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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宦 第9节

    双林疑心顿起,看着那乳母含糊地哄着小公主走了回宫,跟从的人足有十来个,显见得王皇后吸取教训,在身边放了许多人,但是……
    口腔溃疡、头发脱落、睡眠不好……双林却是想起了汞中毒……
    他心下不安,犹豫了一会儿,毕竟自己如今清净自在,远离漩涡,若是牵扯到这其中,却又白白没了如今这清净日子,只是念及当年太子曾救了他一命,他有些委决不下。想来想去又觉得也未必便是中毒,一个公主而已,碍得着什么事?兴许是自己多疑了也未可知,不如装作没看到便算了……走了几步,想起那面貌与楚煦有几分厮像的楚曦,跺了跺脚,心里暗叹了口气,转头回了御药房。
    柯彦看到他回来,笑道:“怎么?可是拉下什么事忘记问了?”
    双林踌躇了下,看了看四下无人,将适才看到的情景说了出来,柯彦一怔道:“脱发?”
    双林点头道:“我看着这样子不太妥当,想着你精通医理,还是和你说一声。”
    柯彦蹙眉道:“你疑心是中毒?”又道:“你这是不是疑心太重了,妇人哺乳时本就易脱发,再说小公主到底是个公主,碍不着谁的事吧?而且我适才诊脉,好像也没甚么不妥的……
    双林倒不知道女人哺乳期容易掉发,不由一怔道:“是这样么?果真是我疑心了?”
    柯彦想了想:“对了……适才她和我拿了些明矾说是要染指甲,我看到她指甲上有浅白色的横纹……”他毕竟是大夫,一联想起来,登时也想起了不妥,指甲上有横纹,有时候是身子不好,但是有时候正是中毒的表现。进去拿了本书来翻了翻许久,很是踌躇不决道:“这事若是报了上去,若是无端连累了人家差使也不好,但是若是不报,将来出了事……”
    双林想了一会儿道:“或者,和东宫雾松那边透个风声?太子也在东宫多年,应当有自己的人手,查起来也好查些,总比直接报上去的好点。”
    柯彦眉头舒展开来道:“这倒是个方法。”一边道:“我一会儿让人带个话让雾松来见我,你还有差使吧?先回去吧,我看你耽搁了也很久了。”
    双林点了点头,却也不欲掺合此事,想了想道:“若是太子动问,你也别说是我这边发现的,只说是你诊脉觉得疑心,谨慎小心不为大错,想必即便出错,太子也会承你这份情。”
    柯彦皱紧眉头道:“我爹若是知道,定然是叫我莫要管这事的。”
    双林一怔,迟疑了一会儿道:“那,这事我找雾松哥说?”他倒是忘了,这宫里谁不想明哲保身,竟是他自私了。
    柯彦抬头看双林白净的脸上带着关心和忐忑,心底一暖,忍不住伸了手去掐了掐他的脸道:“你年纪小小,怎么心眼这么多,一件事情瞻前顾后老为别人想的,老成得紧,我也就说一说,其实……我觉得我爹这明哲保身不对,人在宫中,哪可能完全不波及的,不过是凭医者之心做事,问心无愧罢了。”再说,他眉毛扬了扬:“我也总不能在我爹羽翼下混一辈子不是?太子贤明,也不是不能投靠的。”倒是多了丝雄心壮志,双林释然一笑,低声重复了句:“问心无愧吗。”又给柯彦使了个礼:“柯兄好生通达。”柯彦摇头笑他:“你这老气横秋滴水不漏的性子啊……”
    双林和柯彦又说了两句话,才离开了御药房。
    第24章 中宫调令
    隔了几日,双林心里惦着这事,不免特别留心东宫中宫的动向,果然那一日便听说,事发了。
    小公主的乳母果然中了慢性毒,查了据说房里放了不干净的假山盆景,宫里又一番严查,四处搅闹不休,御茶房毕竟是个各宫来往的地方,消息灵通,各种流言也在私下传播着。
    这日坤和宫那边却来了懿旨调令,调双林到东宫太子身边使唤,也终于有了品级,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九品东宫行走。
