心病狂得对这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对我这个儿子,也痛下杀手!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他就是该死!就该断子绝孙!我有杀错吗?!”
电光劈亮了天穹。在轰响的雷鸣中,桑洱的身子轻微晃了晃,声音微微发颤:“你和他的恩怨,我并不清楚,我也没有立场阻止你报仇。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我救了你后,你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故意接近我,还装作很喜欢我的样子,这样很好玩吗?你留在我身边三年多,就是为了报复我?”
裴渡哈哈笑了一声:“不然呢?不是报复你,还能是因为喜欢你啊?”
桑洱的反应,被他尽收在眼中——她脸色惨白,情绪激动,但是,并没有绝情蛊发作的迹象。
绝情蛊发作,不仅会浑身剧痛。七窍中的某几个位置,还会涌出血来,甚至是全部一起出血。
也即是说,她真的没有喜欢过他。
一点都没有。
仿佛是一锤定音的宣判,让裴渡期盼已久的事儿落了空。可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报复计划失败的遗憾和挫败。而有一种比被剑刺伤更浓烈的不甘、苦痛和嫉恨,在撕裂他的身体内部。
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那就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和她磋磨。
“秦桑栀,你比我大了好几岁,怎么还这么天真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董邵离躺在泥里都化成白骨了吧,你呢,却上赶着对我好。被我骗了三年多,到现在还在幻想我喜欢过你。就连要杀我,也不敢朝着心脏来。”裴渡语气诡谲,阴森森地笑道:“不敢刺我的心脏就罢了,肩膀你倒是捅深一点啊!”
剑尖半深不浅地没入了肩膀的血肉里。裴渡说完,就冷不丁地,往前走了半步。
霎时间,长剑直直地捅得更深。剑尖几乎要刺出背后的衣服,血泡“咕嗤咕嗤”地大股冒了出来,顺着剑刃流了下来,沾湿了桑洱的指腹。
桑洱手腕一颤,竟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下手。
裴渡明明是被刺伤的人,却仿佛毫无痛觉,笑容还越发扩大了,简直称得上是灿烂。
他脑子发热,吐出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仿佛都是本能,无须思索,即句句诛心:“怎么不继续了?这就松手了?秦桑栀,你这几年是不是装情圣装上瘾了,在这装个屁啊。装出一副不忍心杀我的模样,我呸!你喜欢的哪里是我,你喜欢的是秦跃!把我当什么你自己最清楚。秦跃都娶了别人了,把你抛弃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找了那么多像他的人来安慰自己,贱不贱啊?我要是秦跃,牙齿都要笑掉了!”
此刻的裴渡,不仅说话刻薄,就连这副狂悖无道、无所顾忌的癫狂样子,也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谁捅了他刀子,他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对方痛苦百倍,发泄到自己痛快为止。
“我每次亲你,你都装出个不要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挺享受的吧?我就不一样了,每次看到你这张脸,我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裴渡捏紧了插在自己肩上的剑,仿佛没有痛觉,猛地将它扯了下来,连皮带血,扔在地上,微微一笑:“董邵离的女儿,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货色,原来尝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裴渡,你真是……”早就知道他说话可以很难听,可以将人的尊严放在地上,翻来覆去地踩,桑洱闭了闭眼:“我就不应该遇到你,还捡你回家,从一开始就不应该。”
这是台词,又仿佛不止是台词。
裴渡顿了一顿,笑容慢慢敛了起来,眼底却浮出了狰狞的血丝。
“你后悔认识我了?是,你是该后悔了。”裴渡忽然又冷笑了一声:“毕竟三年前,你的生日,我就在你的长寿面里放了一份大礼了,绝情蛊听过没?只有你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还送我东西!哦,还有,那个姓谢的小乞丐,你不是一直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走掉的么?”
这句话,仿佛某种不祥的信号,顺着神经上爬,鞭笞着心脏。桑洱浑身微震,直直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裴渡笑道:“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找人弄走他的。”
听到这里,桑洱的眼底深处,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全然在意料之外的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耳旁仿佛有巨响炸开,震得她耳膜咔咔刺痛。
一股勃然怒意,腾地升起。
“我记得那天特别冷,天还没亮,我就把那小子拎了起来,交给了一个艄公,让那个艄公将他有多远扔多远。哦,对了,他那个小老虎,我也已经剪烂了。”裴渡用尾指轻轻地掏了掏耳朵,说:“每次想到你傻了吧唧地带人到处找他,我就笑得肚子疼!唉,三年多过去了,那小子现在应该已经死在哪个旮旯了吧,我……”
话没说完,“啪”的一下清脆又响亮的耳光声,在空气中响起。
裴渡的声音消失了,脸也猛地侧到了一旁。
火辣辣的疼意,在他的脸颊上蔓延开来。
刚才,不管场面有多难看,裴渡的唇边,还总能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直到这一刻,他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变得僵硬而阴沉。
“裴渡,我以为我至少是改变了你一点的。但你真的……太过分,也太让我失望了。”
桑洱的这句话,喑哑而低沉,也不在剧本所写的内容上。
更毫无杀伤力。
至少,对比裴渡今晚说的那些话,丝毫不伤人。
也没让裴渡的表情有一丝变化。
真正让他意识到不对的,是接下来听见的水滴声。
“啪嗒,啪嗒。”
不是雨,却比雨更粘稠。
裴渡心中一慌,额角突突地跳了起来,一转过头,便见扑地一下,桑洱已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仿佛是气急攻心,她的眼睑、嘴角,都溢出了血。从白净的脸上淌过,看着可怖又可怜。
裴渡僵硬地低头,盯着那几道血迹,脑海一片空茫。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什么都探不到了。
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刺着了,裴渡猛地缩回了手。忽然,目眦欲裂,恶声开口:“秦桑栀,你想装绝情蛊发作啊?我告诉你,你差了点火候!绝情蛊发作可不止要流血,还会痛,你痛了吗?你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给我起来!”