    这道懿旨来得奇怪,但却不容违背,来传话的是因喜总管,得喜专门出去接了懿旨,脸上显然有些不满,似笑非笑道:“我这好不容易调教出个人儿,眼看着就能松快了,这硬生生就给我调走了,叫我一时半会又去哪里找人去。老哥你也是当差当老的了,也不替兄弟想想。”
    因喜脸上面色平静:“也不过是为主子办差罢了,这双林原是三皇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一向精细,后来当年三皇子出事,身边的人尽皆处置了,只他年纪还小,又一片忠心当时还下水去救皇子了的,特特赦了,只是怕主子见了人伤心,退回内务司当差。前儿看太子身边少个稳重精细的人儿,皇后娘娘忽然想起当年这孩子伺候得妥帖老成,便提了起来,我们少不得查了查,才知道原来是到了你这里当差,既是主子要的,我们哪里敢说甚么,还请得喜老弟多多包涵了。”一番话倒是滴水不漏。
    得喜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撩了撩眼皮打量了下双林,双林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得喜便也不管因喜,就走了进去了,因喜不以为意,交代了双林何时去东宫报到,便离了御茶房。
    双林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去了东宫,就彻底上了太子这条船了,如今前途未卜,另外一方面这懿旨来的蹊跷。他一边回了房间收拾行李一边想着事,外头英顺却走了进来,靠着门边看了他一会儿,冷笑道:“这是拣了高枝儿了?可惜我劝你还是莫要去的好。”
    双林看他话里似有别的意思,不由看了看他,英顺撇了撇嘴道:“我前儿在御前伺候,略知道一二,皇后娘娘为着公主中毒这事,也不知怎的,恼了陛下,居然当着宫人的面就下陛下的面子,听说已是数日不肯见陛下……这如今陛下内疚,看在小公主的面上大概不说什么,但天长地久的,那可是真龙天子,说一不二的性子,岂能忍得住?也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了,当初三皇子那事儿,命都没了,不也忍了下来,如今不过是个公主中了点毒,也并没有害了性命,顶多也就是伤了点身子,皇家要什么好药好医没有?好好调养便是了,便是有什么不好的,皇帝女儿不愁嫁,怕什么……现还有太子在那儿,她就不为自己儿子想想……洛家是武勋之首,现放着丹书铁券,老太尉又在营救先帝那会儿没了命,不是轻易动得的,京中高门勋贵尽皆看着他们,虽说如今是太平日子,但无论边防还是京中守备,可都隐隐以洛家为首,那些文臣哪里有置喙的余地,陛下这位子来得算不上十分稳当,便是和太后再不和,没实据也不敢乱动洛家。”
    “你说皇上为难不?那乳母也说不清楚自己房里什么时候有了那东西,稀里糊涂的,最后听说只拿了司设监和负责采办的几个内侍顶了缸,到底只定了个意外。皇后娘娘听说当场就摔了杯子……听说……还动了手的……虽然没看到,但是陛下的脸上都带了幌子,陛下还替她遮掩,只说是不小心自己抓到的……”
    双林手顿住了,这一次王皇后居然如此激动?他垂下睫毛,却有些理解皇后的心情,作为这帝国顶端的夫妇,最有权势的人,却不能保住自己的儿女平安,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更何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于王皇后来说,这大概是最后一根加诸于不堪重负驼峰上的稻草了。
    只是在宫里其他人看来,为了一个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公主和皇上过不去,对于一向明智的王皇后来说,的确十分不理智。毕竟王皇后外家清贵却毫无实权,王皇后的荣宠,全凭着皇上一力扶持,和皇上过不去,简直和自取灭亡差不多。
    那么,是谁做的呢?暗算一名对皇位毫无威胁的公主,仅仅是嫉妒和泄愤?还是……对皇后心理把握得非常准,五年前三皇子之死早已在王皇后心中埋下了一根刺,在帝后之间拉开了一道暗痕,五年后小公主的再次中毒,催生了这根毒刺,让帝后之间的裂痕终于扩大,并且暴露在了众人目光之下,而在帝后之间的太子,则再次成为了风头浪尖之人。
    双林提了行李铺盖到东宫报到的时候,雾松出来接了他,满脸笑容道:“殿下去坤和宫请安去了,等他回来我趁便回了他,磕了头便好,如今且先安顿好。”
    双林看雾松脸上含笑,眉目间却有着隐忧,便试探道:“如今只怕皇后娘娘那边不好受……”
    雾松脸略放了放,叹了口气低声道:“还不是前儿那事,多亏了你提醒柯彦,柯彦后来找了我,我想了下觉得事关重大,悄悄儿和殿下说了,殿下连夜带了人拘了那乳母来,从宫外宫内一连找了十个大夫给乳母诊脉,果然……就诊出问题来了……殿下天一亮便禀了陛下和娘娘……又命了人给小公主诊脉,说是……奶里头过的毒有限,但是,大概奶的时间长了,多少有些影响,原本小公主是早产,身子一直弱,所以一直没断奶,谁知道反而害了公主呢!小公主如今说话有些迟缓,只怕将来……脑筋比一般人迟钝些,娘娘当场就晕过去了,你是没看到当时那兵荒马乱的,事后陛下还有些怪殿下不该直接就和皇后娘娘说,应先和陛下说,缓缓有个转圜的余地,皇后娘娘如今和陛下如今僵持着,太子夹在中间,这些日子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饮食上也进得十分少,从前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必是紧着太子殿下的,如今却也顾不上了,只顾在宫里生闷气,每日听说只抱着小公主,别的都不管了。”
    双林心下低低叹了口气:“那如何想到调我过来的?”
    雾松道:“这倒是皇后娘娘亲口下的懿旨,她细细问了一轮,问到柯彦身上,柯彦到底不敢隐瞒,只说是得了你的提醒,皇后娘娘这才想起你来,知道你是原来三皇子身边伺候的,听太子殿下说,娘娘只说了句多亏你心细,当年的事也是亏了你,赏罚有道,总该赏赏你,只是到底心里难过,不想见你,只命调你到太子身边,一算是赏你,二也是你细心,将来总能帮上太子殿下吧,所以娘娘那边你也不必去磕头了。”
    双林知道皇后必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只是嗯了声,雾松道:“这也是好事,咱们哥儿几个又能在一起了,你只管放心,别的地方不敢说,东宫这边有我和冰原罩着你,总不会让你吃了亏,你只注意些,避着些太子殿下便是……”雾松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道:“太子身边伺候的还有雪石,你是知道的,他极得殿下宠幸的,你平日里也注意些让着他,知道你一贯谨慎,不过白叮嘱两句,你记着便好。”
    双林应了声,雾松带他安置好后,便走出来往太子寝殿走去,一边道:“太子身边一贯不太用宫女,只有两个掌事的宫女姐姐,一个叫常欢,一个叫常喜,都是皇后娘娘身边拨过来的,常欢掌着衣物配饰针线等事,常喜掌着太子殿下日常饮食、用香及房内用器等事宜,另有个女官,原是太子的乳母,我们都叫他安姑姑,也不太管琐事,就内殿管着诸位宫女。我们内侍主要是书房和行走的伺候,太子贴身的活也是由我们负责,如今贴身内侍加上你就我们四人,每晚夜里轮着房里值夜。其余差使上,雪石主要是太子书房伺候着,冰原则多是跟着太子殿下宫内行走,我多是听差,掌着太子外殿的用度和与诸位太子属官们的传话,太子殿下吩咐我办什么事我便去办,内侍们虽然大体当差如此,却并非固定,只要当值的日子,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那都得仔细办着,切不能推脱——只是……”雾松放低了声音道:“只是书房那边的事,雪石性子古怪,不喜人越过他的差使,他嘴上利害,所以你记着,若是能不沾手,便莫沾手。”