吼声在黑夜里回荡,却没人应他。
“……秦桑栀,起来。”
“你刚才不是打我了吗?起来继续啊!”
裴渡抓起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的手掌满是湿冷的汗,差一点就没抓稳她的手。
她的手苍白秀美,如今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一松开,就滑了下去。
裴渡盯着她,气息渐渐变得粗重,眉宇间笼着一团恐怖的阴翳煞气。
而同时,四面八方的黑夜中,出现了明亮的火光,渐渐连成一片,熊熊灼烧,火焰噬人。
画下法阵的人彻底死亡,引发了大火。但她大概料不到,老天爷并没有站在她这边。今夜还会断断续续地下雨,困厄火势,让它们逼近的速度慢了许多。
待火焰几乎烧至跟前,裴渡才如梦初醒。这一动,他才感觉到手心的刺痛。一展开,原来里面捏着一只金戒指。
淡金色的戒圈已被捏得变形。打磨精致的宝石,那尖锐的棱角成了刺伤人的武器,扎得他的掌心血肉模糊。却又仿佛麻木了,延迟到了现在,才感觉到痛楚。
望着这枚戒指,裴渡的神色变幻莫测,忽然,他狠狠地将它扔到了地上。还嫌不够,他用力地跺了上去。将宝石踩碎了,统统碾进泥里,再也看不清为止,才舒服。
连承认自己存钱买下过它,都不愿意了。
随后,裴渡才俯身,抱起了眼前之人的尸首,抱得很紧,眼睛却不看她,模样撑着一股恶狠狠的意味,也不知道想给谁看,神神叨叨,自言自语:“秦桑栀,这事儿没完,你以为你装死可以骗得过谁?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你等着,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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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小姐所住之地的这场大火,来得蹊跷无比,还持续了一天一夜。
大概是从半夜就烧起了,但在清晨时,才有人发现,呼喊着叫人来扑火。
消息很快传到了秦家。现任的家主秦跃,据闻得知消息后,几欲发狂,鞋都没穿,就冲到了现场。
很快,这片残垣就被秦家封锁起来了。
外界议论纷纷。却没人知道,本该出现在里面的秦小姐的尸首,如今,已被转移到了十多里外的一座废弃的客栈内。
乡野的客栈,最是简陋。遑论是已经废用的地方。
房间大多漏风,木门摇摇欲坠。被褥虽然还完好,但也积了不少灰尘。
裴渡的脸上沾了肮脏的火灰,泛着僵冷的青灰色,比死人更难看。左肩血迹斑斑,敞着的伤口还没处理,血痂连着衣裳,已凝成了让人不快的乌褐色。
他的头发与手掌的肌肤,都有被大火灼烧过的痕迹。
被他背着的那具没有自保之力的尸首,倒是护得好好的。
来到客栈二楼,裴渡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干净的房间,走了进去。
但看到那粗陋的床铺,裴渡还是皱了皱眉。
太脏了。
裴渡单手搂着背上的尸身,忍痛脱下了外衣,垫在床上,才放下了她。
铺开的外衣被占满,已无位置可供他坐在上面了。但这会儿,轮到自己,裴渡又不介意脏了,直接坐到旁边,摸了摸怀里,摸出了一个乾坤袋。
这是昨晚大火烧上来前,他在秦桑栀的房间里找到的东西。
她应该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乾坤袋里面,放了很多有用的伤药、盘缠、法器。
但现在,这个乾坤袋和她的人,都已经到他的手里了。
当时情况紧急,裴渡只粗略看了一眼。如今,到了寂静的房间里,裴渡深呼吸了一下,一点点地清点着里头的物品,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精致的礼物盒。
“……”
仿佛有了某种预感,裴渡的呼吸微微一滞,小心地打开了它。
一道崭新的红绳,串着一块美玉,滚了出来。
不仅如此,盒子底层铺了一层柔软的丝绸。丝绸里,包着两颗圆乎乎的小老虎金珠子。
裴渡的视线定在上方,思绪有了些许空白,与后知后觉。
经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夜,他差点忘了,他二十岁的生日还没过完。
这是秦桑栀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大概,也是她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