    双林听了心里有数,点了点头,顿了一会儿雾松道:“因着前些日子伺候太子沐浴等事的雨桐生了病挪出去了,后来一直缺着,由冰原一直顶着,因着殿下喜欢清静,沐浴之时不喜人近身吵闹,因此只怕你会被指当这一份差使,你别嫌腌臜,具体浴殿收拾、抬水洗衣,这些自有混堂司的小内侍来做,你只管指挥他们,然后太子殿下沐浴或如厕的时候,你在一旁细心伺候着便好了——殿下为人宽和,一向不与下人计较,只要不要太出格,你性子稳便,想是不会出什么事。你别看这活儿不好听,其实这份差使,不是细心稳重,又得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信重的,还不配当这份差使呢。”
    双林看他不厌其烦的解释,心下知道他担心自己不满,连忙笑道:“这活可比我之前在御茶房轻松多了。”
    雾松心里一松低低笑道:“那是自然,殿下身边伺候的人多得很,除了宫内各司局都紧着这边伺候,便是我们手下也都有好几个小内侍跟着听差,算算这宫里其他宫,哪有像我们这般年轻便有这许多人使?虽然品级低,和其他宫的总管太监,却也不差什么……原本按例东宫这边要放个喜字辈的总管掌着的,结果陛下和娘娘当时合计了许久,倒放了手,说是一概用新的内侍,全让我们这般年轻的跟着,想是有什么打算。你我都是皇后娘娘指过来的人,殿下心里待我们又不一般,你才来不知道,将来的好处才知道呢。”
    双林一笑,心知这东宫上下服侍的只怕早就被篦子过了一遍又一遍,宫女还罢了,几年一放又选进新的来,且都是良家女子,根底好查。内侍却是长呆宫里直到老病不堪当差才会出宫,略有些资历的内侍,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全用新选入的年轻内侍,显然是给年幼的太子更好的保护,也便于太子树立权威。毕竟贴身伺候的内宦,虽不如太子宾客门客重要,普遍被人轻视,却是深谙宫廷之道的人眼里不可忽视的一环,太子身边的内侍如何,直接影响太子的名声,皇帝和皇后,显然对这个太子是实实在在用了心的。
    雾松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只是有一桩事,只怕你要改名了。”
    第25章 夜病
    双林一顿,他其实不太想改名,毕竟这名字从前世跟着他到这一世,唯一一个和前世还有点联系的东西了。但是却也知道太子这边贴身的内侍都要跟着顾雪石排名字,这也不是他地位卑微的人能决定的了,他勉强笑了下:“没事。”
    雾松看他神色,却知他不舍,宽慰道:“也就是个称呼罢了,没关系的,咱们卖进了这宫里,全身就都是主子的人了,得了主子赐名的,还是荣耀呢,你看看因喜公公、还有御前的安喜逢喜几位公公,都是得了主子赐名的,谁不高看几分?”
    雾松一边絮絮叨叨,双林也只是听着,走了几步忽然雾松站住了,原来他们已走到殿前,却正有一队人走了过来,领先显然是个主子,尚未看清来人,雾松早已深深躬身下去道:“小的见过太子殿下。”
    双林连忙也低头垂手躬身,看着太子大步走了过去,身上只穿着蓝色的常服,靴声橐橐,身后跟着数个内侍宫女,雾松连忙跟着上去跟在太子身后道:“殿下,前儿娘娘懿旨调的来顶之前雨桐缺的傅双林,今日过来正式当差了,您看该如何安排?”
    楚昭住了脚,转头看了雾松一眼,又看了下刚刚又跟着雾松后头停了脚低下头的双林,他顿了顿道:“傅双林?从前跟着三弟的那个?”
    双林连忙上前跪下施礼道:“小的见过殿下。”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双林虽然低着头,却能感觉到他似乎一直盯着他再看,过了一会儿才道:“前儿的事,你做得很好,以后仔细当差。名字也不用大改了,就改一个字,双今后改成霜雪的霜吧,以后你就叫霜林吧,差使且顶着雨桐的缺好了。”
    双林低了头,雾松连忙应诺,楚昭也没再停留,只是匆匆地走入了内殿。
    雾松松了口气轻声对双林道:“还好,殿下应该心情不太好,刚从中宫面见皇后娘娘回来呢,幸好他一贯不迁怒于人。”一边又有些喜悦道:“还好只用改一个字,也省了我们改口了。”
    双林嘴里漫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想着自己心里只当没改名好了。
    傍晚过了晚膳后没多久,果然混堂司的人送了热水来,双林在浴殿打点了一番,盯着木桶里放了水,试过水温,便看到楚昭进了来,身旁却跟着一个绛袍的内侍,眉目唇鼻冷俊精致,在绛色袍子衬托下肌肤玉白,仿佛一个精雕细琢出来的冰雪美人儿,五官依稀正是当年的顾雪石。看到双林,多看了两眼,问道:“这是新来的?”语声随便,完全不像在和主子说话,然而楚昭身边却只有他和双林二人,双林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答,就听到楚昭一边解袍子一边道:“是顶的雨桐的缺,刚给了他名字叫霜林,母后那边指过来,原来在三弟身边伺候过的,大概你没印象了,那会儿还小。”言语之间显然和雪石十分随意亲近。
    双林上前替楚昭解衣袍,雪石却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楚昭道:“不用,你今儿也乏了,还不回房歇息?昨晚你没睡好吧?”雪石低声道:“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从坤和宫那边回来就一直不太说话,我陪你说说话吧。”
    楚昭抿了抿唇道:“我没事,你别担心,去歇着吧,仔细又咳嗽了。”
    雪石默然一会儿道:“好吧。”又看了眼双林道:“仔细伺候着,莫要泡太久水了。”双林应了声是,雪石这才走了出去,楚昭低着头将发带也除了下来,双林看他一头浓黑长发披了下来,光着身子直接走入了浴桶内,他今年才十四岁,身子还未长成,背上肌肤如玉石一般光洁,头发浸入了水中,越发黑沉沉起来。
    双林便踏着浴桶外边的木凳,去替他搓洗头发,楚昭一直低着头盯着水里,水汽薰上来,他也一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挥了挥手,双林看他的意思是叫他退下,便小心翼翼放了他的头发,下来退到一边,却看到楚昭拿了搭在一旁的布巾,按住了自己的脸,头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蒸汽熏腾,楚昭也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但是只看着那脊背的线条,双林却觉得,他一定是在难过。
    是为了皇后么?双林心下微微有些生怜,太子再怎么早熟稳重,也始终还是个孩子。
    这一次澡泡得并不久,大约一炷香左右楚昭便起了身,看上去仍然一切如常,沉默而威严,眼角微微有些发红,看着也不过是热水水汽薰的。就这么一会儿,年轻的太子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一丝不苟地换了衣物,又去了书房,每晚太子依然要做了功课才入睡。
    双林新来,值夜也还没有排上他,只晚上和冰原吃了顿饭算是接风,因此也早早便上了床,他被雾松唤醒:“殿下发烧了,去小厨房传些热水来,到寝殿来伺候!”又叮嘱了一句:“莫要多嘴!”
    双林吃了一惊,匆匆忙起身换了衣物,匆匆去传了热水,亲手捧到寝殿,却见寝殿里只有几个内侍悄悄站着,看到雪石端着药在一旁道:“这药是能随便吃的?谁知道对症不对症?还是去传了御医来才是正经!否则明儿问罪起来,谁担得起?”声音急促焦虑。
    楚昭从床上坐了起来,头发披下来,苍白的脸上涌着一层潮红,嘴唇也透着红,他抬了眼皮淡淡道:“不妨事的,这病因我有数,吃一剂柴胡逍遥散疏肝散郁便好了,不要惊动了人。”声音虽轻却很有威慑力。
    雪石跺了跺脚:“谁不知道你这是从气郁上来的病?只是你这何苦来?”灯光下他眼圈都红了,一张脸上满满的都是焦灼,雾松和冰原都垂手在一旁,雾松看到双林端了水上来,连忙上前去打了热手巾递给楚昭,楚昭接过手巾擦了擦汗,显然有些疲软,低声道:“我知道你们要担着干系,只是母后如今这般,还要劳心劳力地照顾妹妹,莫要惊动她的好,倒教她又白白担心……不过是小病而已,我一向身子强健,明儿退了烧就好,莫要惊动御医房那边,留了记录。”
    雪石道:“如今皇后娘娘与陛下僵着,你这一病,她知道你心里忧急,兴许借着这机会,倒能和殿下缓和了呢?如何反倒要捂着藏着?”
    楚昭抬了头,额上沁着薄汗,眼珠子黑幽幽的,却谁都没看,只渺渺茫茫飘飘忽忽没个着落,过了一会儿才低低道:“今儿母后抱着我哭了一场,说对不住我,说她何尝不知道她这次让我难做,但是……她说,她真的再也忍不下去了……”
    雪石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捂了嘴唇,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楚昭看向黑魆魆的窗外,灯光下眼睛里似有一层泪光,过了一会儿才幽幽道:“我身为人子,却不能解母之忧,不能护佑弟妹,如何反过来倒叫母后为了我忍气吞声呢?她不愿意原谅父皇,那我又如何能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逼着母后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若是自己想通了,和父皇言归于好,那也是她自己的抉择,我却断不肯再看母后是为了我违心做甚么自己不开心的事。”
    雪石抽泣道:“殿下,你总是为旁人思虑太多了,叫我们看着心里苦。”
    楚昭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药,将药一饮而尽,笑了笑道:“我不仅是一国太子,还是母后唯一的支柱了,放心吧,若是明天起床,烧还没退,那时候再传御医好了。”
    雪石眼圈红红扶了他躺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放下床帐,转过头对雾松、冰原和双林道:“今晚大家辛苦点,好歹熬过来。”
    雾松轻道:“自然的,您看您在房里伺候着,我和双林外殿候着,冰原且去歇息,待后半夜若是退了烧,只怕按殿下的性子,明儿还是要去御书房上学的,到时候冰原总要跟着的,若是没退,再叫他起来接班儿,你看如何?”
    雪石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道:“也好。”
    雾松便让双林端了水盆子出来,倒了水后在外殿支了个小炉,这宫里不许见明火,只有炭炉支着,煨着药,雾松倒了杯茶给双林道:“这茶熬得俨,你喝点解解乏。”
    双林接过茶水低低说了声谢谢,默默喝了,两人相对无言,殿里高高的鎏金烛台上只点着一支蜡烛,光线幽暗,烛光飘摇,四周影影幢幢,寝殿里头安静之极,纱帐重重低垂,雾松悄悄道:“可困了?你悄悄睡一会子,有事我支应着。”
    双林摇了摇头,也替雾松倒了杯茶,两人都守着小炉沉默着,双林低头一边看着雾松用长铁筷拨着炭块,一边想着今天太子的言行,当时听着,也觉得微微鼻酸,再想起从前偷听到的皇后和太子所说的话来,心下不知不觉对楚昭生了一分怜悯和敬佩来,这样小的少年,在未来还只是读初中的年纪,如今却已不得不早早挑起沉重的负担来,偏偏又有这样一番赤子之心,本来这个时候病了,皇后娘娘知道太子为之焦虑,大概态度上会有所软化,若是陛下再用些心,帝后面上和好大概是理所应当的。
    难得的是这位年轻的太子,明明思虑过甚生了病,却既没有为自己储位着想,也没有非要让自己的父母和睦,而就势利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太过早熟,还是——有些感情用事了,几乎不像皇家子弟了,若是换个别人,莫说有病,没病大概都要制造一场苦肉计,好让帝后和谐,储位稳固。
    第26章 圣眷
    长夜尽时,东方天际微露曙光。
    大概真的是贵人自有神灵护佑,楚昭一夜并没有再叫过人,晨起的时候双林和雾松进去,看到楚昭阖目睡着,虽然眉毛蹙着,肌肤有些苍白,但看起来不像病情恶化的样子。榻边雪石侧着蜷在榻边,也已睡着,眼窝下阴影很深,想必夜里守了许久,雾松小心翼翼进去探了探楚昭的额头,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楚昭感觉到响动,睁了眼睛,看到是雾松,问了句:“什么时辰了?”他声音有些嘶哑,起身看到雪石在身侧,说话便小声了些,动作也明显放轻,不过雪石还是惊醒了,起了身来,楚昭十分自然地扶了扶他,他也十分自然地扶了扶楚昭的手,又去伸手探了探楚昭的额头,释然道:“退了烧了。”
    雾松道:“已是卯时了。”
    雪石往外张了张天色道:“今儿有点小雨,就不去大本堂了吧?”大本堂是楚昭每日听课的地方,他摇了摇头道:“这样小雨算了,不去父皇必是要问缘由的,老师们也要动问,若没个缘由,那是要被弹的。我现在好多了,无妨。”他起了身,雾松便上前替他整衣,双林见状也出去传了热水进来给楚昭漱洗,外头的两个大宫女常欢常乐一早就已伺候在外头,见太子起了便接手了梳洗工作。
    等楚昭梳洗完毕,冰原早已垂手在外等待,楚昭和雪石雾松双林道:“你们昨晚辛苦了,今儿就歇一天吧。”几人应了,雪石却仍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楚昭几句,才看着楚昭走了出去上了步辇。
    结果平日里中午太子会回来的,今日却迟迟不回,雪石担心,遣了小内侍去前头问,回来却说是陛下召见太子,雪石越发提着心,也不歇着了,自到了门口等着。
    到了晚膳时间,前头也只是传来了消息,陛下留了太子殿下一同用膳,雾松松了口气,悄悄对双林道:“陛下一贯宠爱太子,想必今儿并没有训斥。”双林笑道:“那哥哥前头紧张什么?”
    雾松道:“陛下虽然待太子分外不同,但平日里分外严厉些,若是太子遭了训斥,遭殃的都是咱们身旁伺候的人。这些日子娘娘又与陛下怄气……咱们哪一个不是心都提在嗓子眼儿。”雾松说了两句脸上也阴郁下来,低声嘱咐双林道:“虽然你嘴紧,但是昨晚听到的话,一句都别往外吐了。”
    双林点了点头,却听到前头有了消息,太子返宫了,雾松连忙迎了出去,看到楚昭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和从前一样沉稳冷静,只是后头的从人如冰原这般年纪小的,可就没这么端着了,个个都是喜气洋溢,一看便知道有好事。
    果然雪石迎上前替楚昭解大衣服的时候笑着问道:“陛下今儿怎么好端端想起和你用膳?”
    楚昭解衣带的手顿了顿,道:“父皇今儿召见了礼部官员,让他们筹备我出阁讲学的事,亲自过问,还召见了太子三师,让他们做好准备,晚膳也是给我说这事儿,亲自指导了我一番功课。”
    雪石一愣,脸上也登时涌上了喜意:“果真?”
    楚昭点了点头,脸上并没什么喜意,雪石却十分欣喜道:“这般您可就是本朝第一位出阁讲学的太子了!这可是大事儿,你正该去和娘娘道喜才是。”
    根据历朝历代习俗,皇太子出阁就读受傅于翰林院诸学士,称为东宫出阁讲学,皇子出阁不同于凡人进学堂,有一套十分讲究且程序繁杂的礼节仪式,这也是朝廷大臣们首次领略皇储的天赋和学业,检验未来天子读书成果的一个重要仪式。而或是太子学业一般,或是别的事耽搁,因着种种原因,本朝历朝太子,都未举行出阁讲学,便是元狩帝,也因为开始只是封的亲王,并未享受过太子诸般礼仪待遇。楚昭今年年满十四,元狩帝这个举措,显然是要将太子正式推向朝臣,让太子在朝堂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这是一个具有十分重要政治意义而意味深长的举措,在这个当口举办出阁讲学礼,显然安抚皇后和太子的意味很重,已经是一个帝王在自己范围内不动声色的向皇后和太子一系示好了。
    双林心里想着,也不知元狩帝是不是知道了太子殿下生病的消息,这大概也是为了安他和皇后的心,可惜看起来楚昭并没有那么高兴,他只是淡淡道:“母后已知道了,适才我顺道去了坤和宫,母后也叮嘱了一番让我注意功课,莫要过于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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